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作品:《凤鸣朝

    胤奚看了看那泥封的酒坛,没说旁的话,不紧不慢地搁下笔,盖好砚盒,将文书整理好摞在一旁。而后手指握着袖管向上卷了两折,这才掀开酒封,就着坛口尝了一口,低头说:“女郎想问什么,不用这样,我也会知无不言的。”


    谢澜安一听就笑了,“知道我要审你?”


    他也知道自己醉后黏黏糊糊,问什么答什么,啧,所以这机灵鬼该不会是故意躲着她,一直在等她找上门来吧?


    “为什么要审,我的心里话,一向对女郎坦诚相待。”


    一听这信口拈来的腔调,就还是不老实。谢澜安隔空点了下他抹蜜似的嘴,又指指酒坛,抖袍在几案对面坐下。


    目光一转,抽出压在册簿底下的几幅行草,拿在手上检查。


    她明摆着灌酒来了,胤奚唇角抿动了一下,乖乖捧起酒坛,就坛饮酒。


    谢澜安余光轻瞟,只见他微仰的喉结一咽一滚,不是那种嗜酒为命的武夫的喝法,而是款洽从容的,带有几分光霁的文气。


    然而举着五斤重的瓷坛子,他的手背不可避免浮出青筋,露在外面的一截小臂肌肉匀亭,便又彰显一股敛而不发的疏狂意味。


    ——这样的人若生在谢家……


    自小锦绣堆里来去,大抵也是个不输谢丰年的明恣儿郎。


    “咳。”


    一声轻咳打破谢澜安的遐想,她回过神,见胤奚仿佛一口喝急了,一线酒液顺着他唇角流到精巧的颔尖,又顺着下巴滑过喉咙,没进交领里。


    屋外冬风阵阵,胤奚居常简便,竟是只穿了件白纻麻单衣。也不知是那衣带系得敷衍,襟口随着胤奚举坛的动作松垮了些许,还是那酒水太会流,沿着他锁骨下一小片洁白肌肤直没进去,像猫爪藏起挠痒的钩子,欲说还休。


    谢澜安眸子轻眯,这个小狐狸……


    心里刚冒出一点怀疑,还没等她确准,便被空气中浮动的浅浅馨香搅乱了思绪。


    这不是屋里燃的篆香气味,也不似闺阁薰香。谢澜安看了眼低低咳嗽,晕生两颊的胤奚,前两回他醉酒时,她恍惚都闻到过这股香气。


    她好奇这个很久了,趁着小郎君眼波迷离,佯装无意地移目:“你擦的什么香?”


    “唔。”


    喝净了第一坛的胤奚,迟缓地撩起眼皮,“谁偷偷擦那个,怪……怪臭美的。”


    你不臭美,谢澜安无语一噎,瞥了眼胤奚的右手。


    也不知从前是哪个偷偷往红痣上抹香露。


    一个大男人,总不会是体香吧?


    不过她为什么要追根究底这种事情,他是香是臭,与她有何关系。谢澜安肃起了面孔,瞧着火候差不多


    了回到正题:“说说吧为什么躲我?”


    “没有躲……”


    胤奚的唇瓣被酒水润出粉红的亮泽不知几分醉浓密的睫毛低垂着不再拿那双芙蓉露水眸勾人了话却说得明白:“那日吓着女郎了……过后便不敢再让女郎想起那一幕。”


    “我总是想让女郎入眼所见皆光明磊落。”


    屋中有片刻寂静。


    胤奚想了想小声说:“我平素不那样的。”


    “你平素也不把嗓子夹起来说话。”


    地心的薰笼有些热谢澜安抽出折扇展开对着脸扇了扇风面无表情地盯着檀木几上那只向她慢慢蹭过来的手。


    胤奚仿佛听不懂她说什么手将触及女子衣袖忽又缩了回去启开第二坛十八年的陈酿舔唇喝了一口。


    声线越发软得厉害。


    “女郎新得了一位谋才佳士惺惺相惜衰奴自然以为女郎眼里放不下别的人了没的凑到跟前讨嫌。我若不能见贤思齐只怕后来者居上日后更不配得到女郎的垂怜所以这几日衰奴都在认真做事……不承想女郎还会主动来看衰奴……”


    说得好生可怜好像自己是失途的雏鸟等着东风将赖以生存的温暖吹回羽翅。


    谢澜安挑扇托起他下巴尖将那颗东摇西晃的脑袋稳住盯着他观察:“醉了?”


    胤奚眉弓酲红眼皮发沉撑着说没有。


    谢澜安眼里浮现捉弄的神气愈发气定神闲。又等了片刻她肘倚书案欠身向对面靠近。


    “叫姐姐。”


    低垂着睫的男人忽地轻笑一声。


    谢澜安心头一跳。


    胤奚挑起形状流丽的眼尾黑瞳中透出几缕儇佻的光亮。学着谢澜安的样子他倾身靠近直到仅隔一柄扇的距离酒气轻吐:“我的酒量其实长进了些。”


    他就那么似醉非醉地笑睨比他小一岁的女郎两片丰润红唇上下轻碰。


    他没出声但谢澜安确定他念的是妹妹。


    谢澜安瞳孔轻动惊觉胤奚此刻的表情为何那样眼熟——那是她懒恹时看人的样子三分漫不经意浮荡着衅意把天地都不放在眼里——他学得肖似她。


    突如其来的惊悸如对面照镜。


    扇柄还抵着胤奚下巴谢澜安下意识往回抽。“啪”地一下。


    胤奚伸手扣住扇端。


    他话语间的娇气不知如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如酒泉的嗓音:“女郎不是还有话问?”


    难道他一直没有醉


    “喝了点酒便颠三


    倒四,问什么你不交代?还用别人费功夫么。


    “不一定的。胤奚眼波中的雾气没褪,手上的劲也没松,眨了眨眼,“女郎教过,示敌以虚,后手衰奴自然留了的,女郎不探,怎会知道有没有。


    谢澜安若就此放手,也就不用和他歪缠,局面也就解了。可这柄玉骨绢扇是她不离身的用物,她也从来不是放手权柄的性格。


    面对不知哪根筋搭错,胆敢以下犯上的小子,她索性较上了劲,一双寒水清眸乜过去。


    “酒量长了,胆子也长了吗?


    “女郎,为什么要躲呢?


    胤奚五指轻扣,偏不让扇端离开喉颈,如同攥着一把无锋的匕首对准自己,目光却柔情。


    他将她之前的话原样奉还。


    躲避,是因为抗拒,抗拒,是因为被吸引。


    这念头甫出,便被谢澜安霎目驱散,好险着了这祸水的道!真是三日不见,花样翻新,他以为凭这样便能攻略她的心关城府?


    一刹被激起胜负的欲望,女子镇定地直视回去,指节用力。


    胤奚到底不敢真的与她争力,拉扯片刻,轻轻松开手。


    扇子物归原主的刹那,谢澜安立时起身,粉面含霜地指向胤奚,“少爷练的好酒胆啊,你既这么能耐,另一坛也——


    打定主意要说句狠话降住他的,可话到一半,无意看见胤奚手背的伤疤。


    军医说,这一箭戗掉了他一大块皮肉,又耽误了一夜,伤口看着吓人,幸好未伤筋骨,否则别说提刀拉弓,便是拿笔也成问题。


    当时胤奚自己一副无关痛痒的沉定,倒是那个被他救下的侍卫,对胤奚感激涕零地掬首。


    谢澜安闷闷把话咽了回去。


    他总有本事让她在最生气的时候心软。


    她调开视线,鸿门宴谁刘谁项也闹不清了,抬步离开这间酒香里混着春日酴醾花气的屋子。


    胤奚从松开扇子开始,便在几后垂眼坐着,蔫蔫的不知想些什么。


    余光映入女郎转过桌角飒沓欲去的罗袜,他扣起中指,轻轻一弹。


    谢澜安膝弯突地一软,身体不防向旁跌去,正被胤奚接个满怀。他顺着女郎的力势后倒,像枝柔韧的折柳,老老实实被谢澜安压在身下当垫子。


    谢澜安迎头被她欲要逃离的迷蒙香气罩了满怀。


    她甚至懵了片刻。


    “胤衰奴。她本就有些神思不属,只是不肯承认自己定力不济,会栽在这个盘丝洞里。方才走得急,便也不确定是自己刮到了案角,还是被人动了手脚,唯独气势不能输,在上面俯视那双幽深的眼睛,“你做的?


    一枚五铢钱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骨碌几个转,无声落在铺地


    的莞席上。


    胤奚的眼神比初生的雏兽还无辜“女郎没站稳幸而不曾磕……”


    谁知谢澜安问完那句话根本没想着听答案撑臂就要起身。兵荒马乱


    他偏开脸那是一种漫不经心的鬼鬼祟祟弹指磕上谢澜安的麻筋。


    于是起到一半的人重又跌回身上。


    换来男子一声隐忍的闷哼。


    博山炉中溢出的袅白雪烟被这边带起的风拂得散开几个转为两道纠缠在一起的呼吸打了个结。


    磕在麻筋上的酸麻滋味不是一时半会儿缓得过来的谢澜安倒吸一口凉气气过了头倒叹笑出两声鼻音。


    她到这时若还不知胤奚是故意便算白被占去了这份便宜。


    “我请人教你本事”她不急着起身了俯视身下的人“你拿来用在我身上?”


    胤奚神色微僵身体却被她冰冷的凝视点热。


    他闭了闭眼。


    怎么可能真等着女郎来帮她练酒量。在今日之前他早已偷偷练过了两遭。强忍酒意的感觉不好受可他更不想在日后有不时之需时误了女郎的大计。


    所以尽管酒喝了一坛半他还没有失去理智。


    他知道自己就是在犯浑。


    烧腹的醇酒也并非对他没有影响平时能藏住的心思像枯草垛上的火一烧漫天他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开张着叫嚣着不愿让她离开。


    像夏日抱着竹夫人冬夜搂着雪绒毯非要紧贴在身才舒服。


    他控制过了。


    可是太痒了。


    “我喝多了唐突女郎不知所谓……”胤奚复睁开眼手甚至死不改悔地虚空圈在谢澜安腰侧“女郎罚我吧。”


    他那双含着蜜的眼那两瓣微张的红唇都是不自知的食髓利器。


    谢澜安蓦然展扇盖住那张脸微凉指尖稳稳点住他松散衣领下的胸膛。


    “你想怎么罚?”


    好啊不就是玩?她这时候退缩除了落个丢盔弃甲的狼狈再无脸面可言不如从他身上扳回胜算。


    和我玩?


    绢面下有鼻息加重的口耑声后仰的脖颈好似粉透的独山玉。谢澜安指尖残忍地向下一寸一缕将雪上樱梅暴露在空气中。


    又被女子垂下的发丝拂过。


    胤奚眩晕:“女郎别……”


    谢澜安眼前同样轻轻地眩晕不解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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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的连那里都是粉的。


    “让你动了?”她仗着对方看不见缓缓调稳了呼吸视线凝着那一处鬼使神差地起了恶劣心思。半寸长的小指甲拨


    动上去。


    胤奚就真不敢动弹被遮住视线的刺激突如其来手捏成拳喉咙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别什么?怎么不厉害了?”谢澜安吐出一口气“继续说还想怎么罚?”


    扇面下的人气息随着胸口起伏半晌哑声张口:“久一点好不好。”


    谢澜安眉心一抖不等她恼得手上加力放话的人猛地弓身坐起。


    胤奚双手扠在谢澜安臂下将她抱坐在方席上同时屈起一膝挡在身前隔开两人的距离。


    谢澜安尚没反应过来弧形的扇面下落一寸露出他的一双眼和她的一双眼彼此对视。


    仿佛是二人初遇的斯羽园中昙花开放的瞬间天地都静了片刻。谢澜安最先反应过来看着胤奚有些凶的眼神只当他恼羞成怒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该生气也轮不着他吧收扇在他头上轻敲“知道怕了下回就老实点。”


    她拍拍襕衣大获全胜地走了。留下脖子红得要滴血的胤奚不自然地蜷腿坐了好半晌抬手盖住眼睛。


    女郎豪气无邪争锋不让不允许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逃避退缩。


    他卑鄙地利用了这一点引她诱她随她施为她却根本不懂他方才在躲什么。


    胤奚仿佛看见了羊肠巷里覆阶的无瑕白雪旁被无数只脚踩踏出来的泥泞长道。


    更脏的是他竟然开始回味方才发生的一切。


    他偏头拎起剩余的半坛子酒自暴自弃地仰头往喉咙里灌。


    如果明早他都忘了就当他还不配浑无弱点地站在女郎身边不配记得这卑微又美妙的赏赐。


    ·


    澜安出门走出几步才察觉到自己的唇角是翘着的。


    她立刻压平嘴角冷酷地想:怎么能不生气呢?这小酒鬼以下犯上虽说立了功吧、献上美色也算愉悦了她吧、最后也败下阵来了吧——可功过也不能相抵。


    得寸进尺莫过于他。


    一步步纵容失地她原则何在?


    正想到这里迎面从月墙进来一道身影谢澜安的笑意倏然隐没。


    阮碧罗身披一件薄薄的雀金缎氅身后无婢女跟随。她瘦得深凹的眼睛锐利地射在谢澜安身上:“你从谁那里出来?”


    谢澜安住的院落是阮府独院门口自有侍卫。但做母亲的要来看看女儿想也拦不住。谢澜安道:“母亲有事吗?”


    阮碧罗定定看了谢澜安两眼


    谢澜安微怔已记不清上一次见母亲笑是什么时候。她皱起眉:“你笑什么?”


    “我笑我教养你二十载竟不知我家澜安也会脸红。”


    谢澜安凛神脸上闪过一丝不确定便


    听阮碧罗继续阴阳怪气:“口口声声说和我不同,原来也会为一个容色出彩的男人神魂颠倒,全心信任——可你怎知,他不是为你的身份和你能给他的便利,与你虚与委蛇?等他有朝一日背叛你,有你后悔之时!”


    妇人的讥讽如一盆凉水,兜头浇灭了方才屋里氤氲的一切暧昧。


    前世,在她收楚清鸢为门生时,母亲怒其不争地说过同样的话。


    谢澜安襟怀冷却,只是这心冷与胤奚无关,她声音淡漠:“人我用得起,自然就信得起。”


    世间的男欢女爱,于她而言,于她所为之事而言,皆不值一提。她不要的,谁也缠不上来,只不过人之大欲,一时兴起,她相中的,别人也不能不给。


    她掌得住。


    “母亲还是少操些闲心,多保养身子颐养天年吧。”


    ·


    阮厚雄尚不知自己精心窖藏的三坛美酒,都祭了胤奚的五脏庙。


    前一天胤奚喝完,也没垫什么吃食在肚子里,次日醒来,睁眼见自己倚案而眠,竟是坐着睡了一宿。


    炉中的香已经燃尽,他低头,衣襟还像昨日荒唐的那样散乱着。


    胤奚瞳孔轻缩。


    身体的感观复苏,胤奚才一抻腿,又蹙眉低叹一声。难得自恼地紧了紧手掌,就这么没出息么。


    正房静悄悄的,胤奚收拾好自己,清清爽爽来到廊下时,谢澜安也同样恢复了平时的清冷。


    两人的眼神对上,各有各的镇定自若。


    仿佛昨日那两双含着暗昧情愫对峙的眼眸,只在梦中。


    屋壁上提早挂上了数九寒梅图,谢澜安呷了口老太太大清早遣人送来的甜枣汤,在未点睛的空白梅枝下抬眼,“有事?”


    “有。”


    胤奚脱靴入室,还是昨日整理的那批文书,交给女郎过目。而后,低徐的嗓音在谢澜安耳边道:“昨晚,喝了酒,今早起来,见我的衣衫敞着……”


    他停顿了一下,谢澜安没搭腔。


    真真假假那一套被他玩熟了,谁知道他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胤奚眼里含着一汪水,涟漪轻瑟,看她时便欲滴落:“我还发现,两边颜色不一样,我自己又没有那种癖好。”


    一口甜汤差点在谢澜安喉咙闹起义,她强压着没呛出来,一本正经说:“兴许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