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作品:《凤鸣朝

    众人奉谕入殿,会稽王与几位宗亲居先其余只有王家父子谢氏兄妹,郗、卫、原氏郎主等几人。大家都绷着精神撑了一夜,进殿后,陈勍即命内侍送上热茶。


    “诸位卿家除奸有功,辛苦劬劳。”陈勍端坐于上座道。


    收回实权的第一日,少帝没有摆架子长篇大论,其他事都可以慢慢归整当务之急是商量如何给外戚孽党量刑定罚。


    谁都不曾想到庾奉孝那六千私甲兵的藏匿之处是在长平陵西面的鹿隐山中。


    庾奉孝将守皇陵的士兵皆换成自家心腹就在陈氏列祖列宗的眼皮子底下蓄兵囤甲此公是真不怕先王的神灵降下天谴啊。


    由此也可见靖国公的猖狂与野心到了何等地步,若不是今日谢澜安引蛇出洞消灭叛乱于萌芽,等他来日成了气候,想想便令人后背悚寒。


    弑君谋逆,当处以极刑,靖国公的性命决计是保不住了,这也是太后败势后只字不曾替兄长求情的原因。


    但余下的庾、何两氏族人又该如何定罪?这里头牵扯到太后与长公主不乏中表亲戚旁的不说,连长主公的一双儿女皇帝的亲外甥也姓何难不成要一究到底?


    一些人的眼梢不禁瞟向会稽王指望这位辈份最高的宗亲给个说法。


    陈稚应却心道:一张嘴就断了几百条性命傻子才出这个头哟拈着下巴作苦思冥想状。


    谢澜安没有什么顾虑直接了当先将何羡那一脉从何家里摘了出来。“陛下明察何梦仙出身旁支常受何氏本家冷落与此案并不相关。”


    陈勍点头道:“既是谢卿作保朕信谢卿应允不究。”


    谢澜安又上言:“臣以为秋主肃杀本是阴聚凝寒之时再大肆诛杀九族易致人心惶乱不如只追首恶与直系


    陈勍听后沉吟片刻又点点头:“大兴杀伐非朕所愿朕有祖先福佑有皇伯父与诸忠卿辅弼逢危化安岂是恶逆所能伤?无辜不罚有罪不赦是当然之理便依谢卿之言。”


    王翱见谢澜安说一句皇帝便应一句全然一副听她主张的姿态心想这还了得?他急忙张了张嘴却快不过谢澜安只听这女子神清气正地又道:


    “如今大军北伐户部关乎到前线军粮的调配惠国公待罪期间户部不能无主事。臣斗胆向陛下推举一人便是何梦仙此人精通数术曾参与核算户部的军粮账目对户部可谓熟悉。”


    这便是明目张胆地往六部安插自己人了。这下子连谢策亦微微侧眸。


    郗符忍


    不住清了声喉咙。


    不同于为太后谋事时的察言观色,谢澜安在皇帝面前,隐见一股恃功而骄的强势。


    谢澜安是刻意如此为之,她已在除外党一事上露了底牌,再装温良恭俭让,也不会有人信,所以用在太后身上的那一套待时而动,已不适用于皇帝。她不如直言不讳,表露一点自己的私心。


    自古皇帝不怕功臣有私心,只怕功臣高风亮节浑无破绽,无处可拿捏。


    陈勍没有明显的表情,眉宇清敛地思忖小许,又要点头,王翱终于抢出间隙,阻拦道:“陛下,不可!”


    “户部是掌管朝廷的钱粮口袋,选任需慎,如何能凭谢澜安一面之词便定夺。再者,”老丞相面沉似水,“陛下仁慈,只顾及臣下的功劳,却忘了谢娘子昨夜派死士以刀挟持长公主,又命麾下攻扰石头城,甚至动用重弩损毁城墙,实在是不择手段,无视王法!她纵使有功,却也功过相抵,老臣以为,此女不适宜再留明堂,参议政事了。”


    谢澜安嘴角微微轻勾,果然来了。


    谢策立刻接言:“照王公的说法,若昨夜不挟制住何家,放任惠国公派人相助靖国公,也不管石头城,任由那庾松谷带着守城兵将进城,那锄奸可会如此顺利,又会平添多少生灵涂炭?


    “所谓非常之时,当用非常手段,我谢家不求有功,只恳请陛下明察秋毫,不要冤屈了舍妹。”


    谢澜安这时慢慢放下手捧的茶盏,抬头道:“陛下,臣……”


    “含灵不必多言,是丞相言重了。朕此前受困于深宫,耳目不达,许多事态无法及时施令,谢含灵立断决行,护卫京城护卫朕躬,并无不妥。”


    陈勍一力回护,不等谢澜安自辩,他已帮她想好了借口。


    说完这番话,陈勍余光掠过王翱,看向谢澜安:“朕有意拜谢娘子为少师,群卿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谢澜安眉梢微挑。王翱却心头一紧,纵使知道皇上已不悦他,也不得不再次开口:“不可。陛下三思,自古从无女子为天子傅师的前例!”


    陈勍舒眉道:“之前也从无女子为绣衣直指的先例啊,谢澜安不也做得了吗?”


    王翱据理力争:“此前是太后娘娘一意孤行,尚不免御史台争议不休。陛下为贤明圣主,更不应任情恣心,罔顾国法,开此先河。”


    这已是很严重的口吻了,阁中一时无声。


    谢澜安只是安静垂眸站着,既不开口辞谢,也不与丞相争辩。


    少帝无声地按了按袍袖下的指节。


    这种压迫感他很熟悉,过去每一次的大朝会上,不是他王翱,就是靖国公,要么便是母后,谁都能滔滔高论,谁都能对他指手画脚。


    他好不容易才迎来转机,怎能允许故态复萌。


    陈勍看向会稽王:“皇伯如何看待?”


    “啊?啊……”陛下亲询,陈稚应不能再装傻了。他怎么看?他看着那英姿丽色,从容淡定的小女郎,心情很有些复杂啊。毕竟从前自家女儿稀罕谢澜安嘛,逮着机会就在他耳根子旁边念叨,说此生非谢家玉树不嫁,使得会稽王这些年来,虽然和谢氏没什么深交,却一直把谢澜安当成半个女婿看待。


    加上半个月前,谢家大郎带着谢澜安亲笔写的信来关说他,会稽王看过那信,对于谢澜安的心机胆略,着实佩服。


    要他看的话,凭谢澜安的功劳,足以当得起一个少师的官职。


    但陈稚应无意和王丞相闹僵,打了个哈哈:“谢娘子有功是铁板钉钉的了,至于如何赏,全凭陛下定夺。”


    ·


    两盏茶的功夫后,大臣们陆续退出紫宸殿。


    当先而出的王丞相喜怒未形,面沉如水,他身后的王道真却明显地流露出几分担忧神色。


    众臣走的是殿宇中轴线上的宫门,只有谢策往云龙门上看了一眼,一个人拐到这边。


    胤奚玄深的衣色像一块石头雕成的塑像,等在原地一动不动。见大郎君过来,他才挪步向侧方避了避,眼睛仍往殿阶方向寻觅。


    谢策不由好笑,“别找了,你女郎被陛下单独留下说话,大约还得一阵子。”


    胤奚微微一愣,收回视线。


    谢策打量胤奚那张看着温纯静默的脸,忽问:“怕不怕?”


    胤奚抬起乌黑的眼珠看向他,仿佛不解其意。


    “方才在殿中,”谢策已有几个昼夜奔波未休了,这会看见胤奚,起了点玩味,话说得很慢,“陛下有意封澜安为少师。”


    胤奚的瞳孔凛然深黑。


    少师,与少傅、少保并称“三少”,历来为太子老师或天子信臣所居的清要官职。皇帝不可能与一个杂户庶人同拜一师,所以如果女郎成了皇帝的老师……便不能再教他了。


    胤奚仍是那副沉静温吞的模样,留意四下无人,他缓声道:“我看过一本秦汉职官制度的书,‘少师’常设为虚衔,不参与朝中谏议。今叛党初定,百事待革新,陛下若真看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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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便不会仅赐虚位,这应是陛下投出的问路石。”


    谢策眉心一动,不料此子游离庙堂之外,竟能看得如此透彻——他才跟了澜安多久?


    “你看的那本书我知道,上面眉批是我写的。”谢策说着,声音忽而转肃,“这是什么地方,也敢妄议政事,揣测宸心。你家女郎便是这般教你?”


    胤奚反应了一下,无辜地看着他:“女郎教我,处野草之身,不可轻忽看


    小,视庙堂之人,也不必高捧看大。女郎还说,唯有人心不披华服玉簪,不能鎏金镀银,无贵贱别……”


    谢策心中没奈何,这的确是无法无天的小妹说得出的话。


    他微笑:“学得挺好,住口吧。”


    胤奚短暂现出一抹笑,眼睛又目不瞬睛地转向那座高殿了。


    他不止想到了这些,在等待的时候,他还想过,万一陛下对女郎一见倾心,要她入主中宫,该怎么办?


    毕竟女郎惊才绝艳,举世所稀,谁能过宝山而空手归?


    可再一想,陛下最恨外戚,如今他才重新掌权,头一桩忌讳的就是后宫干政,只要皇上想任用女郎辅佐他,便不能要女郎。


    ——他也要不到,女郎才不喜欢他。


    即便贵为帝王,也不是被女郎青眼相加,悉心教导的标准。


    想都不要想。


    ·


    皇帝留谢澜安叙话的时候,玄武大道上,太学封闭的大门缓缓开启。


    里面的太学生昨夜听见外面兵戈铁甲的声音,整夜惴恐不安,不知城中发生了何事。学监大门一开,众生见外面秋阳灿烂,仍是太平景象,不由有恍若隔世之感。


    荀尤敬亲自来接学生,众人一见祭酒老夫子,顾不得饥渴疲惫,连忙恭敬行礼。


    荀尤敬身边的弟子华羽,就将昨夜庾氏如何叛变,谢澜安如何临危调度,会稽王又如何入宫勤王,使陛下化险为夷等事娓娓道来。这些太学生听得面面相觑,匪夷所思。


    “什么?靖国公果然心怀不轨,竟然敢囤兵闯宫!”


    “这样说来,那谢……谢娘子便是潜伏于太后身边,实则暗中为陛下除奸的贞才良臣了?”


    “可是她昨日下令封太学……”


    这时,一个面色苍白的素衫青年,捂着肩膀咳嗽数声,越众而出,正是中箭受伤的楚清鸢。他气息孱弱道:“想必,谢娘子是怕再有暗箭伤人,又无法令虎贲卫放行,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她是为了保护大家吧……”


    经他如此一点拨,众人恍然,越想越是这么回事。昨日痛骂谢澜安的学生,不由惭愧,以往轻视谢澜安投靠外党的士子,也嗫嚅失语。


    半晌,不知谁小声道了一句:“谢娘子如此委曲求全,顾求大义,还要蒙受谩骂冤屈,实在是……实在是不该。”


    楚清鸢敛住眸底的光芒。


    毁誉褒贬由来只在一线间,明目张胆为非作歹的,人们便骂,一朝发现其中有隐情,风评又会转骂为赞。比起敬仰一个人更死心塌地的,便是在误解一个敬仰之人后,所生出的悔恨之心。


    今日之后,遗忘了谢澜安曾被誉为“金陵第一人”的人,会重新记起这一点。


    谢澜安断送了他的前途,可是楚清鸢并不恨她。相反,她能凭铁血手腕除掉外戚,就证明楚清鸢之前的看法没有错,谢澜安果然是非常之人,她怀有匡时济世的大抱负,而他,庆幸自己赌对了!


    那篇发在庾氏倒台前夕的《讨庾氏檄》,真是再合宜不过了。


    她不屑一顾于他的文章,没关系,他会用自己的本领让她不得不听到、读到。


    楚清鸢会让那位谢娘子知道,她当初选错了人,她最该选择扶植的门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