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作品:《凤鸣朝

    第二日早起,宫里的秉笔公公亲自登门,将新晋榜首与次首的金花帖子送到府中。


    所谓金花帖,是礼部专门为进士科前十名准备的贺帖。以御纸署所出的五寸黄花笺做底,泥以金粉,上书考生姓名、名次,以及当届的主考座师、状元之名,再由宫人送到十人家中。


    胤奚和百里归月同在谢府,这两份榜帖,自然便送到了谢中丞府中。


    胤奚起得早,打底一件白纻圆领禅衫,外罩藕丝色夹袍,迎出前厅。


    他接下帖子,又替病中的百里娘子代接金帖,颔首向秉笔道谢。


    秉笔见状元郎行止如仪,特意往那张姣容俊貌上看了一眼,含笑道贺。


    岑山向秉笔送上两枚圆鼓的荷包,秉笔哎哟一声,不敢在谢氏门庭前托大,拣着好听话说:“长史折煞老奴了不是,能有幸沾一沾状元郎的才气,便是奴才修来的运道了。郎君一表人才,将来仕途必定不可限量。”


    说到此处,秉笔又提醒了一声:“状元郎却别忘了,辰正时分要去尚书省录籍。”


    录籍指的是新科及第的进士们去户部,由户部侍郎询问进士父、祖之讳,官至何品、三代从事等等,白纸黑字归档。


    总归是身份不同,礼仪流程必不可少。胤奚当下应了,岑山坚持将谢银送上,秉笔公公推拒几回,方才喜笑颜开地接了下来。


    送走来使,胤奚眼风只在那张殊贵的帖子上掠过一眼,问山伯:“那赏钱的花销……”


    岑山失笑:“郎君在府里住了这么久,还这样多心。给宫里的打点是家主事先吩咐好的,郎君安心便是。且等着吧,这只是第一批来人,接下来还会有宫里给状元的赏赐、各种宴集的请帖……到那时小郎君若还愿意搭理仆,再计较赏钱不赏钱的吧。”


    这后一句话,自是玩笑了。谢府的一等大管家岂会贪图一点赏钱,他不过是瞧胤奚争气,一飞冲天后又安守本分,不张不狂,心里头高兴。


    这时玄白搓着手从家主院外过来,看见胤奚就问:“主子尚未起吗?”


    他和允霜如今都不进主院值夜了,上院里都是女卫。


    胤奚摸了下鼻头,支唔说:“昨晚女郎饮多了酒。”


    玄白狐疑地审视他,“昨晚你喝得比较多吧?没耍酒疯吧?”


    岑山微一吟笑,不等胤奚说话,开口轰人:“去去,没事干上马房喂马去,你招他,你打得过他吗?”


    “什么,说我打不过他?”玄白瞪大眼睛,这家里有主子一个偏心眼就够难的了,“山伯,到底谁才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人?来来,兄弟,咱俩练练。”


    胤奚随便拨开玄白的手,往


    上院的方向望了眼。


    昨夜迷灯醉影寻山访桃他便如误入蓬莱的醉生求听昆山玉碎凤凰泣……好似隐约间也听到一声但随即肩膀就被咬了。


    衣衫覆盖处还残余着轻痒他今个想腻歪却也没时间了。


    胤奚转头对玄白叮嘱:“莫吵了女郎休息。待她起来转告她我去尚书省录籍了。”


    玄白面色古怪。


    胤奚神色自若地报备完出了门。


    上院正房里束梦在落地罩外守着帘角垂遮的床帐。


    昨夜三更过她见胤郎君离开主屋沿画廊回了东厢松了口气这才敢进那间灯烛尽灭的屋里服侍却见娘子已经落帐歇息了。


    她不知道的是胤奚在离开前为她家娘子重梳了头发侍奉了温茶可惜不能为女君宽衣舀水伺候洗浴只得彬彬有礼地道声晚安退出重帷。


    束梦正神游天外便见那帐幔轻动。


    束梦忙轻手轻脚地近前“娘子醒了?热水备妥了娘子先饮些蜂蜜水还是桂枣汤?”


    蜂蜜桂圆都是解酒物谢澜安没挑起帘子要了盏龙眼汤润喉。


    隔纱一道朦胧影她声音微哑:“备车车上备些糕点我路上用。”


    ·


    卯时三刻胤奚持帖入了外宫门在尚书省的户部公署外看见许多在此等候录籍的同年。


    清寒的晨曦落在他无瑕的脸上诸生见到榜首自发让出一条路来。


    楚堂和位居榜末倒数的文良玉对视一眼笑着不敢抢他风头放慢脚步与他拉开距离。胤奚向众人回礼敛袖自若地走到队伍前方。


    他来之前站在队首的是楚清鸢。


    昨日回家后他坐在琴边一夜未眠时而抚拨琴弦时而回想那声“青鸢公子”。今朝宫使上门送来金花帖楚清鸢翻开只见帖首赫然写着状元的大名心烦意乱食难下咽早早便出门等在宫门外了。


    这会儿看见正主楚清鸢呵出的气儿都是寒的。


    胤奚本没想开口见他脚步挪得慢气度从容道:“年兄不动也不妨。”


    楚清鸢让开身盯着他说:“各人有各人的位置榜首请往前站站稳了。”


    胤奚笑而不语站定后十指指尖轻搭思索王家下一步会如何应对。不多时部里的掾属请诸人入内。


    礼部侍郎身着紫红官袍看了眼排出过道的长队对这些天子门生例行公事地道贺。而后坐于案后濡墨执笔笔下是一册空白籍簿开始询录:“进士科甲等头名


    如今朝中还不知晓“胤衰奴”这个名字的寥寥无几只是不能无此一问。


    胤奚方欲回答知事在外道:“中


    丞大人?


    胤奚立即回过头。


    谢澜安身罩一件黛色薄氅进来,直接走到录籍侍郎的位置,氅底带起一阵风。


    她不看别人,指着侍郎手中笔管,勾了下手。


    侍郎一愣,连忙起身让坐,又慢半拍地双手持狼毫递与谢中丞。


    谢澜安拂氅坐定,转了圈笔,清冷不含情愫的眼波落在胤奚脸上,“名字?


    “谢中丞竟亲自来给我等录籍……


    背后的举人已经忍不住激动地轻声议起来。胤奚往谢澜安肩上围着的银腋风毛领子看了眼,血流撞击心跳,稳声答:“胤衰奴。


    谢澜安问:“表字。


    “无字……不,有,鸾君。胤奚走了下神。昨晚他记着女郎要上朝,特别留神没在脖子上落下痕迹——应该没有吧?


    “胤鸾君。谢澜安轻轻念了一遍,将胤奚的心刮得起了毛边。


    “年纪?


    他垂睫看着握笔的修长手指,“符安二十八年生人,年二十二。


    “父名?


    “先考讳上满下仓。


    “母名?


    案侧的侍郎一愣,忍不住低声提醒:“中丞,录籍不书母讳。


    谢澜安转眸看向他,“今上以孝治天下,为母劬劳,人伦大义,书父不书母,天地也不容。这届闱考的礼式尚无成规,皆是由诸臣博文约礼,共同商议,或者侍郎来谈一谈高见?


    她声音并不疾厉,侍郎却下意识避开那双清凛的眼睛,忙道:“一切听凭中丞之意。


    胤奚说:“先慈姓柯。


    “祖父名?


    “先祖胤公讳季。


    “祖母名?


    “先祖母张氏。


    “父辈从业?


    “挽郎。


    这两字一出,厅阁中再度响起低低的讶声。


    很多人见胤奚年纪轻轻,风姿出众,却没料到他出身如此之低,连耕读之家都不是。


    胤奚却早已没了当年在斯羽园当众道出来历的窘迫。


    他的目光只描摹着谢澜安,看她一笔笔认真地写下他的生辰年月、亲眷姓名,眸光浮沉——坊间只有写合婚庚帖时,才会如此。


    心像被太阳吻中一样炙热,有一股立刻抱紧她的冲动,可惜众目睽睽,咫尺遥远。


    与胤奚一样目光没离开过谢澜安的,是他身后的楚清鸢。甲等第二名百里归月的籍帖,谢澜安从家里写好带来了,待她录完,楚清鸢压住翻腾的心绪上前一步。


    他仍不知自己为何无师自通了琴技、为何脑海中回荡着谢娘子的声音……但他确信这一切的反常,一定与她有关。


    谢澜安却在这时撂开了笔,站起身。


    “接下来便按这个范式询录。


    她回头向户部侍郎交代一句便向外走。


    不止楚清鸢愣了其余心怀期待的进士们都愣了。


    片刻后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谢中丞今日只为状元一人而来。


    她摆明了就是要抬举他。


    她要来任你几品官都要让座她要走众人也不敢挽留只能恭敬地道声恭送。谢澜安走出户部署院已完了事的胤奚后脚跟出来。


    他规矩地停在女郎六尺开外轻轻一揖。


    从旁人视角看去是一幅良士答谢贵主知遇之恩的画面殊不知胤奚开口问的是:“早膳用了吗?”


    “用过了。”谢澜安看了看胤奚的脸“今日起得早。”


    “没睡。”胤奚说。


    和那夜从山上回来一样辗转反侧。食髓知味得寸求尺甜头是尝到了两点其实愈发不上不下如果他那样之后还能睡着就不是男人了。


    “肩膀疼。”他礼貌地寻出个理由。


    不远处进士们还排着长队谢澜安乜他就此打住这个话题。


    巍峨的宫殿翚顶在朝光中熠熠生辉其中就有谢澜安上值的御史台她向朱墙那边扬了扬下巴“向往那里吗?”


    再有一个来月便过年了年后吏部会对这批进士铨选授官。不说人人都有望授任但前三甲一定会得到御前殿试的机会。


    胤奚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沉默须臾:“从前很向往。”


    因为里面有谢澜安。那年中秋胤奚第一次被带进皇宫仰望着肃穆的凤阙高台觉得遥不可及害怕终有一天他连女郎的背影都望不见了。


    而今身在其中发现这九重高天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不可逾越。


    谢澜安一笑“且不说那么远的之后你们要去拜谢座主参谒丞相还要参观太学祭拜孙夫子像……有得你忙了。”


    录完籍的楚清鸢从朱槛迈出来远远的看见那两个人面对面说话。


    衣着是雪墨两色却融着同一派潇洒风神站得并不算近偏有外人掺不进去的亲近。


    楚清鸢残废的右手隐隐作痛。


    ·


    羊肠巷摆了三日流水席胤家老宅门前炮竹红纸满地。


    街坊四邻只要愿意不用随人情都可以携老带幼上桌吃饭。


    左邻右舍沾了好处有夸胤家郎子出息的有感叹他阿爹阿娘修了造化的。胤奚说是吃百家饭长大其实只是在阿娘病故后的几个月里生计艰难


    纵使有欠的在那场大火后他拼命赚钱将银子赔给受惊的四邻也都还清了。


    在家门口摆这场席不是为了炫耀是想着假使爹娘


    在天有灵,看到儿子长了出息,定会高兴吧。


    胤奚在老宅里拈了香,插进父母神位前的香炉,敬告道:“爹,娘,孩儿考中了今科榜首。因为孩儿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如今一身所有,皆蒙她所赐。请你们在天之灵,多保佑她。”


    胤奚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脸红,望着娘亲的神牌扭捏了一下。


    “爹娘疼我,什么名份宗祧的,都不重要,对吧?”他小声自语,“入,入那个婿的,我现在还不敢想,只求能长长久久伴在她身边……”


    他得了宫中的赏赐,有文房一副,宫缎三匹,并一万钱。折合成白银便是一百两,除去流水宴和为父母修茔的花费,余下的家当,全被胤奚买了上好的紫竹料,与一幅明光锦扇面。


    他手巧,自己削竹题写,亲手给谢澜安做了一把手玩扇。


    这些东西谢府都有,可那不是他的心意。这么久以来,他都没给女郎送过什么礼物。


    扇子送到谢澜安手里,谢澜安掂了掂,若有所思,“没送过别的东西,吗?”


    胤奚那状元郎的头脑一瞬即悟,忍不住抱着女郎亲了她一口,枕在她肩上软绵绵地问:“这个也算吗?”


    场面上滴水不漏的人物,黏起人来像妖精附体。谢澜安挥扇子扇他睫毛,想了想问:“买了这个,家当就不剩什么了吧?”


    胤奚坐直身体,很有交代家底的自觉,点头说:“女郎收留我。”又问,“这扇子,还能入眼?”


    谢澜安当下没回答,只是这日午食后,玄白抱着自己的脑袋回到后罩房。允霜问他怎么了。


    玄白龇牙咧嘴:“主子叫我去,拿扇子当当当敲了我七八下,我还以为自己又嘴欠了呢,结果主子说,扇子挺趁手!”


    ·


    接下来的主司答拜按部就班,进士答谢座主时,荀尤敬欣慰地望着这些俊才,特别提起莫要忘了谢含灵才是首倡策试之人。饮水思源,方是君子之道。


    到了参谒丞相时,王翱却闭户不出。


    想想也是,当初他和谢澜安打的赌江左皆闻,如今三甲中真有女子得中,这位三朝元老是能厚着脸皮赖在丞相之位上呢,还是舍得挂冠赋闲呢?


    进退维谷,只能用拖字决了。


    谢澜安却不容他装死。隔日,廷尉一道奏折呈到御前,是关于洪尚书家眷被害一案有了结果。


    那名仵作已经招认,涂改验尸卷宗是受了大理寺少卿的指使。当年的大理寺少卿,而今的大理寺卿,也在校事府的审问下指认了老师王翱。


    “不止如此,”谢澜安举笏进言,“此前赴考女学子在上京路上,多个郡县出现了伤人害命之事。涉案的乡绅官吏缉拿上京,一并严


    审——李大人。”


    “启禀陛下”廷尉李枭出列躬身道“这些地方官绅勾联成网受捕后含糊其辞。臣领着手下将人分开审问有的抵死不认有人仿佛极为惧怕什么宁可碰墙自戕也不愿交代实情。


    “却有那南梁郡的府尹受不住良心谴责交代阻挠学子上京是受了丞相府詹事邓冲八千两纹银的贿赂示下他如此作为现脏银已获还有画押的证词。”


    大殿上的臣工听到“受不住良心谴责”一句


    不过到了这节骨眼上明摆着谢家要和王家秋后算账了没人敢替王翱说情。


    八千两银子谢澜安想她家小状元不过得八十两赏银还花得紧巴巴的王家家大业大啊。


    她绝口不提打赌一事抛出这两桩实打实的罪证就足够让老丞相喝一壶了。


    皇帝果然召王翱御前对质。


    王翱更不露面了他教王道真上书自陈重病在府难以离榻且校事府行事多屈打成招那画押供词当不得真。


    可随即新科三甲进士楚清鸢突然伏阙上书揭露太学博士魏冉与王氏勾结在大考前意图收买他为王氏效力的内幕。


    这下子触及了皇帝的逆鳞。


    陈勍被外戚与世家掣肘多年盼的就是这一届寒生上位清清白白做他的天子门生无党无派只有君。清流清流不清何以成流?若是连这些书生都被世家染指那推行策举又有何意义?


    楚清鸢的文辞又一向具有煽动性轻易切中了皇帝的敏感之处。他在朝会上大怒:


    “丞相经世老臣竟把手伸到太学之中这是要欺君、还是谋君?他又是真病假病?若真病了趁早交印待罪否则欺瞒君主罪加一等!”


    若非看在谢家同住在乌衣巷的份上盛怒之下的皇帝只怕要派兵去拿人了。


    “楚清鸢的反应够活络。”家主下了朝大家在文杏馆一道商议。


    谢澜安换了身常服给福持剥金桔。百里归月披氅挨在薰笼旁手边压着一封封如敕从浮玉山寄来的贺信接着方才的话说:


    “先忍辱再趁着女君向王家发难向皇帝表衷心这出头的机会找得准。”


    “嗖”地一声廊上带着小扫帚和谢方麟玩投壶的胤奚一箭正中壶饵箭羽震颤隐含薄戾。


    “围师必阙而今逼得王氏入了绝地须防困兽咬人。”他的眉眼在霜风里崖岸冷峻“王氏这些日子一直不露面只怕静无好静。”


    小扫帚仰头看了看他反正是不怕的颠颠跑去把去了箭头的箭杆收回来胡乱往壶口投掷乐此不疲。


    “现下已有动作了。”楚堂手边也有一封信,封皮上署名韩火寓,不用拆开就知道是师兄写来骂他的,他也不敢拆。楚堂叹了口气,“近日京中起了谣言,质疑新科第一成绩不实,要求朝廷重新铨试。”


    这便是要搅浑水了。谢澜安将剥好的最后一个金桔放在盘中,洗了把手,甩落指尖水珠。


    “使这种雕虫小技,是姓王的没明白一件事,此时挂印才是王家最好的体面。非要等到年关难过,就没处烧香了。”


    “质疑我,便是质疑荀夫子的公正。”胤奚不以为意地盯着壶口,手腕抖弧,投出箭枝,冷淡神情与谢澜安如出一辙,“我若同意复试,才是轻侮了考官。谁质疑谁举证,若无证据,便是蓄意构害朝廷命官,御史只管弹劾。”


    ·


    王家当然没有证据,王道真走进父亲房中,短短半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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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时间,他的两鬓已现斑白。


    他心焦地唤了声阿父,“谢家不接招啊!现在朝中无人敢为咱们声援,那些门生……都是些见风使舵的混账子!”


    王翱今日没穿道服,而是一身玄色朝袍,他躬身给香案上的道祖像敬了三柱香,平静地说:“那两件事,去办吧。”


    很快,丞相府那名被指证的詹事邓冲离奇死亡,线索也就断在了他身上。


    这还没完,腊月初八这日,扬州多地掘出奇石,上面皆有“姚”、“姜”二字。太守火速将此异象上报宫廷。


    姚者,女兆。姜者,女主。


    “女主江山——”是时谢府一家人正围着食案吃腊八粥,谢策猝然听闻,失手跌了羹匙,声音发颤,“王家自身难保便拉人下水,这是……这是诛心,要置含灵于不臣之地!”


    胤奚放箸揩了下嘴角,目光深深一动。


    女君、女君……


    女君听了倒没有那么大反应,反而嗤声笑了,觉得王家思路真清奇,连这么偏门的反击都想得出,看来真是黔驴技穷了。


    “他想置我于死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初城外被胤奚挡下的那一箭,谢澜安一日都没忘记过。


    她没耽误,准备进趟宫。谢策与胤奚同时起身,异口同声:“我——”


    “你,”谢澜安手点胤奚,“吃完后去给福持讲书,顺便检查一下谢方麒的功课。”


    教导荀胧原是她的分内事,但胤奚有孩子缘,她得懒且懒。说完又转向兄长,谢澜安笑了笑:“今日过节,阿兄该在家陪阿嫂和小宝,不用担心。”


    可谢策心中不安,拉住她道:“我还是陪你去吧,自古帝王最在意天降之兆,万一皇帝当了真……”


    “当真又如何?”谢澜安奇怪地反问,“我如日中天不是事实吗?权,


    我是不可能放的,曲躬自辩我更做不来。皇帝在庾太后手下隐忍了十六年,何为正何为乱他若还不会辨,这种滋味,就算他一回生二回熟了。


    功高盖主的道理,谢含灵比谁都懂,可事情总得有人做。


    天下何人不惮她,她惧天下何人惮?


    ·


    宫里也在过腊八。


    皇帝听说含灵来了,特命御膳房再进一盅八宝豆粥,和颜悦色地让她尝尝。


    皇帝如此沉得住气,反让谢澜安有些意外,如此一来,她便不好先提这事了。


    宫娥接过她解下的外氅,谢澜安没坐下,站在地心端盏尝了一口粥。


    宫里的御膳确有独到之处,这粥煮得稠而不烂,和家里是两样味道。


    陈勍嘴角吟出一点笑意,印象中,这是她第一次吃御前的东西。


    待她放下银匙,皇帝望着那张清丽冷绝的容颜,才不急不徐道:


    “含灵放心,我识得真伪。你这边费心搜集王家罪证,那边就冒出个邪石妖字,还能是何缘故,自是王氏的金蝉脱壳之计。


    “陛下宸心慧断,臣感激不尽。谢澜安拜了拜,“王氏专擅朝政多年,敢如此玩弄圣心,实是目无君主。臣一身之清白不要紧,却不忍见天威遭人践踏。


    “是了,不日便是新年,难道这种倚老卖老的人,还要留到过年吗?


    陈勍不傻,正因他不傻,才会对拿他当三岁小儿哄的奇石之说恨得牙痒。“然王翱守府不出,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谢澜安隐约动了下唇角,“臣以为,真病假病,派御医看一看便知道了。


    “甚好。


    “……娘娘,窗边风冷,陛下方才说了会回来陪娘娘的,您还是莫站着吹风,保重龙胎要紧。


    永宁宫的大宫女走到倚窗相望的成蓉蓉身边,轻声劝说。


    七个月的身子已经很重了,成蓉蓉脸颊有些浮肿。她婉顺地点了点头,离开窗边。


    从侯府陪嫁来的宝兴却忍不住道:“陛下陪娘娘用膳到一半,一听说谢大人进宫,便急匆匆到前殿去了……之前,还几次让娘娘请谢大人入宫说话,陛下是不是……


    “住口。成蓉蓉吓了一跳,“怎可妄议圣上?谢大人虽为女子身,却是外臣,也不是你等能非议的。


    可虽是外臣,却也是女子身。


    成蓉蓉说完,仿佛自己都不能尽信,捂着隆起的肚子,失神地蹙低双眉。


    前殿暖阁,议定对策后准备告退的谢澜安,忽听陈勍问:“含灵,你会永远辅佐朕,对吗?


    谢澜安回过头,看见陈勍在明窗下灼如春色的隽秀笑容。


    她顿了下,少年看似持重,其


    实对于这女主之说,内心也并非毫无动摇吧。


    谢澜安回以无懈可击的笑容:“自然,陛下圭壁金璋,天资绝异,谢含灵非明主不佐。此誓南淮北洛共鉴,矢志不毁。”


    甚好。陈勍看着谢澜安走出暖阁,她和王翱老儿到底是不同,王翱从未将他这个乳臭小儿真正放在眼里,谢含灵却至少愿意演出十分的忠贞,让他放心。


    当日,宫中向丞相府赏下节礼,并遣了一名御医去诊治丞相的“病情”。


    如若察出他是装病,便为欺君,可若拦着不让诊脉,又是抗旨。


    好在这名韦医丞,正是王府秘密安插在太医署的人。王道真见是自己人,便放宽了心。


    韦太医装模作样地为王翱听了听脉,便道:“老丞相确患重症在身,这是卒中(*中风)之兆,不宜挪动见风。”


    说着敷衍地在王翱手臂下了三针,便回宫复命。王道真笑悠悠地与其交换个眼色,尽在不言中。


    谁料当晚,王翱突然身发高热,继而半身发硬,嘴角流涎,竟真应了卒中的症状。


    而王道真自以为牢靠的那名太医署心腹,此时正两股颤颤地跪在御前。


    早查出他那点猫腻的皇帝面容被宫灯映得若明若暗。他越是不语,地上的韦太医便越是心慌。


    良久,陈勍开口:“既往不咎,这一桩算你功过相抵,过后便告老还乡吧。”


    韦太医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叩首。这些年他没少做王家的眼线,也没少收丞相府的好处,可说到底天子才是捏着他性命的人。


    那三针,是他祖传的断魂针,足以让王丞相余生瘫在榻上了!


    等王道真在家中想明白个中关窍,后背冰冷,几欲呕血!深夜的王府乱了起来,几房亲眷子女涌到上房,哭成一团。


    王翱躺在榻上,身僵难起,便溺横流,听着那哭声,艰难地咬牙吐字:“想我……纵横庙堂一世,竟被一、一黄口小儿算计……还有谢、谢……”


    还有谢含灵,这毒计本就是她的主意。


    既然你喜欢装病,那我只好送你一程了。


    而且,她并没打算让王翱舒服地过完余下的日子。


    谢澜安找来谢方麟和几个开蒙小儿,令他们背熟百里归月的中举策文,每日站在谢府门口,对着邻府的高墙大声朗诵,好给那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看轻女流的丞相大人解闷。


    小扫帚觉得终于自己有了用武之地,这种事,靠谢方麟那温吞吞的语调怎么行?她自告奋勇说“我来”,每日捧着纸朝对街大声诵读。


    王翱一生骄傲顺遂,晚景哪受得住这般侮辱,偏偏他腹有千言,一字都道不出口,气郁攻心,汤药不进。


    终于在腊月二十三病入膏肓,断了气息。


    乌衣巷半条巷子被白幡覆盖的时候,朝臣愈发忌惮谢澜安。


    只因朝中秘闻,王丞相不是病死的,而是被谢澜安每日遣小儿背书挑衅,活生生给催死的。


    听说丞相去时,那双眼还不瞑目地睁着。


    王府大办丧事,谢府却红绡帐里。


    昏暧的帐子中,胤奚的中衣堆在腰腹,赤着上身,乖乖坐在榻沿。谢澜安立在脚踏上,低头将袪痕生肌的膏药涂到他后肩的疤痕上,哄人般轻道:“不疼了。”


    她的眼中却无怜爱,而是一种睚眦必报的冷漠。


    血债血偿。她说过,不让他的伤白挨。


    “那你多疼疼我。”胤奚握住满是药膏的手指,将人拉到自己腿上,温存地厮磨她柔颈,低哝:“女郎开心点。”


    谢澜安失了下神,她手上刚沾过一条人命,且手段狠刻阴毒,胤奚这个时候竟还想着亲近她。


    在她莫名的空当,胤奚已经贴上她唇,手指轻车熟路解开了她的衣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