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作品:《凤鸣朝

    西城胤家的声嗓是世代相传的好,无论熬大夜还是练苦功第二天起来都不会喑哑半分。可一日之内接连两战还是让胤奚倒了嗓子。


    谢澜安听见这声低哑,便想起方才他挡在她身前溢出的呻声,那是忍也忍不住的彻骨之痛。


    适才在堂中等他的时候,谢澜安于灯光掠影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胤衰奴回不来了怎么办?


    紧跟着她猛然回神,人不可为尚未发生的事猜惧,胡思乱想,从来都不是她。


    她以为自己不喜欢被人左右情绪尤其是这个与她纠缠越来越深的人可原来她只是不喜欢他疼。


    看在伤号的份儿上谢澜安没推开胤奚。眉间逗留着余痒她迟疑地侧过脸有些生疏地照着他的脸送上唇。


    没承想胤奚一偏头躲开了。


    谢澜安抬眼他困窘地回望她:“脏。”


    前一刻郎中一副他马上要呜呼归西的架势,除箭止血迫在眉睫他那张尘土与汗渍混杂的脸,自然是来不及洗的。


    谢澜安水润乌黑的眸子直视胤奚,往他脸上怼了一口。


    女郎这了不得的胜负心……胤奚低头抿了抿唇角,当此时什么是伤?哪里有伤?他滚热的掌心顺着女子纤细的背脊下滑,握住腰肢,“留下。”


    谢澜安第一遍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胤奚盯着她的唇又沙哑重复一次:“今晚留在这里。”


    听他还有精神头说这个谢澜安绷紧的心神反而松弛下来轻轻磨牙:“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女郎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闭眼都不敢。”那一箭太险了。胤奚现在回想那一幕


    他甚至感激第一时间落在身上的剧痛箭在他身上意味着女郎是安全的。


    “恃宠生娇。”谢澜安方才不设防地被胤奚一拉怕扯到他伤口手掌下意识撑在他裤腰上此时蜷指弹了下他覆着薄汗的腹肌。


    “太危险了。”两人自顾自说着自己的话。


    “少爷我有侍卫你顾好自己。”


    “侍卫……侍卫守在屋外不能守在女郎床边。万一还有其他刺客怎么办?”不知是心有余悸还是耳鬓厮磨的缘故胤奚纱布下的身体有些发热。


    他目光贪恋地巡视着谢澜安的嘴唇——姣好的菱瓣形状看上去很软可能还有些凉受了惊吓的女君也许需要一点温暖来抚慰。


    胤奚颔尖往前探了两回唾液咽了又咽终还是克制住自己……他不能拿受伤当筹码。


    谢澜安就那么看着他的小动作“是刺客比较危险呢还是胤郎君在我身边比较危险?”


    “我伤着呢。”胤奚老


    实地眨眼,他还能做什么。


    可惜在女郎的眼神镇压下,脸色雪白的郎君只能慢吞吞松开手,俯卧躺好,尤不忘歪着脸叮咛:“夜里不要熄灯,让贺校尉在屋里守着你。


    谢澜安检查他的伤口没有血迹渗出,弯身轻抚他头顶,清冷在眉,情致在睫:“放心,我不让你的血白流。


    此日一波三折,胤奚心头压着一股火,她心里何尝不汹涌着滔天的盛怒。上一次太学生遇刺,线索查到箭客背后的指使者便断了,这次回京,她会让这条线续上。


    胤奚受用地在她掌心轻蹭,目光亮得邪冶:“这一箭能扳倒那人吗?


    谢澜安指腹描摹他茸茸的眉毛,却转换了话题:“回家前把伤养好。


    还有三个时辰天亮,队伍明日便回家了。心有顾惜却不说软话的女郎,口吻有些蛮霸霸的。


    胤奚苍白着脸对她安抚一笑:“明日保证还女郎一个活蹦乱跳的衰奴。


    ·


    谢澜安回京的消息,是翌晨城门开后,由驿丞按章程速报回中书省的。


    谢澜安的马车驶过秦淮浮桥,进入都城南门,王巍带领骁骑卫迎候在阙楼内。


    这位禁军营副使见车卸刀,问候声有如洪钟:“中军南下辛劳,一路上都还顺利?


    谢澜安头上顶的衔儿多,御史台的人尊她一声中丞,在外办事则统称她为台主或府君,旗下骁骑营隶属兵部,照旧唤她中军;倘若进了宫里,皇帝由来直呼她表字,心里说不定还巴望着叫她一声少傅,好拉近关系。


    王巍这趟便是迎上官入宫述职的。


    削如春葱的手指挑起车帷一角。


    谢澜安的气色和马车外的春光一样明焕,丝毫看不出受昨夜的影响。她目光在王巍脸上打个转,未见异色,转头看向随行的肖浪。


    肖浪在车下朝谢澜安隐晦地点头。


    他确保昨夜的消息未曾走漏,更不敢私下与人通气。此时金陵中除了买凶的幕后黑手,理应无人知晓昨夜城外那场短促却凶险的刺杀。


    谢澜安便将帷子撂下了,道:“先回家。


    王巍在车帘落下的一瞬间,捕捉到车厢里有一双属于男人的乌靴。


    他悚然追回视线,拿不准地调目看向肖浪——这厮原本在大营气儿就冲,此番追随谢澜安外任,归京后在禁军中的地位必定更高了。别人的官运王巍羡慕不来,只是不明白长官的心思,悄声问:


    “钦差归京,都要先进宫点卯面圣,中军这般……


    他哪知道肖浪慑于谢澜安的余威,此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打哪再冒出个刺客,不敢出错一点。肖浪摆手压住同僚的话,也不是故意摆谱,“大人如何吩咐,如


    何听命就是了。此处不用你,先带人回营。


    胤奚却暂时还不能活蹦乱跳。


    昨夜在驿站,他撑着精神与谢澜安插科打诨,看起来情况还好,谁知今早起,身上便发了热。


    那一箭毕竟失血太多,郎中赶忙给胤奚服了宣热散,又重新换药包扎过,这会儿小郎君倚在厢軨上假寐。


    鸦羽似的长睫交错垂下来,遮住他眼睑下的青灰。额角处和褚豹打斗留下的乌青还未完全消肿,狰狞地布在那张瓷白的脸上,显得既乖戾又可怜。


    谢澜安看了他一会儿,而后低下头,检查稍后要呈报给皇帝的田册黄籍。


    三盏茶的功夫,马车从长干里转入乌衣巷。


    熟悉的高垣黛瓦渐次入眼,谢府阀阅下,谢晏冬领着青崖、谢策领着妻儿、五娘领着云雯、还有岑山全荣,以及几个个头还没石狮子高的孩子,皆在殷切企盼着谢澜安的身影。


    从秋去到春来,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人来说,这一趟走得太久了。


    车架停稳,谢澜安踩凳下车,眼底无风尘。看着迎接她的家人们,她露出笑意。


    “姑母阿兄阿嫂,别来半载,家中都好吧?


    谢策说着都好,上前好生打量澜安,生怕她在外清减了。他笑意盈盈地问阿妹职事可还顺利,阮家老夫人可好,回来的水程顺不顺风。


    “都好,都顺。谢澜安眼也不眨地答,回过头,胤奚已经清醒过来,身罩宽袍的年青郎君没有让人扶,从容下车。


    谢氏夫妇还以为马车上是阮碧罗,看见脸上挂伤的胤奚,不由得怔营。


    谢策朝胤奚的脸望了两眼,倒没瞧出旁的异样,只是无奈点了点妹妹。


    他是守礼之人:“外任官宦回京,理应先入宫请圣安,你……也好,回家洗去风尘再入宫,也算对陛下的尊敬。


    说着他向车队后面观望,不见大伯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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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身影。谢澜安解释:“母亲留在外祖家了,暂时不回,这般对她对我都好。


    “这样也好。臂挽石斛花绡纱画帛的谢晏冬道了声,抱在怀中的狸猫仿佛重了几斤。身穿蝴蝶穿枝春衫的荀胧脆生生喊:“老师!个子也恍然高了三两寸。


    谢方麟一身合体的青襕学子衫,有几分小大人模样了,向族姑母与胤哥哥执礼。


    他身旁的小扫帚一直乖乖站在那里充空气,直到看见胤奚,眼神才活泼起来,忍不住张臂扑过去:“小胤!


    她的羊角小脑瓜被一只手掌按住。


    女童抬眼,对上谢澜安怡然的目光。


    “家、家主大人……小扫帚一个卡壳,随即乱七八糟地行礼,胤奚在谢澜安身后弯开淡白的唇。


    “都别在门前站着了。谢


    晏冬见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高兴得什么都忘了,摇头失笑,“进去说话。含灵,你阿嫂一早得知你回来,忙忙的叫厨上做了一桌你爱吃的膳食。”


    “阿嫂疼我呢。姑姑不忙。”谢澜安从小扫帚头顶收回手,眼锋自巷子对侧的王氏门阀一掠而过,道:“我先进宫面圣,回来再吃。”


    玄白和允霜神色微凛,异口同声:“我随主子去!”


    与此同时,贺宝姿与车队殿后的女卫也开口:“属下护送女郎。”


    谢澜安用不着这么多人,回到天子脚下,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反而安全。她点了玄白、允霜和肖浪随行,其余有家有口的,离京这么久也该回家报声平安,孤身一人的,也可以回门馆歇一歇乏。


    她登车前经过胤奚身边,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跟他说:“你进府歇息,替我瞧瞧上房的金鲤肥了没有。”


    所以谢御史不惜违例先回家中,却又过家门而不入,仿佛只是为了把谁平安送回乌衣巷。谢晏冬虽不如她二兄见惯风月,目光还是若有所思落在胤奚的身上。


    小扫帚喜洋洋地昂起头,招来身边两个同龄人羡慕的目光,连荀胧都还没被老师摸过头呢。


    小孩子天真无邪,谢策却从适才侍卫们的紧张里察觉到什么,重逢的喜色从他脸上淡去几分。


    他让折兰音先带小宝进府,心事重重地比手请贺娘子借一步说话。


    大家陆续进了门,身份不显的青崖缀在最末。


    脚步也不快的胤奚与他并肩而行,颔首说:“我给前辈带了几坛吴郡的黄酒。”


    做了半辈子媵臣都没混上与四小姐同乘一车的青崖,欲笑不笑看着胤奚:“别,你是前辈。”


    ·


    御沟两旁桃枝初红,细柳新绿。谢澜安在止车门前下马车,沿甬道至正殿广场。


    御前的彧良公公已在朱门前,候着这位劳苦功高的钦差大臣。


    “谢御史呦,您可算回来了,这道上新换的墁金莲花砖,您且留神。”彧良公公乌纱冠青皂服,臂弯里挂着雪白的拂尘,躬身笑出一脸细褶,“陛下早前半个月便惦记着大人呢,龙抬头那日还召司天曹测风象,很怕大人回途不畅。”


    “蒙陛下厚爱,劳公公费心。”谢澜安含笑说。


    彧良哪里敢受她的谢,陪着笑连道不敢。


    谢澜安登上汉白玉墀,一进太极西殿,皮肤上的温度倏地沁凉下来,幽淡的龙涎透过围在龙柱上的纱帷縠纹无声漫出。


    背门而立的陈勍从御案前转过身。


    那袭合衬他身形的晴山地圆领常服,恰如春色,精心拾掇过的俊眉修鬓有干净的少年气,容长脸面却仿佛比去岁更为雍容了。


    “含灵。”


    他扬声一唤,带着熟稔自然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