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作品:《凤鸣朝

    “所以你两头骗?”


    荀府书斋,荀尤敬正坐在棋子莞席上捻须说:“这是江湖相士的招术险哪。”


    “险,也不险。”谢澜安坐在小几对面,拿起黄皮葫芦给老师添酒。“太后与大司马,一者自恃身份,一者功高狂妄,互相猜忌。两个互生猜疑的人又要合作,难免有隙有隙则可间。


    “大司马狮子大开口庾太后权欲不满想在军中暗插人手本就是符合他们心性会做出的事我顺势而为双方便不会起疑。”


    静夜中夏虫嘈嘈地在窗外草稞里鸣叫。谢澜安脱下了外罩的夜行披风露出一身浅鹅黄的襦裾颜色衣料都柔软,与白日的雷厉风行判若两人。


    唯有灯映她双眉纤长犹若剑。


    荀尤敬替她复盘白日的事,卫淑便在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推棱织布,笑眯眯听他们师生二人说话。


    “中间由我对接,假的也能变成真的。”谢澜安语声不紧不慢,“即便将来庾家的人到了北府,双方本就提防一打官腔不成一团浆糊都难。”


    荀尤敬弯眼瞧着她铺谋定计的本事说:“这一着,远交近攻是为削减庾氏在都城的实力?”


    谢澜安颔首。上回她与老师说过外戚之所以能在金陵霸道这些年是因皇宫内太后控制着羽林监;皇城内靖国公又掌控着京畿六大禁卫营的兵权。


    而太后又安排她的亲侄庾松谷驻守在对金陵形成扼喉之势的石头城。至于白石垒、西州府、桃林渡等几处京内外重要关隘皆有外戚的势力巡守。


    这便是多年来各大世家虽有心抗衡外戚却始终不敢与之硬碰硬的原因。


    如今骁骑营已归谢澜安调配


    谢澜安手指在香炉内轻点在小几上画灰议事:“远者交用钱把大司马喂得饱饱的让他有心气上阵杀敌别想有的没的。近者攻让庾家出钱出人破开一线京城的防御。”


    庾家派去随军的人选若是庾松谷最好石头城没了一镇之首则在金陵活动的压力直接减少一半。


    可也正因如此庾松谷这颗棋子很难翘动太后与靖国公不会舍得让这位庾氏宗嗣子去前线犯险。


    她目色清凝想了想说:“我推测庾家选择的人会是白下城都督庾青谷西城校尉庾思齐或横塘庾宽中的两人。”


    至于那笔横财过了她手就得姓谢!谢澜安捻捻指腹她会先给大司马一半剩下的一半以庾家不放心为由压在自己手里。


    民脂民膏,世家取之于下,不妨还之于下,与其送给大腹便便的大将军中饱私囊,不如犒赏给底下拼命的人。


    “你啊。荀尤敬朝她点点指,谢澜安表面淡定,做老师的哪能看不出她眼里发着光?这和小时候她得他一句赞,表面坐得端正矜持,实则偷偷抿嘴一模一样。


    可她又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有句话说君子欺之以方,从前的澜安便是金陵城最端方的君子,不至于被人欺负,却也绝不会主动欺人。那个孩子,是不会想到这些奇招险术的,更不会对谋算人心如此没有忌惮。


    这是一把磨锋的宝剑,没有鞘,敢毫不手软地伤人,也不在乎自己在泥血里滚打。


    荀尤敬沉声告诫:“正奇相佐方成阵。奇险是为辅正,不可本末倒置。


    谢澜安聆训,听话点头。


    她不曾告诉老师,她这次算计庾家大出血,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确定大司马对她纠缠是受了庾洛神的挑拨。


    儿女债家门偿,不还庾洛神一礼,如何对得起这位日子一舒坦就兴风作浪的庾二小姐?


    隔世经年,她早已不是所有人眼中的谢澜安了。


    信口雌黄她会,睚眦必报她也会。


    但这种事,还是不要让老师失望伤心了。


    “行了,没说几句就端出了不得的派头来。卫淑适时开腔,“这里没有老实人给你训。


    谢澜安立即甜甜道:“师娘疼我。


    荀尤敬无奈地看了老妻一眼。这时房门“吱扭一声,开了一条隙,一个毛茸茸的小脑瓜探进来。


    正是上回在门口给谢澜安“通风报信的黄裙女童。


    卫淑瞧见小孙女,眼含慈光,招手让她进来,指指谢澜安:“小时候不是缠着人家,左一个‘大哥哥’,右一个‘漂亮小师叔’叫个不停吗,还吵着长大了就要嫁给她。福持,现在还嫁不嫁了?


    谢澜安听见了,落睫无奈一抬唇。


    单名一个“胧,乳名福持的小女童看见她这样笑,眼睛立即发起亮来。


    她人小,却颇有慕少艾的天赋,就是“大哥哥这种平时一本正经,不经意间松散下来的一叹一笑,才深深打动了她的心呀!


    但六岁的她,已经懂得了自己心仪的未来夫郎,已从男人变作了女人。荀胧没时间伤心太久,她眨巴眼睛望了谢澜安一会儿,找回熟悉的感觉,娇憨地轻声问:“小师……姑,上回那个背书很好听的人,没来吗?


    背书很好听的人?谢澜安动了动眉心。


    卫淑哭笑不得地把小孙女拢回怀里,对谢澜安解释:“上回你来,这小妮睡迷了,非说听见了一个声音好听的人在读书。这些日子念念不忘


    的哟……”


    荀胧抢着说:“我真的听见了!不是‘好听’,是很好听,恍若天籁呢!”


    “是有这么个人,”谢澜安失笑,给小女娘昭雪,“是我带来的……”


    她一时想不到该用哪个词形容两人的关系,走了瞬神,荀胧已经又扭捏又迫不及待地问:“小师姑,他长得好看吗?有心上人了吗?”


    这下连荀尤敬都觉得害臊了,半掩眉毛,连连对卫淑道:“你空闲也该教教她学礼了!”


    卫淑反唇相讥:“是我不教吗,是谁一看见福持念书眼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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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就说天性自然最好,明年再开蒙不迟,一年复一年,心里没点数?”荀胧躲在祖母怀里偷偷笑。


    所以很难想象,备受清流推崇的大文儒家里,养出了这样一个童言无忌无拘无束的小孙子。谢澜安却觉得这样很好。


    她不觉得一个六岁女孩便不懂得何为“心上人”,她儇眉冲她悄悄说:“第一个问题,不是‘好看’,是‘很好看’。第二个问题,我替你问问。”


    ·


    回到府里,那个有天籁之音的人正在廊下等她。


    胤奚在手里提了一盏铜柄玲珑小宫灯,那光亮仿佛合了楔,使他整个人身上自带了一圈柔光。谢澜安见他被定住了似的直戳戳站在那,忍俊不禁。


    见他仿佛总在黑夜,可每次一看见他,又不觉得天光暗昧了。


    在外头绷着精神有心算有心,有心算无心,都不算累。回了家,不期发现有一个不需要她防备的人在等,那莽然间松弛下来的感觉,却反而陌生。


    “在这提灯喂蚊子,等着讹我呢?”她步履飒沓,走近了,就灯下瞧瞧他,仿佛真在觅着他脸上有无蚊子印。


    胤奚睁圆了眸子抬睫,迎上她的目光又慌忙撇开。那双粹进烛火的眸子仿若有重瞳,含着蛊惑的光圈,他无法久视。


    于是根根分明的睫影就在他睑下乱眨。


    “我想换两本书。”


    大晚上换书。谢澜安朝他脸上看几眼,“进来。”


    顶着这张守规矩的脸,总做不守规矩的事,谢澜安对于男女大防的概念稀薄,也就懒得戳穿。二人从夜中走入掌灯如昼的堂厅。


    老槐树上喂了一晚上蚊子的玄白一脸郁闷,感叹同人不同命。


    谢澜安解下披风的系带,净手,喝了盏束梦煮好的浮陵茶。而后她踱步到铺满整面墙的书架前,背着身慢条斯理给胤奚找书。


    她仿佛有着充沛的精力,这一日从天未亮进宫上朝开始,中午又在乐游原与大司马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交锋,入夜又暗访荀宅,到了这会儿,身姿依旧亭亭挺拔,谈笑如常。


    胤奚注视她一踱一踱的身影,仿佛轻灵秀美的兽王在尽情巡视着她的领土,即便一个背影,也蕴含无尽的自信。


    他张了张干涩的唇,“我听说,大司马找女郎的麻烦……是不是庾家那个人……”


    他不解朝堂事,却知道庾洛神心如蛇蝎的性情,玄白又说得那样言之凿凿。


    谢澜安指尖从一本本书脊划过,似乎在考虑哪本书更适合胤奚,头也没回,“是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是不是还想问,庾洛神惹我是不是因为你?怎么呢,小郎君想为我报仇?”


    胤奚唇线平直,眼底泛出漆黑的乌光,显出两分倔强。


    谢澜安终于挑好了,转身撂在他怀里,在他眼前轻轻一挥手,逗猫儿似的,“醒一醒,有仇我自己当场就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