第128章

作品:《凤鸣朝

    谢澜安对王道真拘而不杀,游街示众。在她跟前说的上话的大臣,心知王道真的犯律给了女君敲打朝堂上下最好用的铁柄,


    从委婉地求情,到不敢再求情。与谢晏冬和离的王家七郎,为了救大兄长跪在宫门外,直到磕头磕昏过去,也未获见女君一面。


    次日晌午,王老夫人进宫求见谢澜安。


    议事阁里新置了一口卷缸大小的斗形鎏银冰鉴,在暑日里散发着丝丝清凉。谢澜安坐在书案后,右手边堆放着近尺高的公文,眼不离折子,道声传见。


    候在殿门外的王老夫人,只听内侍通传一声,进去,见阁门处守卫森严,宫娥敛气,搴衣入内,便见谢澜安端坐方席上,朝服挺括,蟒绣煊辉。


    这样的法度,比之真正的君王,已是样样都不差了。


    老妇人心中长叹一声,垂首伏拜。


    “老身拜见谢相。昨日吾家恶儿失心狂言,中伤命官,非议政事,老身来向丞相请罪。


    “老夫人年事已高,免礼吧。谢澜安说着,人却不动,待宫娥将王老夫人扶起,才撂笔看向她,目询来意。


    其实双方心里都如明镜,王老夫人这是来赎人的。


    想赎人,就要拿出诚意。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乱的王老夫人,经历了丈夫辞世,儿子收监,家族落败种种波折,依旧不损她身上出自士族的那种雍和与骄傲。她向谢澜安呈上携来的两只木匣,开门见山道:


    “这一只匣里,乃乌衣巷祖宅以及王家在金陵的五处田庄地契,另一匣里,是王家名下两间质库的钥匙,今愿奉与国库。


    打从谢澜安登上凤阙那日开始,王老夫人便知王谢之间必定要有个了结。这半年来,她一直训诫族人低调行事,明哲保身,却不料到头来犯蠢的是自己儿子,在谢澜安如日方中的节骨眼顶风作案,不顾家族死活。


    谢澜安鞫人后不下狱,反而游街示众,她在等什么,王老夫人心知肚明。


    棋差一着,就只能愿赌服输。


    谢澜安眼风掠过两只匣子,端起菊花饮子呷了一口,“用这些买儿子一条命,好大手笔。


    “不,王老夫人冷声道,“老身买的是王氏一族余下人的命。


    “哦?谢澜安放下茶盏,有些意外,“老夫人竟不是来为令郎求情的?


    王老夫人神情悲涩,道真被拉到大市上,如冠猴任人围观,纵使他还能被放回家,依这孩儿的心气,断是无颜苟活了。


    这个儿子保不住,她却还有其它儿女、孙子、孙女。子孙都是债,她这个风烛残年之人一时半刻闭不上眼,便只能卖了脸面,为家族最后谋一程。


    “


    谢相剔透玲珑,老身就直言了。俗语说‘自恨枝无叶,莫怨太阳偏’,吾夫失算,吾子失足,皆是计不如人,怪不得谁。王氏族人只愿余生做个平安普通的老百姓,还请谢相高抬贵手。


    “老夫人是明白人,人不犯我,我向来不会犯人。


    王老夫人猝然抬眼,对上谢澜安言笑晏晏的目光。


    ——这女子分明已经算准,道真受此折辱,已不能活!


    这就是这位女君的手段,既把好处拿了,规矩立了,又能显示她宽仁大度的胸襟,手上不沾一滴血,而得罪她的人,也必死无疑。


    王老夫人转瞬低头掩住眼底的郁愤交织,咬牙拜谢:“老身多谢丞相宽宏大量。


    谢澜安注视着这位壮士断腕,能舍能忍的老夫人,忽对她生出一丝敬佩来。


    家有这样一宝,琅琊王氏,也未必从此就消声匿迹了。


    待王老夫人告退,谢澜安即命人将两只匣子送到何羡那里。


    这笔资财蔚为可观,不充国库,也不入她的私账——之前谢澜安正愁拿什么和六镇叛兵谈合作,王道真这一通鼓,给她解了烦难。


    迈出宫门的王老夫人,一个急火攻心,身形向前趔趄,若不是被等在宫门口的王娴迎上搀住,便要摔在那白玉墁砖上。


    “祖母保重。王娴忍泪哽咽,“家中已是如此,您千万不能再有事了。我父亲……他……


    王老夫人喘息咻然,无言以对。半晌,她才哑声道:“王家还有女郎……娴儿,你去参加两年后的科考,我王家门楣还、还不曾绝……


    王娴茫然道:“可是科考……世家子弟不能参加啊。


    王老夫人唇角扯出两道苦涩纹路,转头回望浸在浮光掠金中的巍巍紫宫。“哪里还有世家了……


    “世无千年之世家,却有千年之君子。


    暗无天日的诏狱,身披囚服的邝逢辰借一星油灯,向铁槛外的楚堂深揖到地。


    “这些时日学生想了许多,高天金乌,非我能议,非我可撼。谢娘子当初破除世家成见,擢举寒庶,本是为造福百姓,学生却因一时意气,在此蹉跎岁月,实在愧对所学,愧对参考的初衷。大人曾让狱卒传话,说小子若想通了可求见您,我……没想到大人还记得我这号人。


    楚堂站在油灯昏晦的光影下,问道:“真想通了?


    邝逢辰抬起头,消瘦的脸上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学生想通了,想求见谢丞相,愿以此罪身为坊邻乡里做此实事,哪怕是守仓浚渠


    启蒙学童也好过在此百无一用。”


    楚堂道:“既是如此秣陵县县令一职现有空缺你若愿意出去收拾收拾接了文书上任吧。谢相事忙也不必拜见了。”


    邝逢辰呆住。


    如果只看学名他以甲等进士第四的出身授任县令官还低了。但经历过凤台顶撞一事


    没想到是县令一县主令……


    邝逢辰刹那间心绪万千忽拾掇面目面北深深一拜。“学生必不负谢相深恩!”


    楚堂含笑:“孺子可教也。”


    ·


    七月流火会稽王赶在末伏的最后一天回到金陵将作乱的蜀王及其部下移交给廷尉。


    谢澜安下诏废蜀王为庶人巴蜀之地削藩为郡。


    她需要一名信得过且德高望重的臣工赴任蜀郡太守放眼朝堂斟酌了一圈最终决定请朱御史走马上任。


    以朱御史的岁数要他远离京都远赴西北实是不小的挑战。但朱公心知眼下正是女君用人之际新一批入朝的后生还没有成长起来老一派臣僚又各怀私心国朝的西北门户是重中之重既得女君信任老御史便笑呵呵地露出象牙接的门牙拱手遵命。


    朱公受印出京那日胤奚护送谢澜安亲自到城门相送。


    “老臣何德何能女君快请回吧。”


    朱公俯身揖手两缕胡须飘动在秦淮畔的睛风里。“老臣此去别的没什么可担心的只盼女君善待幽宫太子。”


    谢澜安答应。


    朱公便乘水路西行船过江城他却意外看见了提早在此等候的阮厚雄。


    钱塘阮氏家主为当年踢断朱御史门牙的这桩公案在岸边负荆请罪。


    朱公没有下船拱手一笑而过这是后话了。


    却说荀府在一场洗去溽热的骤雨过后府门外杏树上最后一茬果子也熟烂了。


    果树的主人不像往年那样采摘下来做成果酒果酱任由软杏坠在地上被邻里小童们捡去解馋。


    原是荀尤敬从二月一病到今门下弟子轮流侍疾夫人卫淑也无心园治。


    这段日子学生们在荀府走动时越发敛气屏息眼神交流时欲言又止仿佛共同瞒着老师一个秘密。


    荀尤敬穿着泛白的布衣倚着床榻软枕喝完一碗药疲乏地笑笑:“最不济便是她登基为帝了值当你们一个个夹脚猫儿似的。说罢外面怎么了?”


    荀祭酒伤心避世了解外事全靠学生们带来的消息。元鹭庭暗道老师在病中还这么敏锐与师母交换个眼色只得慢慢吐露:


    “老师是……王家家


    主敲登闻鼓指控小师妹罪状日前在家中……绝食而亡了。”


    “不是师妹下的命令是他自尽的!”华羽怕老师误会在旁边补充一句。


    荀尤敬听他们仍称她为师妹沉默片刻。


    “我先前不许你们参与策举后来又不许你们做新朝之官”荀尤敬微叹“你们心中觉得委屈吧。”


    “岂敢!”


    “当然没有!”


    两个郎君异口同声。


    元鹭庭观察老师烁动的目光其中并不是一味对谢师妹的失望也含有复杂难言的其它情绪他帮老师调整了一下枕头退后在榻前跪下。


    “老师学生腹有数言若是惹老师生气了便请老师责罚。”


    荀尤敬点头让他说。


    元鹭庭道:“二月二的前夜学生驾车送老师过去……当时我真以为天要塌了。但半年过去金陵的天非但没塌没陷反而比从前陛下在时更井然有序。


    “学生听说谢丞相完善律法惠布庶人妇女又提高军人待遇屯军田勤练兵。学生还听说她正积极地与吐谷浑谈互市和东北辽东国谈马政务本力穑内修外攘她操生杀之柄却也课群臣之能——”


    说到这里元鹭庭抬起眼:“敢问老师这样的朝廷当真不值得效力吗?”


    荀尤敬呼吸变得微微急促他张口欲语却先爆出一串咳嗽声。


    坐在小书桌旁练字的荀胧吓了一跳起身要给祖父端水华羽先她一步上前为老师抚背同时低唤一声“师弟”冲元鹭庭微微摇头。


    在这些学生里除了早年出师后去乡游历的大师兄他们老师最疼的是谁不用言说。与其说老师与谢师妹二人政见不两立这更像一个循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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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正的父亲在与叛逆的女儿赌气。


    老师尚且没有从含灵幽逼天子、一意孤行的打击中缓过来。


    “老师别动气是弟子顶撞了。”元鹭庭臊眉耷眼地说。


    荀尤敬摆摆手叫他起来。等喘匀了呼吸他转看向榻边一言未发的妻子吃力地倾身拉住卫淑缝衣的手


    “哎要什么说一声就是了再抻着你。”卫淑忙挪近握住荀尤敬的手说了句公道话“这屋里最疼她的并不是我。之前因女子参考金陵士人骂她‘无天无祖宗’在家跺脚大骂狗屁的人也不是我。你问我有何话我一妇人知道什么只有一句——无天无祖宗对也是错有民有社稷错也是对。”


    荀尤敬掌心轻颤怔忡失言。


    小荀胧听不懂大人们的话她捧着脸有些想念谢府的白鹤甘棠院的小吃好看的小胤哥哥还有一展扇


    便丰神俊朗的小师姑。


    不知道小扫帚背书时没有她提醒会不会挨胤哥哥的脑瓜崩呢?


    ·


    时入八月秋高马肥。


    丹渊口的对面北尉边军开始频繁换防在几番混淆视听的调动后终于在中秋集兵南侵强攻淝水。


    尉人意欲试探失去褚啸崖后的北府是否还有一战之力。褚盘接任后夙夜匪懈磨合兵将防备的就是这一日立刻率五万骑奔赴淝水应敌。


    胤奚亦率领凤翚全营人马由巢湖北上加入战局。


    收到消息的谢逸夏只在头几日至将军岭眺望敌情当得知这回来的不是北朝大行台赫连朵河便从容而归放手让儿郎辈施展拳脚。


    敌方主将是一名年过四旬的越姓胡将在谢澜安所写的尉将谱上榜上无名打法中庸。两军鏖战三日夜北府军锋芒强劲而凤翚营调动灵活人数虽少却神出鬼没收割人头毫不手软胡将自负兵力强盛竟寻不出可以突破的间隙。


    江南地域水网密布与沃野平原的战法不同胡将首攻不克引兵后撤五里蓄力进行二次冲锋。


    胤奚和褚盘这边则战线严密严阵以待。


    十日后胡虏冲击又败久克不下徒耗粮草终于在二十日后铩羽退兵。凤翚营在后追斩敌首五百余。


    水波不兴的巢湖北面军甲服色不同的两营兵士在打扫战场。


    褚盘将染红的头盔拎在手里听副将回报伤亡情况。副将走后他转过头看向站在水边擦刀背影沉静的胤奚眼中流露出几分复杂的神色。


    不可一世的父亲究竟是如何死在他人手里褚盘一直不让自己去细想这件事。可此战中他亲眼见胤奚一面发令行旗


    还有北府向来独立出兵不需要其他营队配合褚盘此番有信心应对敌袭也并未向朝廷要增援。胤奚却带凤翚营不请自来是示威?还是督战?


    察觉到背后的视线披挂甲胄的胤奚没回头。重新改良的鸾君刀很趁手他端详着拭亮的刃芒说:“想杀我只有一次机会。”


    要报仇现在就动手他还要赶着回家。


    褚盘浅色的瞳孔缩了缩下一刻他平静地收回视线。


    “我为女君效命百死无尤。你我是袍泽胤统领不用疑我。”


    胤奚抬手抹去干涸在脸颊边的污血侧眸看向褚盘。


    年纪不大这么能忍啊。


    褚盘坦诚地迎着对方的视线余光落在那把雁翎形的鲛皮刀鞘上寂静了须臾还是询问:“


    屠鲵剑何在?”


    胤奚没有回答,转头看向行营外,正在分别点算杀敌首级数的戏小青和纪小辞。


    八百里加急的捷报传回金陵时,京中已下了几场秋雨。


    谢澜安见到捷报,心中落定,不等下朝便让允霜回府传话山伯,从窖里起出百坛好酒。


    两坛等二叔和胤奚回家后共饮,余下的犒赏军士。


    “北府此战速却敌军,算是给朝野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百里归月在侧席,放下军报后,这性情冷寂的谋士难得露出些笑意,“这是女君监国后的第一仗,好教南北知道,我江左离了褚啸崖一样能打胜仗,那些对女君的非议就站不住脚了。”


    谢澜安抚案也笑:“哪个说年青将领不牢靠?雏凤清于老凤声,我朝军中尽是好儿郎。”


    等到下朝时,又是近黄昏。


    青缯马车的朱轮辚辚滚过乌衣巷口雨洗的青石砖,玄白忽然“吁”地勒停车驾。


    “何人挡道?”


    只见马车前方,一个身穿旧蓝色夹衫,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人影跪在路中间。


    听见车马声,青石路上的人抬起脸,露出一双微微凹陷却透着冶亮光芒的眼睛,凝视车门。


    “学生楚清鸢,拜见女君。”


    车里闭目养神的谢澜安听见这道声音,睁开眼。


    她都快忘了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