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作品:《凤鸣朝》 船至江城这日,是正月十三。
“阿姊!”
两岸苍山相对,一个身着薄甲,外罩薄呢斗篷的少年等在渡头,坐骑是一匹神气的紫燕骝,冲船上人意气风发地挥手。
谢澜安在甲板上看见他,即命船靠岸。前来迎接她的谢丰年下了马,鞭子抛给亲卫,伸手将姐姐扶上平岸,眉宇透着高兴:
“小弟给阿姊拜晚年!还以为明年才能见着阿姊,没想到阿姊就来了,阿父在竟陵大营,我领你——们过去。”
他眼皮一跳,看见了随后登岸的胤奚。
少年正是窜个子的时候,却还是被胤奚的身高稳稳压着。冤家见面,谢丰年第一句话就不服气:“你长个了?”
谢澜安听言,回头轻瞟胤奚一眼。
看来不是她的错觉,胤奚确实比刚进府时高了些。眼前虚影一闪,谢丰年的掌风已探到胤奚大开的空门前。
胤奚错步翻肘,身上的氅衣分张,陡然震出一片体温烘出的热气,轻描淡写地拨开这记突袭。
氅服重又落下,勾衬着那道修颀谡静的身段。
他目光自上方垂下看着谢小公子,整个人不知被什么滋润过似的荡漾着惬意,眉目含春,唇边带笑:“小公子好。”
长本事了。谢丰年心里犯嘀咕,眼前人的气质,不再是用那张祸水样的脸搏怜爱的柔楚,可若说变得硬朗,他的身架子被大氅遮着,谢丰年又窥探不着。总之那是一种难言的变化,如同江陵入冬以后的气候,从水汽氤氲的婉约,嬗变成阒然内敛的从容。
阿姊怎么走哪都带他?
谢澜安不管他们比划,将一套从钱塘庙会小摊上买的五虎将竹雕抛给谢丰年。“又长一岁,遂心顺意,百无禁忌。”
谢丰年暂且从招人烦的家伙身上收回视线,嘴里说着“我已不是小孩子了”,笑弯的眼角骗不了人,把礼物精心收好。
阮伏鲸也托表妹给谢丰年带了礼,是一杆他自己制作,从选材削斫到上油吊线都亲力亲为的长枪。这是杆好枪,谢丰年一上手眼神便亮了亮,对阮家世兄领情。
“阿姊,骑马吗?”
荆州治所在襄阳,隔着一座军镇便是北朝的南线。但谢逸夏不乐意和胡子隔关对咒,常年居于山水佳胜的竟陵。
这是谢澜安有生以来第一次踏上二叔统管的治地,她深深吸进一腔咸冷的江风,命随扈弃舟换马,道:“走吧。”
·
这会儿的竟陵主帅大帐里坐满了人。
底下一溜老牌将军,委屈在一张张小马扎上伸不直腿,有的更是接到主帅召信后刚从距此百里的守城快马赶到,身上寒气还未消散。
抬眼
看主位上的谢逸夏却是风雅地摇晃着他那把袖珍的鹅毛扇品着茶焚着香仗着帐里烧得暖和一身飘逸的大袖绫袍逍遥赛神仙。
知道内情的舂陵都尉刘时鼎故意问:“大帅谢小娘子舟车劳顿出这么远门您不去接一接?”
谢逸夏淡定道:“她一个晚辈难道还要我去迎她吗?”
众将官听了这话啼笑皆非心说这嘴真够硬的大帅若不是为了给侄女儿引见他们这班人何必一封封书信送到各个城关将他们齐聚于此?守信阳的唐袖石驻舂陵的刘时鼎新野的比肩郧阳的孙占鳌丹江口的厉大椿……这些人分散在各郡拱卫着荆州往年连过年也凑不到这么齐。
谢小娘子一来全给招呼过来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谢二爷这是给那位在朝当官的谢娘子铺路呢。
如同提起北府就绕不过褚家军荆州在谢逸夏手里经营这么多年早已被刻上了一个谢字。朝廷但凡要换个刺史统领荆州
谢丰年是诸位将军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机灵结实有冲劲除了年纪还小没什么毛病。然而在南北战势瞬息万变的当下年轻便是变数。
谁都知道拓跋氏野心勃勃未必肯等谢小公子平安成人接过父亲的班再行挥师南下。
一部分将领理解大帅的未雨绸缪谢澜安的诸多事迹流传到西府废太后削世家自家旁支犯了人命案说认就认壮士断腕那可不是个寻常人。
但也有人对谢大帅此举背后的用意持怀疑态度只是装傻不提罢了。
正喝着茶帐帘挑起赶了大半日路程的谢澜安带着四名近卫入帐谢丰年跟随在她身后。
谢澜安呵出口的气儿还是白的入帐先看见满座黑压压的人怔了一下。
随即她迈步上前给叔父行礼清淩淩的嗓音:“二叔贵体康安别来一切都好?”
有资格坐进这里的不论官衔高低只论杀胡人的军功所以没有人站起身。但在看到来人的那一刻这些大老粗都不约而同放轻了呼吸。
女子一袭湛青到底的素氅那张脸比主帅名声在外的美姿容不遑多让。双眸璨然步履飒然没有脂粉味道凛凛一派清贵之气。
陈郡谢氏真是一脉相承的好风骨啊。
谢逸夏从沙盘后抬起眼注视着谢澜安又看向她身后。
玄白允霜他认得贺宝姿他也有耳闻只有胤奚他入府时谢逸夏住在东庐山随后便出京回任两人没打过照面。
自己生得顶漂亮
的人很难再被什么样的容貌惊艳。谢逸夏见胤奚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和谢澜安如出一辙的装扮都是高领的素青氅把脖子拢得严严实实。
荆州有这么冷吗?
谢逸夏起身没有向谢澜安介绍任何人轻轻一挥鹅毛扇“走吧。”
“去哪?”一口气未歇的谢澜安问。
谢逸夏披上轻毳冷却的茶香冲散他眼里的闲逸“带你看看真正的战场。”
驻扎营后面有片地势广阔的山地谢澜安跟随叔父转过营帐还未行至脚下先感到马蹄轰隆的震响有如地动。她身后的那些将领神色习以为常。
谢逸夏领谢澜安登上观武阙楼。
没有任何缓冲一幕铁蹄疾冲滚风动雷的震撼场景闯进谢澜安眼底——那是一个悍迅如黑云压城的骑兵方阵正挟带惊雷之势向对面面积几乎五倍于它的步兵阵列疾冲!
谢澜安一时竟不确定这是叔父在演武还是真实的对战。
因为太快了!
这群至少有千人之数的骑兵眨眼间席卷而至。骑兵一刹那的撞力可破坏十倍步兵的方阵南北交战的历史中便有胡人派两骑猛将持长槊硬生生凿穿一千北府兵的恐怖记录何况是眼前的一千重骑对五千步兵?
谢澜安手心不自觉抠紧栏杆却见一字排开的步兵队首纹丝不动在她眨眼的须臾她捕捉到步兵队首齐刷刷亮出一样兵械闪动的寒芒晃过她的眼尾。
双军交触步兵最终没有真正亮刃骑队也没有将对阵踏成肉泥两方交错而过随着骑手回勒辔头控制军马的千马齐嘶声山谷间爆发出震耳的欢呼。
“大帅!大帅!大帅!”
从山谷的位置并不能看清观武楼上的人但西府兵将都知道今日大帅会亲临观武是以在完成了一次算不上差的练阵后众兵便忍不住向主帅齐声呐喊。
邀功谈不上
因为这并不是一场娱乐表演每个人都清楚在不躲避骑兵冲撞过来的瞬息那是真正的生死一瞬。
谢澜安无声松开手掌转头看向二叔:“这是克制骑军的战术?”
北朝大君骑射起家野蛮如兽南人在他们手里吃过不少亏。
一旁的刘时鼎笑呵呵接口:“女公子眼力不俗。不错骑军对步兵有碾压之力是兵家常识了但步兵反制骑兵确实有一个契机也只有唯一的一刹机会便是在骑军冲至眼前时不眨眼不后退用加了钩镰的枪头绊倒敌军马腿以此阻断骑军的先头冲势而后再迅速变阵将溃乱的骑军包围。”
谢澜安脑中迅速推演出一幅图景目光烔炯:“变阵冲轭……”
刘时鼎眼神一亮谢逸夏转望她道:“说说怎么想到用冲轭阵?”
谢澜安夺过二叔手里的鹅毛扇临空一撇一捺画了个交叉:“冲轭阵的交叉阵型可以快速将溃散骑军包围四面皆主攻而非辅攻的特点能主动出击应变不给对方再聚再冲的机会。”
随着她挥动羽鹅扇山谷中的兵阵见令变阵果如她所言作四面交叉围拢骑军其后向内绞紧激起一片惶惶马嘶声。
谢逸夏含笑捋须。
他身后那些保持沉默的将领交换个眼色。
谢澜安很快便想明白了二叔演练这个战阵不止淬练步兵同时也在加强他的骑军也就是让矛与盾碰撞骑军要更快步军便要更稳砥砺切磋事半功倍。
然而话说回来受到更大压力的一方还是步兵因为目不眨眼等待骑兵的冲撞说得容易那种迎面扑来的威势就好比你眼睁睁盯着一群饿狼扑来而不能逃跑真正需要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勇气。
说到底比起北朝占据河洛平原背后还有草原马场输送战资南朝鱼梁之乡
谢逸夏没拿回扇子在侄女的沉默中轻飘飘道:“阵法都是小聪明听说了你在浮玉山设八卦阵剿匪的事回头让丰年带人和你的兵玩玩。”
他看似和谢澜安说话目光却看着谢澜安身后的胤奚。
之所以留意这个年轻人源于小儿子有一次提起这人表情那叫个一言难尽活像生吃了一只耗子以及澜安年前寄给他的书信上留了三行位置添上此子剿匪立功的注脚。
以谢逸夏对侄女文学功底的了解一句话能说清的事遣文三行笔墨用多了。
胤奚在谢二爷审视的目光下沉稳颔首。这小小阙楼上名将如云没有他说话的份。
谢澜安回过头说:“我二叔的意思如果他有十万猛骑他也可以肆无忌惮冲别人的阵管它什么钩镰枪什么阵法能挡得住前赴后继的凿阵?都一边凉快去。正正之旗堂堂之阵么谁不知道家底厚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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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
这大实话引起周遭几声笑原以为这誉为谢家玉树的女郎端庄冷傲居然还会诙谐。
“不过布阵玩玩也成”谢澜安紧接着又加了一句“我这次挑了几百武士同来自然和二叔麾下与众位将军的兵士比不得还请二叔帮忙调理调理。”
谢逸夏一听就知道她打的什么鬼主意想筹备自己的精锐亲兵拿他当磨刀石。谢逸夏轻哼一声:“雁过拔毛谢含灵拔到我这来了。你在你外祖家阮世兄怎么受得了你?”
“这无稽之谈都传到二叔耳朵里了。”谢澜安说笑过后自己
先敛了笑意,扶栏望着眼前山河,正色道,“我招抚山越帅后,能征上一千匹马,不日陆续送到二叔这里,虽说杯水车薪,聊胜于无吧。”
谢逸夏微愣,这下子定定看向侄女:“青州新复,比西府更缺战马。”
山越帅归降了朝廷,这些马便是国用。以国用充盈州阜军力,这里头的分界微妙,落在有心人眼里一个不慎,就是居心叵测。
谢澜安闻言,一点冷笑攀上她嘴角,“北上送马不说陆路耗费的人力,就是北府那关,以褚啸崖的为人见马能不扣下?与其充盈北府,不如给了叔父。”
演武场上开始又一次冲阵,冷风穿过料峭的阙楼复道,谢澜安氅衣猎动,手指漫淡地把玩羽扇。“青州的军用我在想辙了。侄女回京后便会向陛下进言,开策举,天下有识之士无论贵贱皆可参加闱考。商户子亦可参加,不过要额外用五匹良驹换资格。无论天南地北,他们自己找路子将马直接送去青州,以崔先生那边接收录入为准,避免公家从中贪墨,也算两相得便。”
刘时鼎直愣愣的听完,娘呦,还能这么玩?
谢逸夏默了片刻,对谢澜安的想法不置可否,只是说:“我还以为你讲究人人平等。”
“是该人人平等。”女子波澜不惊地接口,“但那得等到太平盛世,理想之国。现实是每场战争死去的人已经不能开口和活人讲平等了,战时粮马都紧张,我已经很讲良心了。”
谢逸夏神色狐疑,像对侄女的“良心”一说不太苟同,听她又轻叹一声:“其实想买马,路子也有。东北的辽东国、西边的吐谷浑部落,若能开茶榷,与之茶马互市,也是一桩办法。可惜……”
可惜女郎眼下要拨乱的政务已经太多了。胤奚往谢澜安身后的风口处挡了挡,内敛的目光透过被风吹动的黑睫,无声凝望她的背影。
她左手压着世家,右手抬着寒人,腹背皆有敌对,腾不出第三只手来料理边关互市了。
观武楼上一时阒静。
那些自觉来当陪客的将军们,如果说之前听谢澜安说出冲轭阵,还没什么感想,毕竟打仗是他们的老本行,识得兵法也不算什么,但当听她说完又是策举又是互市的,连远至辽东,西逾吐谷浑都信口拈来,便觉这精骛八极的年轻女郎,格局有些嚼头了。
“大帅,这楼上的风……是不是太硬了点?”
唐袖石在众人中将龄最小,发窘地挠挠头盔,只剩没好意思说“莫吹伤了小娘子的皮肉”。
身边的老大哥笑得不怀好意瞅他一眼,你小子。
“嗯。”谢逸夏回过神,下意识想抚谢澜安发顶,手落到一半,折道抽走了她手中的扇子,眼中
泛出柔和的神色,“忧虑繁多,也不怕老?整个大玄只剩你一人忧国忧民啦。”
“前线的事不用你操心。”
不然他这叔父当的多失败。
回营时气氛便轻快了许多。谢逸夏一边走,一边对澜安低声说起个事:“除夕进京朝贺天子,丞相上书说中宫空虚,皇帝采选妃嫔提上日程了。”
谢澜安一笑:“有数。”
王家老儿无非想把自家女儿送上龙床,给世袭相位添道保险嘛。
谢逸夏看她一眼,“那说点你没数的,上一场北伐是你挑起来的,你对北朝能征擅战的将领了解多少?以尉迟太后忍刻精谋的心性,开春后十有八九会反攻。加之你主张开策举,北边必不让南朝如意。”
说话间,前头小旗掀开帐帘,一行人先后步入大帐。谢澜安迈着阔步挑了下眉。
北朝将领?一个没见过,但她熟啊。
谢澜安没坐下,除了谢逸夏与三五老将兀自落座,余人这一次都捧盔站着。
谢逸夏脱下毳衣,抬手向下压了压,刚要开口续上之前的话,忽然看着谢澜安还裹在身上的大裘:“你不热啊?”
谢澜安顿了下,木着脸说:“不热。”
谢逸夏转而看向边上的胤奚,上下逡巡:“你也不热?”
屋里的炭火烧得足,烘不红胤奚那张白皙冠玉的脸,他目不旁侧地大方揖手:“多谢二爷关照,小子畏冷。”
两个人跟不熟似的,不约而同调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