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作品:《凤鸣朝》 “诶,咱家的孩子有出息这也是阮家的荣耀。”大舅母凌氏见阮碧罗这个当娘的没反应连忙笑盈盈地将话接过去。
“俗话说娘舅亲,娘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澜安俊才非凡,又有孝心,体贴外祖母还来不及,还能坑我们不成。”
阮霞锦瞥二弟一眼笑对凌庄道:“你家的大郎也出息大了这回在边关立了功得授官身以后也给你挣个诰命当一当。”
“大表兄”常乐从母亲身后露出头趁机插科打诨“战场上可凶不凶险?你进宫面圣听说当今陛下只有十六岁,陛下生得什么样儿?还有北边的胡子当真都是高鼻渊目,褐发纹身的吗?”
小女娘几句故作不谙世事的天真话语,将先前尴尬的气氛盖了过去。
阮伏鲸抬手拍了拍常乐的发顶,大家说笑一阵。之后男人们识趣退出去,留妯娌几个,陪着老夫人和远客说体己话。
谢澜安的手一直被尹老夫人拉在手中那是一只干燥而温暖的手掌带着血脉相连的亲近。
谢澜安后背微僵这样的温情于她而言,有些陌生。
但她耐心地听着老人诉说母亲出嫁时的故事在外祖母问及自己这些年的生活时挑拣能说的徐声慢气地回答。
半个多时辰后经历一场阔别重逢的老人累了要歇一歇谢澜安这才随舅母姨母们出来。
她起身时尹老夫人犹不舍得转头向人叮嘱:“可安排好小囡的住处啊不许怠慢了她。”
凌氏等都笑说早安排好了请老祖宗放心。
谢澜安嘴唇动了动见外祖母神情殷切便没有把话说出来微笑说:“阿婆先歇歇乏待晚些时候澜安再过来说话。”
院里阮厚雄从出来后就没走正在等着谢澜安。
“舅父。”秋冬之交的太阳升高了些给凝翠的松柏镀上一层温度谢澜安没接使女捧过来的披风踱至阮厚雄身侧。
她与舅父之间没什么不好说的
阮厚雄眨巴眨巴眼没急着说同不同意问:“方才在屋里和母亲说了?”
谢澜安眉间的神色淡了些“没有怕外祖母多心以为我和二爷置气。”
对老人来说最看重的就是家人一团和气手心手背都是肉没必要让老人家为难。
阮厚雄听出她连声二舅都不愿叫这何止置气只怕在心里已把老二剔
除亲籍了吧。
他觉得老二是活该,不提这茬,只是笑说:
“你之前寄来的信我反复看过几遍——土断清田,削弱世家,听上去确实是利刀割在肉上,连我也心疼。但此策对世家有损,对生民却有益,舅父再心疼自家这仨瓜俩枣,却还没老糊涂,分得清义利二字。
“立不了足?我老阮家也不是纸糊的。你只要能说服那些一个比一个顽固的江左高门,完成此番使命,阮氏自然无碍。你若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到时灰溜溜跑了,阮家才是没脸见人了!
谢澜安眼神明亮,半笑半认真道:“为了阿舅脸上有光,看来外甥女是只能成,不能败了。
“我家澜安何时败过?
阮厚雄昂首睥睨,对她有说不出的信任,话风一转,“别住外边了,早为你准备好了——伏鲸从前有个练功的小演武场,连着西边花园,地方不算小,只是你舅母不愿他走上从军的老路,后来便空置了。那里有独立通向西府门的道,不和内院混杂,已经收拾出来了,你和……你那些麾下只管放心住下。
谢澜安闻言,正合她的心意,便不推辞了:“还是阿舅想得周到。
她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往外院的方向瞟了眼,眼眸微弯。
“既如此,我也不与舅舅客气,还有一事需您帮忙。请舅父出面下帖,约出吴郡陆氏、吴郡朱氏、姑孰常氏、无锡张氏、钱氏等几家家主,后日在城中最好的酒楼,我要设一宴。
阮厚雄看着谢澜安精亮的眸光,微作沉吟,“这么急?
“那几名清田官员还下落不明,一缕沉肃攀上谢澜安的眉梢,“人命关天,事不宜迟啊。
再说,焉知那些老狐狸不是正等着她出面,看她能使出什么手段?
阮厚雄一本正经地点头:“那明日也行的。
谢澜安失笑,俗语说三日为请,两日为叫,一日是提溜。“都是体面人,面子还是要给的。
说着她谑色一收,沉着地看向舅舅,“明日有明日的事,听表兄说起,阿舅认得在太湖周边活跃的两个山越帅。再请阿舅从中牵线,帮我约出胡威,权达雅这两人。
她扬起漆黑的瞳眸,直视光线稀薄的日空。
“土皇帝也好,地头蛇也好,我都要会一会。
阮厚雄听她连名字都打听出来了,可知在来的船上时没闲着,心道一声机灵鬼。胡、权那两支宗部他知根知底,不怕出现危险,一口应下。
说完了正事,阮厚雄心疼谢澜安舟车劳顿,谢澜安便由家仆引导去了西院,沐浴洗尘,换身衣裳。
阮厚雄也出了正院,轻叹一声,知道接下来的吴中将有一场变动了
。
不过这还不是他眼下最关心之事。
他直到此时才抽出空儿叫来阮伏鲸,看看左右无人,终于憋不住地低吼:
“怎么回事,那长得贼好看的小子怎么也跟你表妹来了!你是干什么吃的,一点都不防备吗!
那是真正的震耳欲聋,和方才与谢澜安说话的春风细雨迥然不同。
阮伏鲸被吼懵了。
他这一路水程,眼睛又没瞎,对书上说的祸水是什么样儿有了眼见为实的了解,不说心灵被刺激得千疮百孔,也是备感不痛快。
没想到劈头又挨老爹一顿骂,阮伏鲸呆立片刻,对着老爹悲愤地吼回去:
“您看我这张脸!
阮厚雄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这臭小子什么意思,抬脚就踹过去。
“怎么着,你长相随老子,还委屈你了?你表妹堂堂巾帼豪杰,是看脸的人吗?男人是靠脸吃饭的吗?啊?!
阮伏鲸的耳朵连着半边脑袋都麻了,青年的个头已经快赶超他爹了,也不敢躲,被踹得没脾气。
他上一趟战场,都没有这么心累的,心中幽幽想:女子不看脸,是因为那张脸还不够蛊惑人心——胤奚那个模样……得天独厚了他!
阮厚雄也不是非要撮合自己儿子和澜安。他疼惜幼妹的这个女儿,总觉得天下男儿配她,都差了点意思,若非是个精金美玉般的人,澜安得受多大的委屈。
当然,阮厚雄这会儿看着天子亲口褒奖过“勇武英才的熊儿子,也把他扒拉到不配的那堆里了,挥手连道三声滚,眼不见心不烦。
阮伏鲸却又不走了,他揉了揉腿,半晌道:
“其实表妹身边,有朵解语花也挺好的。边关未平,中原未克,儿不知何时又要赶赴战场,总是陪不了表妹的。
他在船上时就自己想开了。难得见表妹这么纵容一人,那祸水在表妹身边时,表妹连笑意都会真切些,反正只要此子忠贞,不祸到表妹身上,那也没什么不好。
阮厚雄一脸无语地看着儿子的熊样,忍了忍,把骂声咽了回去,道:“从军的志向定下了?那你自己去和你母亲交代啊。
之前阮伏鲸参豫州军,仗打了多久,凌氏便提心吊胆多久。
等他凯旋立功,皇上封他为骠骑校尉,凌氏却也不见欣喜,到现在仍不愿让长子到疆场涉险。
一想到母亲的泪眼,阮伏鲸的头皮有点麻,“爹,你不帮我说?
阮厚雄两眼望天装聋子。
严父和慈母对孩儿的寄望往往不同,这孩子是他的长子,是钱唐阮氏少主,却也是他夫人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他理应尊重那片慈母之心。
·
这日晚宴,阮家大
膳厅中华灯璨彩佳肴满列为远道归宁的阮碧罗母女接风洗尘。
吴中特产当属莼菜鲈鱼。时节虽已冷寒但阮家有专门在气候和暖的郊庄上开辟的菜园平时专为老夫人供应新鲜菜蔬。
是以在这初冬谢澜安竟还能吃到新鲜水嫩的莼菜羹。
席间尹老夫人得知谢澜安不吃鱼虾忙命铛头撤去河鲜类的菜色换上两道陆禽肉肴。
众人皆笑说:“老太太忒也偏心了这外孙女一回来显见得孙子孙女、重孙子重孙女都不在眼里了。”
年轻时也曾扮过男装求学的尹老夫人矜然持重地笑一笑望着下首的小辈们道:
“等你们何时也如阿澜一般本事再来讨我的情儿吧。”
谢澜安无奈地笑向老人敬一盏椒柏酒劝尊长少饮自己一饮而尽。
家宴上的融洽笑语落在阮碧罗耳中她神色有些茫然。
这与她曾设想的场景不同。
他们发现谢澜安是女孩儿不曾露出欷歔之色也无轻视疏远
仿佛所有人都把她当成个宝只有她是想方设法地将宝珠一层层包裹起来使明珠蒙尘的那个人。
难道她真的错了吗……
·
宴后谢澜安亲自将尹老夫人送回房中又与她说了好一阵子话解闷方才辞出。
之后她回到阮厚雄给她辟出来的西边庭院请使女将外院的文士武卫都叫来准备分派任务。
玄白等人在馆厦中也受到了周到的款待已用过饭食一行人穿庭过来。
唯独胤奚放慢脚步走在众人之后被楚堂余光看见转眸微笑问道:“胤兄在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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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奚心头微动看他一眼。
楚堂此人敦朴静默在文杏馆时风头都被他那个喜好雄辩的师兄抢了去并不出锋。
胤奚漆深的眼眸与那双温和的笑眼对视一瞬上前与之并肩眼望前头的月洞门:
“之前女郎将阁下安排在士人馆是想由你写那篇《檄庾氏文》让楚郎君在金陵一举成名不料却被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书生抢了先。”
胤奚转头看着他“觉不觉得可惜?”
他未答先前的问题反而新抛出一个问题楚堂耸动肩膀露出一个随遇而安的笑容。
“我在山上跟着老师种了十多年的地云舒霞卷日复日自有我的饭吃何必着急——听闻那人也姓楚那便是本家了这也算缘分。只要结果是好的就够了。”
胤奚嘴角动了动只是转瞬即消心道:可惜箭杀太学生杨丘的凶手犹未找到。
堂中点着铜枝灯簇谢澜安换了身蜜合色夹锦秋衫繁复的头
髻已被她拆散开来,用一条锦带挽在身后,垂丝及腰,不见钗饰。
见人到齐,她指手命坐,等男女分坐两列,开始吩咐:
“玄白,你稍后便乘夜去趟吴县,夜探衙署,找一找万斯春他们失踪前,统算的田册籍录还在不在。”
外任到郡县的清田官,都是陛下与她挑选出的实干派,上任月余,不会庸碌无功。虽然谢澜安觉得他们定是在检田过程中,触碰到了当地豪绅的利益,才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籍录多半是被销毁了。
但若如此,反而证实了他们的确是折在豪阀手里,毕竟山匪劫人,手不可能伸长到署衙里。
她捏住这一点,会见吴中世家的人时,便有了话柄。
玄白领命。
谢澜安又看向允霜:“等天再黑透些,你带着舅父的人手散在阮府周围,看一看有无人监视这里,不要惊了蛇,悄悄地顺藤摸瓜。
“顺便熟悉一下钱唐的各个街衢坊里,方便其后行事。
“明日天亮后,再去官吏失踪的山道上查一查。”
允霜领命。
谢澜安这才扫睫看了胤奚一眼。
他穿白穿不腻似的,隔三差五就把这件荷花白襕衫穿上身。
是他第一次喝醉酒,蹭进她院子的那件,也是在船上被缪娘子夸赞她二人背影相映成辉的那件。
白衣衬不暗他的肤光,男子在灯影下颊色胜雪,宛如上等玉瓷。
胤奚迎着她的目光,很慢地眨了下眼。
“宝姿,胤奚,你二人明日去跟进两条山越帅的线,与他们打个交道。最好从他们口中探一探其他山越势力的情况、山寨所在、叫得上名号的匪帅信息、人数多寡……多多益善。”
“是。”
“女郎放心。”
二人应声领命。靳长庭听家主分派完毕,仗着是荆州老人,捻须玩笑了一句:“没有在下的事嘛。”
谢澜安儇起眉头,“靳先生别急,第一日到吴郡而已,待之后拨云见日,清田、检籍、复税等种种事宜,可都要托付给你与子构了。到时候莫怨忙不过来啊。”
子构是楚堂的表字,肯构肯堂,以喻子承父业。谢澜安这言下之意的自信,令众人都不自觉放松了紧绷的心弦,笑出声来。
不错,跟着女郎,连太后母族都扳得倒,这江南世家再厉害难缠,又有何可惧?
之后谢澜安又交代了几则细节,不觉到了人定之时,谢澜安还依在家的规矩,女卫留下,幕僚仍回外厦住宿。
旁人都无意见,一时该守的守,该走的走,该做事的换身夜行衣出府做事。
唯独胤奚脚步没动。
谢澜安故意打个哈欠,调开视线,身体放松地靠回榻背,指尖无声敲在扇柄上,开始等着他编理由。
托他醉后吐真言的酒品,她自然知道,这人为何不肯走。
唇角隐秘地弯起一线时,谢澜安忽然发现,她在内心深处,竟有些期待着胤奚做张做致的表演,看他还能有多少说辞。
和母家人相处吃饭,算不上应酬,却没有人走筵散后的此刻,独对胤奚时,更让谢澜安真心实意地放松。
谢澜安抬动眼角,仿佛才发觉磨蹭不动的胤奚:“怎的还在,还有事吗?”
胤奚半垂着长睫,立在擦得如水光亮的木地板上,轻嗯一声。
“女郎,”他轻轻的,嗓音轻侬流丽地说,“衰奴都没有表字。”
所以方才她那么自然地唤出别人的表字,旁人都笑,他没有笑。
但他落寞又不完全落寞,委屈到一半,又露出故作坚强的一点笑,意思仿佛是别人都有的东西他没有,也没关系。
哦,谢澜安心说,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