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手掌

作品:《古早追夫火葬场

    人心是难以掌控的,王厌想不开,甘愿作践自己,旁人说了也无用。


    崔仪在门外听见他这样说,手指无意识地轻抚门沿。


    很久之后,她收手离去。


    一地的月华被她抛到身后,崔仪迈入廊中暗处,穿过两道重帘才出回到大堂,走入院中。


    春夜风寒,惜云追上来想给她添一件披风,崔仪没应,只是把薄薄的披风横搭在手上,就这样揣着回了院子。


    院落中提前点了灯,崔仪回房刚用了些茶水,院中又来了人。


    崔仪想也知道这几人是听说王厌苏醒的事,笑面相迎:“几位叔伯夜深还不歇下,倒是我的不对。”


    “为朝廷做事,不谈这些,”席上人蹙眉,“听说那王三已醒了过来,不如将他就地处决!”


    饶是崔仪也差些一口气没上来,她咽下茶水,犹豫道:“杀他是小事,不过人大病初愈,事情也不曾问清楚,就这样动手,恐惹人议论。”


    “此时太傅虚弱,正是快刀斩乱麻的好时机,待他修养好身子回朝,又不知要找出多少缘由拖延。”


    其言辞激烈果决,好像恨不能亲自提剑,当即将王厌的性命了结。


    见他如此恳切,崔仪默然几息。


    堂内各种意见都有,吵作一团。


    成婚前,她就听说过朝中的一些事。


    譬如历任几位皇帝总是半路头昏,想搞点劳民伤财的大举措,朝中臣子一看这如何是好,一两个都上书劝诫,上朝时也直言不讳,根本不怕死。


    崔仪相信卫家的几任皇帝在初上位时都想做个明君,只不过这一家子的病史代代相传,一旦发病就不知能干出什么事,幸而发病的皇帝不那样较真。


    好比如丰宣他爹曾经突发奇想要造一幢通天楼,千米高楼直入云霄,一有这个念头就夜半召内臣入宫,画起了稿纸。


    当时的臣子们看见你那图纸后吓得说不出话来,面上稳住皇帝,只说待皇帝身子好了就立刻命人开工,实则连徭役都不曾征。


    当年财政还没那样紧张,尚负担不起那样多百姓的餐食,若要造这样的楼,百姓为朝廷干活都得自己从家中备下干粮,稍贫困些的一家子就这样被活活逼死,此等事层出不穷,如何能让皇帝再造个通天楼呢?


    于是众人哄着骗着,等皇帝身体好了,又道:“已命使臣前去选地,不日就好。”


    其实那使臣就是带着银两外出溜达了一圈,刻意饶了大半年才回京,本想着天子到时候说不定已忘了此事,没想到依旧贼心不死。


    为拖延时间,又道:“气候严寒,各地百姓还不曾走到地方,让官员前去督促。”


    这一督促又督促了个一年半载,陛下的命令自然是要听的,至于怎么听、听说少,全看这些重臣如何想。


    别看王太傅如今老态龙钟枯瘦不堪,崔仪可听说过,太傅刚入天子门前时,还因政见不合与一对头下朝后打起来,至于崔家么……一两个都是皮糙肉厚的武将能臣,不怕死更不怕打架。


    过去的陛下都敬重着这些人,崔仪一时也不想跟他们作对,她颇有些棘手地放下杯盏。


    “诸位长辈,当今天子年少,我得父辈托举坐在这个位置,本就被人盯着瞧,不敢出一丝差错。若将王厌之死处理得草率,遗漏了什么重要之事,往后有口也说不清啊。”


    席间老者咳了一声,缓缓道:“太后莫不是想留他一命?”


    崔仪坚决道:“不过是想将事情问清楚,活人总是比死人有用。待明日,我就命人将他押入宫牢。”


    听说要将人下狱,众人面色都缓和不少,崔仪见状继续道:“实不相瞒,我观王三郎对朝中大小事一窍不通,想必从他口中也得不出什么有用的讯息,不过只要他还活着,太傅总不能不管他,多少算个牵制。”


    固然太傅气得不轻,不过他就这么一个嫡孙,还能真不管吗?崔仪心中不信,想必叔伯们也能想明白。


    “既如此,望明日能听见太后的好消息。”


    夜色已深,众人不再叨扰,将杯中的酒水饮尽后,结伴离去。


    崔仪心道终于是松了口气,惜云轻声说热水备好了,崔仪将要洗沐,又有太监来报。


    她语气已经不大好了:“何事?”


    太监听出言辞中的不耐,吓得“噗通”一声跪到地上,举起书信递上:“太傅他急病中又上书,请太后娘娘过目。”他托举着那封信,被崔仪一把抓走。


    “臣子上书,何不去给陛下?”她撕开封印,冷声,“什么事都要本宫做,陛下没教你们规矩?”


    这是拿太监出气了,小太监委屈道:“是陛下让小的将此信送来……”


    崔仪心腔中正憋着股火,恨不得一脚将这小太监踢得远远的,出口气也好,但最后也只是强行忍耐住脾性,长舒一口气:“陛下不懂事,你们应当辅佐,而不是由着他胡闹。”


    她收回视线,看向手中来信。


    不出她所料,最初的冲动与发泄后,太傅不可能真的不管王厌,于是连忙又上书来求情,恳请言明情况,让王厌先养病。


    太傅写得一手好字,此刻也歪歪扭扭,虚浮无力,恐是病中握不住笔,又或许是苦肉计。


    想来,一个正常人,见如此高龄的重臣夜不能寐而为孙担忧,也会情不自禁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即便生不出,也总要给他的身份一些面子。


    崔仪冷哼一声,将信让人收好。


    到此刻将至夜半,再睡不过两个时辰就要起身回宫,崔仪头疼烦躁,出浴后让人关紧院门,再不许谁来打扰。


    临睡前,崔仪不由想到行军时也时常要熬个一两日,但那时她神思紧绷不敢有任何的松懈,也不觉疲累,时光消磨得很快。


    怎么眼前真正回宫理事,却应付地有些勉强?


    年少时,崔仪跟在太师身边也见过这些叔伯,家中宴会或是各家赏花赋诗,她都会前去,在人情往来上分明是应对得绰绰有余,难道是行军改变了她的脾性?又或是回京后玩了一年多,通通被她给忘了。


    她又暗自庆幸还好没对小太监踢出那一脚,放纵自己很容易,收敛恶习却要经年累月的克制,她不能也不该那样做。


    这胡思乱想了半晌,崔仪困倦的意识终于进入梦乡。


    梦很奇怪,她轻轻眨眼,见自己骑在一匹雪白的骏马身上,行走在山间泥路,景色盎然,远处山腰上的亭子精巧别致。


    左手边的人竟然是卫泠,多日不见,他墨发束起,俊秀的面容含着点点笑意。


    右手边的是祝令梅,她一身盔甲,牵着缰绳左右乱晃,前后还跟着几个将士。


    她吓了一跳:“这里是何处?我又怎会在此?”


    卫泠大概是认为她的发问很奇怪,用诡异的眼神望她,须臾,朝她笑了一笑。


    另一边的祝令梅反而朗声:“你忘啦,是你说要带我们来捉妖怪。”


    话音刚落,崔仪果真发现几人的手上都握着绳索一样的麻绳,她迷惑:“妖怪?什么妖怪?”


    祝令梅:“你神神秘秘不肯明言,我又怎会晓得……就是这里吧!哪儿有妖怪?”


    眼前赫然是一片山明水秀处,瀑布从高处坠落,几人在山脚下搜寻,崔仪还不知眼前是何情况,卫泠与祝令梅也跟着她。


    “真是我说的?”她纳闷,似在反问。


    “就是你说的,还说此处不是凡间,所以要来这里捉妖……”


    不是凡间?崔仪面色微变,低头看,众人骑的马竟然变为了一只只肥壮的野猪,原本在山腰的亭子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艘撞在上头的货船。


    她瞠目结舌,一旁的卫泠依然含笑不语。


    卫泠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在此处?


    崔仪的思绪模糊混乱,正要问她,身后却听到祝令梅的惊叫:“这里真的有妖怪,我还当是你胡言乱语。”


    盛开的兰树枝干裸露在外,朵朵白花盛放,不仅有花,上头还挂着一个雪衫墨发的男人。


    王厌——


    这名字呼之欲出,崔仪急忙从猪身上翻下来,套起绳索朝王厌身上丢过去。


    她忽略了这梦境有多奇怪,一个劲的甩出麻绳,似乎要靠这个办法将王厌从树上摘下来。


    祝令梅:“你着什么急,这个人很重要?”


    崔仪点头。


    祝令梅:“喔,一个兰花妖怪!不会说话也没长脑子,你要他能顶啥用啊?”


    崔仪又甩出绳索:“他最大的用处就是好好活着。”


    “原来如此,”祝令梅肯定道,“你自恋,需要他给你当见证。”


    崔仪本想反驳,又心想这话好像不能当着卫泠的面说,她好不容易把这个秘密一直瞒到他死。


    回首望去,本想对卫泠解释些许,这才发觉原来对方早就不见,山脚下只剩几头小猪在喝水。


    “快把他摘下来,他要焉了。”


    身后的祝令梅还在催促。


    要焉了,人怎么焉啊?人不是只有死么?


    想到这里,崔仪终于从这奇怪又漫长的梦境中醒来,从床榻上猛然坐起,心口喘息。


    道观的院子不大,寝房比宫中更小,陈设简陋,崔仪入睡前,惜云特意将小窗推开一个口子,此刻夜幕沉沉,院落里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又停留在门前不敢往里。


    “什么事?”崔仪从枕边用帕子擦了擦脸,小宫女推门进来,怯声:“太后,御医那边说,那边说王三公子病重。”


    崔仪将帕子一甩:“又病重?他不过是被烫了一回,又不致命,何来病重?”


    她在心里觉得稀奇,还不想起身,又问:“可曾告诉陛下?”


    侍女连忙点头:“陛下已起身去看。”


    崔仪的面色阴晴不定:“一个罪臣还如此兴师动众,让陛下再三前去探望,好大的脸面。”


    她若是去,未免对王厌也太好了,分别前两人刚吵了架,她不想处处都惯着他。


    有了主意,崔仪又躺回去,双目一闭:“派个身边的人去看看就是。”


    崔仪身边除了惜云外,就是一个叫莲心的侍女帖心些。


    不过莲心是惜云一手教出来的,平日里若是惜云歇下了,紧要事都是她代办。


    今年正是莲心当值,她得了信儿,立刻挑着一盏灯往王三郎的院子里去。


    这会儿实在太晚,走在路上半点动静也听不得,好在陛下前去王厌的院中,院子里灯火通明,几个太监守在门外,见莲心来了,其中一个领着她往里走。


    宫人与太监都守在大堂内,卫秀坐在椅子上,听一旁的御医解释。


    “他,道长他应当只是受了凉,人又刚受完惊吓,一时病得糊涂,待臣开些方子就好。”


    卫秀正要接话,太监通报说太后身边的人来了,他才侧目来看。


    莲心上前行礼:“见过陛下。太后娘娘早已歇下,不便前来,让奴婢来瞧瞧。”


    她是太后的人,卫秀在她跪到地上之前就让人起身,听完来意后,他点头道:“母后这些时日累了,应当好好歇息。”


    又转脸问御医:“此人如今是戴罪之身,不能让他的性命有任何闪失。方才你对朕说过的话,烦请再复述一遍。”


    莲心来得晚了一步,又听太医重复,将话都记了下来,又在大堂内等了会儿。


    这个时辰,莫说是陛下,就连侍女太监一个个都困得厉害,只是药还未送来。


    卫秀坐在椅子上,垂眸翻看着课业,莲心不动声色地瞥过去几眼,确保陛下当真是在读书之后,才收回眼。


    她的手指来回摩挲,想到先前惜云说过的话——陛下年少登基,虽处处受制于人,可毕竟是意气风发的年岁,不可不防。


    莲心不敢不从。


    一炷香后,总算有太监将煎熬好的药送来,太医入了房内喂王厌喝下,从头到尾卫秀都坐在远处,懒得进屋多看一眼。


    待太医再出来时,已经又不知过了多久,这回他的面上带了些喜色:“还好,发现得快,这病症也压了下去。”


    不同于他的医者之心,卫秀合上书册,少年的面孔上有着天真的疑惑:“道长进宫到现在,已经为不同的事病过数回,他的身子骨很差?怎会如此,可是有何顽疾?”


    御医思索道:“回陛下,道长只是体虚,久不进食才会容易风寒,并非什么顽疾。”


    “如此甚好,”卫秀点头道,“若是有何顽疾,那实在是可怜。”


    太监在一旁劝他:“陛下,这王三欺瞒朝中上下多年,罪有应得。”


    “到底是一条人命。”


    得知他无碍,卫秀起身要离去,他也乏了,低声道:“朕不忍再见到有人离世。”


    莲心也跟着离去,只不过她独自回了崔仪的院中,还不忘将这话牢牢记下,待一个时辰后崔仪起身更衣时,莲心在一旁转达。


    听说卫秀讲出这样的话,崔仪算不得惊讶:“像是他说的话。”


    她对卫秀的印象太模糊,总之这人没什么坏心眼也没什么大志向,不想再见到有人离世这样的发愿已不新鲜。


    见她这样说,莲心又转达起王厌的病情:“听说他是受惊又受寒,夜风差些烧糊涂过去,奴婢临走前才好转些。”


    今日要将他押入大牢,他夜半就这样巧能生病?崔仪的手顿了顿,朝惜云道:“不用管他,即刻将人带回宫中押入牢内。”


    惜云看了看太后的面色,斟酌道:“王三身子不好,此刻下狱,若挺不过去……”


    “不会,”崔仪摆了摆手,“哪有这样没用,一点小病都挺不过去。再者,牢狱之内还清静些,正好让他进去养病,省得他隔三差五来这么一出。”


    只要她下定决心的事,旁人也不必劝了,总之王厌的事要先给外人一个交代。


    更衣回宫后,天还不亮,正赶上来上朝的诸位大臣。


    崔仪根本就不曾睡好,隔着珠帘听见几道熟悉的嗓音说起昨日祭礼之事,她们已提前通过气,故此也只是走个过程,要如何处置,众人早有决断。


    另有别的臣子问及祭礼是否还要择期操办,银钱如何安排。


    择期不是崔仪要关心的,银两却不得不伤心,崔仪算了算账目上的银两,沉吟几息,承诺会给与第一回同样的支出。


    同样一件事,第一回没办好,第二回要么花费数倍的银两,要么大大减少开支草草了事,崔仪二者都没选。


    下朝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卫秀跟在崔仪身后。


    春风拂面,廊下彩蝶穿过,正是好时节。


    听闻要将王厌押入大牢,他震惊又不安:“母后,道长身子不大好,这样会不会有些太……”


    崔仪停下脚步,轻声叹息:“陛下,王厌欺君罔上,蔑视天家威严死不足惜。”


    她精神不好,语气也不重,只说:“你对他心慈手软之前,想想你的先祖们。”


    她不怪卫秀这样优柔寡断,谁能料到这孩子最后登上大殿,一切都是意外造成的结局,崔仪无意责备,毕竟她这个太后也是走一步看一步。


    与卫秀分别,崔仪总算回了宫里,与道观对比之下,从前被她瞧不上的寝宫也显得没那样可恶,卧榻瞧起来都比往常宽敞几分。


    昨夜醒来后,崔仪睡得也不算好,一直强撑着精神,此刻见了床褥,不由生出一丝困意,正想吩咐惜云收拾睡下,却听得外头又有通报。


    崔明意来了。


    听到妹妹的名字,崔仪心知避无可避,撑着额头见她进来。


    今日进宫,崔明意一改昨日颓然之色,尽管只是简单收拾了一番,那张扬神气的面容有几分从前的影子。


    “姐姐。”


    她规规矩矩地喊了声,崔仪让她坐下:“你来得到早。”


    崔明意连忙道:“姐姐的叮嘱我都听了,刻意一早上来。”


    昨日出事后,她与谢既早早就归家,哪里会晓得后面发生的事,更不知晓崔仪几乎整夜未曾合眼。


    人都来了,崔仪只能妥协:“你可知我为何唤你进宫?昨日你太冲动,怎能随意对净明道长起杀心。”


    又不是路边一条野狗,死就死了,老道长的作用还大着,老实说崔仪舍不得净明道长死。


    净明死了,场面只会更麻烦。


    被姐姐问话,崔明意难得不似从前那样阴阳怪气,乖巧道:“我明白。”


    她难得如此乖顺安分,崔仪不适应:“你今日怎么了?昨日被吓坏了?”


    调皮不成气候的孩子在外头被人教训之后,往往会变得格外听话,崔仪只能如此猜测。


    “是也不是,”崔明意苦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昨日,崔明意原本是崩溃的。


    她苦心多年,读书习字弹琴作画,既要出尽风头又要八面玲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一切,她从未意识到会因一个老头的一句话葬送她的全部。


    崔明意感到恐怖,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恶心。


    她已经按照世人的规则去好好活着了啊!按照母父对她的期望,她是教养好、样貌好、学问也好的贵女,找的夫君也处处不错,她不是已经做到了最好吗?


    为什么她按照这些人的规矩生存,却还是不能让所有人满意,难道她想要个孩子也有,从前和她交好的净明道长为何要为难于她。


    思来想去,崔明意最终才明白,原来不是她努力就够了,她更应当获得的是真正的权力。


    昨夜回了府,谢既不知她发生何事,磨着她问了好一阵,崔明意难得不对他发火,好声好气问他:“夫君,你能好好当官吗?”


    谢既哈哈大笑:“你夫君一直是朝廷的大官啊,这不是当着呢!”


    崔明意摇头道:“可你整日不去当值,叫你下头的人帮你来回跑腿混日子,旁人想托举你,也没有服众的缘由。”


    见她不似一时兴起,谢既自然将这转变联想到她在道观中的异样,严肃几分:“究竟发生了何事,你说与我听。”


    那样丢人的事,崔明意不想说,她望着谢既,许久才道:“你知道吗?若我今日是姐姐的家眷,本可以往前头再站一些,可我如今是你的夫人,你不好好当官,祭坛上出了何事,你与我也只能看着。”


    谢既反应过来:“原是嫌我让你丢人。”


    崔明意默认。


    “那好,”谢既艰难道,“我以后每日都去,做个好官,让夫人再往前头站站。”


    他本性不坏,只是过于不羁,当初在梅花树下见崔明意握着一卷诗册款款而立,实在惊为天人,央求着家里订下了他与崔明意的婚事。


    崔明意也深知这一点,两人接触时,年岁都还小,崔明意刚开始发病,有一回谢既在她身旁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约莫是在说家中给了他一串多么稀有的珠子,他想做成两串和崔明意一块儿戴。


    那日崔明意头疼发作,让他闭嘴,谢既不听,最后侃侃而谈的少年被崔明意狠狠打了一拳。


    那是谢既第一回被打,他不可思议地捂着脸:“你打我?”


    “还是用拳头打我?”


    崔明意面无表情地问他:“你不喜欢?”


    她伸手又给了一巴掌,谢既这才失声叫嚷,又怕惹起长辈们的注意,只得龇牙咧嘴地忍下。


    冲着他发泄完,崔明意见他面颊肿了起来,后知后觉地回过神,眼泪盈盈地用帕子去给他擦。


    “痛不痛?”她变了个温柔小意的面容,“都是我不好……”


    原来被她打两下就能获得如此待遇,谢既心神荡漾,不仅没将此事说出去,往后数年还为她多加掩饰。


    崔明意那一日起就发现谢既是个一根筋,成也与此败也于此。


    昨夜的最后,她沉声吩咐:“你去当值,就要干实事,处处要小心。”


    哪怕朝中多是自家人,也要仔细些不能叫人抓了把柄。


    也不知谢既听进去没有,总之今日一早,他一改往日懒散的习性,起身穿上官袍满脸郑重地去当值。


    崔明意也睡不着了,起身来崔仪这里坐坐,恰好将昨日的事问个清楚。


    眼见崔明意大有和她促膝长谈的架势,崔仪难免吃不消,她不想问妹妹想明白了何事。


    想了什么不重要,做了什么才是最要紧的。


    事实上关于崔明意没事就杀两个人解气的事儿,太师和崔仪心里都清楚得很,她也曾想提醒一二,这样的事能不做就不做,而后又想到这在上京算什么严重的事么?若是换上哪个郎君的名字,将此事往外说,恐怕旁人连一声惊叹都没有……总之,崔仪最后认为这事虽不耻,但和旁人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当不知道最好。


    惜云给崔明意奉茶的功夫,崔仪已困得要睡过去,毕竟是对着妹妹,她不想再装下去,直言:“我实在累乏,去歇会儿,你在此处闲来无事替我抄写抄写经书就是。”


    寝房内,春光从圆窗落入榻上,崔仪换了衣裳,盖了身薄被,在熟悉的熏香中入睡。


    窗外偶有鸟鸣,亮堂堂的光照在房内,惜云和其余侍女们守在一旁照顾,崔明意坐到书案旁,翻了翻桌上抄好的经书。


    有些字迹是姐姐的,另有些字迹她不认得,只有些眼熟,思索后她低声问:“惜云姑姑,这些莫非是王三郎所抄写?”


    惜云笑答:“是啊,当初先帝去得突然,太后留他在宫中抄经祈福。”


    一页页翻阅过去的字迹认真而工整,崔明意面露不屑,冷哼道:“大字不识几个的蠢货也好意思妄称道长,让他抄,也不知能否抄得明白,只恐又将姐姐害了。”


    对她的才情,惜云是知晓的:“自然与您比不了。”


    生于道观,不曾请过先生,虽读过四书,认字能文,但在崔明意眼中王厌只属于上不得台面的乡巴佬,也不知怎么就得了姐姐的青眼。


    她轻声道:“昨日出了事,那人被关起来了?”


    这样大的事是瞒不住的,惜云道:“不错,已被押入宫中大牢。”


    宫中大牢!怎么不是直接处死?又或者关到外头去,留在宫里岂不是又能时不时见到姐姐?


    这样的念头越想越恼人,崔明意握着笔杆,平静了好一阵,才下笔抄写。


    论字论文,她都是翘楚,京中不少人用她的字帖临摹,这些道家经书她早就烂熟于心,不必对照也能下笔如龙,半个时辰的功夫过去,桌上的纸堆了一小叠,崔仪仍旧未醒。


    惜云悄声进去看,果真见崔仪睡得正熟,她索性将门边的垂幔放下,彻底隔绝外界的纷扰。


    “太后昨夜不曾歇息,恐怕还要再睡一会儿,奴婢先送您出宫。”


    宫里不大,崔明意本就认得路,思索片刻后没再劳烦惜云,叫上了守在门外的福真,两人一同往外走。


    福真也正在春光里昏昏欲睡,好不容易等来了崔明意,连忙小步跟上。


    寝房内的崔明意又睡了一个多时辰,在一阵鸟叫中醒来。


    宫中的园景是有讲究的,春夏要捉虫捕蝉,也不会引得鸟兽逗留,不知怎么偏偏今日就将她闹醒。


    崔仪认命般地叹了口气,她自知没那样多的时辰给她浪费下去,不情不愿地起了身。


    掀开帷幔,发觉崔明意已经走了,崔仪的心中不免放松了些。


    此时正近晌午,惜云见她起身,进房内帮她找衣裳,笑道:“抄好的经书都在书案上,二姑娘的字比从前更好看。”


    妹妹写字好看,崔仪当然知道,还羡慕过,后来早已释然。


    她换好衣裳,人往外走,这会儿才想起王厌。


    昨夜与他争吵过,按理说崔仪拉不下这个脸去见他,不过今日他被押入牢中,又是病体,无论怎么说,她去关切一二才对。


    思来想去,崔仪还是往宫牢走去,王厌性子倔,她不能跟着胡闹。


    昨日决心要将他下狱后,崔仪让将宫牢内收拾打扫了一番,至少没那样难以落脚,今日进去,果然见其内干净整洁,虽不见天日、气味难闻,但也比寻常的牢狱不知好上多少。


    宫牢关押的犯人不多,这会儿就王厌一个,崔仪无声地走到木门前,看着蜷缩成一团的人。


    因他病重,还特意让人抬了张床进来,此刻晌午,宫人正好端着饭菜与汤药送来,见崔仪站在此处,慌忙要下跪。


    “太后!”


    “免礼,”崔仪示意他将牢门打开,“先送药吧。”


    二人的谈话声将王厌从迷乱的思绪中脱离,他撑起身子,双目朦胧,大约是还不曾全然清醒。


    “你怎会在此处?”


    王厌真当是自己出了幻觉。


    昨夜二人不欢而散,他还记着,她还将他打入大牢,定然是气恼他……那么,如今面前站着的人,又是谁呢?


    他用尽全身的气力,半撑着身子,隔着中间的横木去看她。


    那双高傲又冷漠的眼睛,真的是崔仪啊,他并没有认错。


    太监察觉情况不对,放下食案就溜到门外看守。


    崔仪见他都病糊涂了,一时也难以说出什么重话,只道:“你该喝药了。”


    王厌厌倦地望向食案,并不想喝。


    望着他的神情,崔仪忍不住想说,有一件事其实是她骗了他,王厌这五年多没什么改变,就连细微的神情都和当初一样。


    他本就不是什么热忱之人,当初看见那只被崔仪射落得鸟雀,王厌只是坐倚在大堂一旁,偏着脑袋,漠然地望着,丝毫没有上前解救那只鸟雀的意图。


    甚至,就连崔仪忽然翻墙入院,他那双眼依旧平淡无波。


    分明是盛夏,少年靠在门旁,往阴影中去,仿佛要枯萎的花瓣。


    他要焉了,崔仪不知怎么想到梦里那句话,王厌此刻要变回从前那半死不活的模样。


    “你不喝药,你的族人们怎么办?”崔仪好心告诉他,“太傅很关切你,昨日不过是气话,他连夜上书让陛下饶你一命。”


    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王厌不做声也不回答,好似被抽干了一切的气力,只留下一具虚弱的躯壳。


    见他这样,连和她吵架的劲头都没了,崔仪忍不住道:“你这样一动不动,看得让人担心。”


    王厌听到此话才牵了牵唇角,笑意极淡:“谁会担心,你?你只怕我死得慢了。”


    一旁的惜云闻言大怒:“你放肆,若不是太后……”


    “惜云。”崔仪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有些事,必须要她亲口告诉王厌,且不能是他半死不活的状态下。


    “喝药吧,”她不想威胁他,只实在没有办法,“想想道观中那些人的性命,想想你族人的性命,你知道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王厌很想说他不知道,他不知崔仪究竟能做出什么,也不知她能做到什么地步。


    □□的沉重让他疼痛难忍,心更是疼到麻木,连呼吸都让他难以忍受。


    假如不是崔仪对他做这些事,那么他是可以原谅的。


    偏偏是最爱的人对他做了这样残酷的事。


    那个明媚的少女还在吗?


    如今活在世上的,究竟是当初那个会逗他开心、恣意张扬的少女,还是一具被权欲填满的行尸走肉?


    王厌悲哀地发现,他的伤心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多的是为了心中那道身影的彻底消逝。


    不想再和崔仪熬下去,王厌当着她面将难以下咽的药汁一饮而尽,又喝了几口汤、吃了些果子。


    病中脾胃虚,他食欲比平日更差,不过还是勉强吃了些,随后缓缓恢复精力。


    崔仪见他好好吃饭,心中放松了不少,温和道:“御医说你吃得太少,坏了身子,往后慢慢调理。”


    “往后?”王厌不似昨夜那样激动,轻声,“你与我还会有以后么?”


    经历这样不堪的事,如何心无芥蒂地继续在一起,王厌当真想知道崔仪要如何做到,难道她的心并不是肉做的,而是一块石头?


    这对崔仪而言根本就不是问题:“我知你受了委屈,再撑一撑,以后你在宫中陪着我,旁人不敢说什么,这段日子受的苦,往后我都会补偿回来。”


    王厌认真想了想:“你能补偿我什么?”


    崔仪沉声:“我能给你的,都可以。”


    “多谢,”王厌笑了笑,“若不是你问我,我还不会有这样的念头。我自小在道观长大,不曾见过外面的世界,若是哪一日我不再有利用价值,还望你能放我出宫,给我些许自由。”


    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崔仪的脸色不好看:“你就想要这些?”


    难道不想和她在一起?她究竟哪里亏待了他?


    王厌默认了这问话的答案,崔仪又站了会儿,许久才拂袖离去。


    走出宫牢重建天日,暖阳一点点打在她的肩头,崔仪走在前头,惜云跟在后面欲言又止。


    她想说为何太后不告诉王厌背后做的那些事?分明两人互有情谊,为何要屡屡蹉跎,再这样下去,再多的情谊也随风消散了。


    可情之一字本就不是外人能说透的,惜云也清楚崔仪的性情,只能连连叹气,让牢中的宫人们不要怠慢王厌。


    回回与王厌见面都实在不愉快,崔仪有时也不想再管那样多,快刀斩乱麻将人强行关在宫中,只是她已经忍了十几年,还差这一时吗?


    很快,很快她就会与王厌安心在一块儿,他不会再如此颓靡……


    崔仪回宫时,宫人说陛下在前厅等着,她前去一看,卫秀果然来给她请安,那张脸上还写满愧疚。


    “儿子早朝时见母后面色不好,这才发觉母后为我日夜辛劳,不曾好眠,特来告罪。”


    他这样说,崔仪才走到铜镜前,望了望自己的脸,她并不认为自己面色差,只是眼下的确有淡淡的乌青,不曾睡好就是如此。


    难为他还特意跑一趟请罪,崔仪只说无妨,想起了昨夜太傅的上书:“昨夜太傅来信让我留王厌性命,你如何打算?”


    卫秀没什么主见:“母后已将人押入大牢,往后如何处置您做主就是,不过儿臣实在不想再见血雨腥风之事。”


    “那就将他留在宫中谢罪,”崔仪怅惘,“若是放他回去,未免太便宜了他们。”


    她已经动手了,不见血见肉怎肯罢休?若真的遂了太傅的心愿,举重若轻将人送回道观或是府上,往后朝中再有欺君罔上之辈要如何立威?


    更何况,她要做的还不止这些。


    卫秀好像听够这些事了,面容中流露出不掺虚假的厌恶,对朝政,他听得心惊。


    “无论如何,母后要照顾好身体。”


    他还要去萧肃老先生那处,没有久留,很快就告辞离去。


    御园中又是一轮花枝绽放,不出几日,是给萧肃与皇帝办的拜师宴。


    皇帝拜师向来是大事,萧肃资历够,学问也够,唯一不足的就是他与太傅有牵扯,崔仪虽不愿,却还是不得不在这场宴会上给太傅下帖。


    身为老臣,于情于理他都该来,更遑论这样天经地义的时机,还不若宫里主动给他下请帖。


    养了几日病,太傅瞧起来没有上回那样脸色青白,气色明显好了许多,至少比王厌好。


    走起路晃晃悠悠,但说话时依然中气十足,崔仪笑着让人给他烹茶送酒,太傅照礼谢恩。


    这一日宫内来了许多人,上回祭礼不顺利,再加上王厌那边出了事,想也知道许多人要来看笑话、打探消息,各怀鬼胎的视线在席间来回交错,崔仪只当没看见,只想安稳等待这场宴会结束。


    拜师宴,众人自然向陛下与萧肃敬酒,一来二去,卫秀又脸上发红,分不清究竟是醉意上脸还是又起了风疹。


    崔仪在一旁望着,不曾提醒,直到实在红得过分,她才拧眉:“陛下。”


    这一声呼唤打断了那边正在敬酒的几人,卫秀转过脸来,冕珠后一张脸果然粉白,有些地方红得厉害。


    旁人不知,她还是知晓的,适声告知:“陛下的风疹犯了。”


    天子的仪容一向是紧要事,喝得脸红与风疹脸红也不可同日而论。


    卫秀闻言,用手背蹭了蹭隐约发烫的面颊,了然。


    杯中酒喝完,卫秀以茶代之,只说宴后还有课业,不宜海饮。


    这倒是骗过了萧肃先生,老头笑道:“陛下勤勉好学,有这样的学生,是老夫之幸。”


    今日的宴会比想象中融洽不少,许是因太傅一直沉默,崔仪认为对方必然有备而来,好半晌等不到对方出手,也只觉无趣。


    好在老太傅没让她失望,酒过三巡,他来到崔仪跟前,态度谦和:“太后。”


    崔仪笑着点头:“太傅身子休养得如何?”


    谈话时风轻云淡仿佛未曾有那天的事,崔仪当然不认为那样的招数能瞒得过太傅,总之她的目的达到就好。


    太傅想得不能更明白,这会儿忍住心中恨意,赔笑:“不过是沉疴暗病,有劳太后挂念。”


    他将酒一饮而尽,说起了正事:“这几日病重翻来覆去想起我那糊涂的孙儿……他固然有错在身,只是到底年少无知,非有心之举,不知太后要如何处置?”


    看他把所有错处都归到王厌身上,崔仪心里觉得有趣,爽快道:“此罪甚大,涉及到几位先帝的颜面,本该处死,只是陛下登基不久,念及宫中祸事频出,不忍再见有人断送性命,特此网开一面,留他在牢狱中受罚。”


    一听牢狱二字,太傅苍老的面孔更显萧索:“他……他怎能住在那样的地方?”


    在太傅心中,王厌大概只能住在金尊玉贵的地方被千万人供奉,受香火而食,最好连衣摆都不要被人碰见。


    直到今日崔仪依旧不明白为何太傅对待王厌有这样的执念,仅仅是因为他天生的异象?


    崔仪安慰他:“有何不能,戴罪之人,住在宫牢中已是极好的去处,难道太傅想要他死?”


    是的。


    他一定更希望王厌去死。


    瑕疵比失败更可怕,崔仪曾见见过这种疯魔的人,对太傅而言,王厌大概就是一幅完美的画作,精美的道家塑像,它可以付之一炬,唯独不能将瑕疵展露在世人面前。


    崔仪替王厌感到悲哀。


    去死这样的话太傅也不会说,只问:“他固然有错,不如太后将人送回府上,往后臣一定严加管教。”


    崔仪很难地望着他:“太傅说笑了,此事本宫说了不算,若是想为王三郎君求情,还请您去问陛下的意思。”


    天子两个字横在他面前,太傅难不成要越了皇权么?不,他不会的,若是这样做,无异于向旁人承认崔家的势头已经彻底压过了他们。


    很快,太傅就蹒跚离去,崔仪望着他倔强的背影,冷冷发笑。


    今日撑着这样的骨头,还不知往后能撑多久,祝令梅已经要到凉州,父亲的消息很快也会传回。


    朝堂之上为何要养这些与自己作对的人,崔仪不明白也不想容忍。


    宫宴散后,又是几日过去,崔仪下了一趟地牢看王厌恢复得如何。


    他分明是年轻,恢复得还不如七八十岁的太傅,至今还是虚虚地抱病在床,崔仪见状唤来宫人:“可有盯着他喝药?”


    宫人惶恐道:“有、有,奴才每日都看着道长喝完药才走。”


    既然好好喝了药,还好得这样慢就不得不让人起疑了,崔仪盯着王厌的脸问他:“你又想做什么?”


    王厌的睫毛颤了颤:“太后想做什么?”


    崔仪:“你既然喝了药,为何总不见好。”


    “病痛之事,岂由凡人定夺,”兴许是觉得她问得有意思,王厌咳了两声,竟还挂着些笑,“太后既然辨明真身,也知道我并非神仙道人,怎能掌控那些虚妄之事。”


    看他这样半点不想活下去的样子,崔仪只留下一句“好”就走了。


    没有争吵也没有逼迫,王厌不知那句好是何用意,不过第二日他就被带出了宫牢。


    算来他在牢中待了也只有大半个月,因断断续续生病,始终不曾有人亏待他,如今被拉出牢狱,他回到了先前住过的寝宫。


    热水早已备下,他没拒绝,牢狱中虽能冲洗,但与此处是比不了的。


    沐浴更衣后,他又被宫人带到了经堂,其内空无一人,降真香将将点燃,熟悉的气味让他紧绷的神思与身子都放松下来。


    本以为崔仪又要做什么,但王厌这一日直到入睡也不曾见过崔仪,他并未出宫,不知崔仪是何用意。


    崔仪没给他下旨意,是因没想好说什么,王厌不可能一直住在牢里,不为他想还为她自己想呢。


    她刻意好几日不见王厌,让他好好恢复,也留了些空闲去思索如何处置他。


    “唉……”想到此人,崔仪总是想叹气,一旁的崔明意好奇:“姐姐在想什么?”她一边问,一边搁下了纸笔。


    这段日子崔明意下朝后进宫,等着崔仪回来,头两日崔仪只是让她抄些诗经道文静心,后来发觉妹妹对于奏折的大小事都异于常人之后,崔仪开始让崔明意帮忙整理。


    崔明意对银钱数量相当敏感,朝内的大小官员官职不同但职责会有相似,有时会出现报账一个多一个少的情况,又或是哪里出了事要批下银两,采买支出要花多少、人力车马费要花多少,事无巨细一个个校对批阅不是轻松的活,偏偏崔明意还真能过目不忘。


    有这样好的帮手不用白不用,崔仪还想起太师的话,想给妹妹封个什么官位。


    官职内没有女人的位置,不过自开朝以来就多得是临设官位,那些曾有一些是女子担任。


    思来想去崔仪给妹妹封了个珠算使,这样的官不在制度内,比不出个高低,总之都为朝廷做事,比一些难见天子面的清闲官儿好得多。


    受封此官,崔明意心中欣喜,对崔仪更是寸步不离。


    某一日崔仪困惑:“你与你夫君一个在外当差,一个在宫里当差,这样忙碌,还在要孩子吗?”


    连日美好的梦境被这句话浇了盆冷水,崔明意冷静后仔细思索。


    她不能不要孩子,有一个孩子,就能完成众人口中的十全十美了——但她如今是太后身边的使臣,更重要的东西她已经握住了,怎么忍心放下。


    崔仪也知道她担心什么:“若真的怀上,我自会为你保留官职。”


    都是自家人,无非是一句话的事,谁还不想族中势力壮大?崔仪觉得自己的提议两全其美。


    崔明意苦着一张脸,秀气的脸颊浮现一缕沉重之色。


    “姐姐认为生孩子要紧么?”


    “要紧啊,”崔仪点点头,“不必有负担,顺其自然就是。”


    “重要?若是重要,为何姐姐成婚五年都不曾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崔明意当然没想到崔仪会说这样的话,惊讶,“难道也是没能怀上。”


    崔仪尴尬:“生孩子是要紧,可对我来说不要紧。我已经有陛下这样一个儿子,接到我膝下就已识文断字,不哭不闹,省心得很。更何况我中间有几年行军,也要不了孩子。”


    “……”崔明意缄默,“若是可以,姐姐也很想生个儿子吗?母亲和父亲都逼我生。”


    “生吧。”崔仪和她接触的这几日,已经被她极为频繁的“生不生”问题给困扰住了,她狠心道:“有了就生。”


    这一回崔明意久久没说话。


    以前,她总是恨自己为何怀不上,恨谢既怎么这样没用,这会儿听了姐姐的话,她又忍不住在心中幻想有了个孩子究竟是什么感觉。


    一个又哭又闹的丑孩子,在她怀里哇哇大哭。


    崔明意没生育过,但她见过那些男婴,老实说那些肉乎乎的身体在她眼里和虫子没有任何区别,当初求子心切她试过许多狠毒的方法,其中还包括将孩子剁碎包饺子。


    福真当时吓得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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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崔明意不要这样做,崔明意很困惑:“我怀不上啊!大家都希望我有孩子,希望我做贵女典范,我不吃到肚子里,怎么会有孩子呢?”


    她问话是神情那样的认真,好学的神色像一个懵懂求知的学生。


    后来是谢既赶回府将那碗摔了,抱着她确认她不曾吃到肚子里,他仿佛劫后余生:“不要孩子了,咱们不吃这些……”


    崔明意不记得当时的自己是什么表情,她一度被想拥有孩子的念头逼到崩溃,可为何每次她付出努力,却总不被旁人认可?


    不生孩子也可以是贵女典范么,她不知道……她希望母父对她满意。


    原本在崔仪身旁待了段时日,崔仪已忘却那些事,然而那终究只是逃避,她最后还是要回到那地方。


    “又哭又闹,会很吵。”崔明意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安静的,又很丑。”


    她真的想要自己的肚子里有那样一条虫子,吸她的血吃她的肉长大,然后她还要抱起来献给母父,告诉二老这是她最后一项课业,二位可以安心了。


    这辈子真要如此吗?


    越想,崔明意越觉着恶心,积压在心口多日的不安和惶恐都在此时此刻爆发。


    她作呕,想吐。


    若是从前想吐,她不会伤心,反倒欣喜若狂打算迎接自己的孩子,可今日她知晓了,原来她根本就不喜欢孩子,也不希望肚子里长一条虫子。


    一旦有了这年头,呕吐的念头已挥之不去,宫女见状连忙带她下去,崔明意一边走一边干呕,仿佛体内真的有虫子在乱爬,她只想清空身躯。


    崔仪担忧地望着她的背影,跟上去几步:“这是怎么了?”


    早知崔明意脑袋不正常,但已数日不见端倪,还以为收敛许多,可面前的她这会儿面容苍白,流了一脸的虚汗,吐了几回后终于逼出秽水,在花园旁撑着身子发抖。


    “明意!”崔仪懵了,回过神让人去唤御医。宫里的太监往外跑,侍女往里围,将崔明意的身躯围在里头,打湿的手帕和装了热水的杯盏往里送,即便如此,崔明意还是久不见好。


    若是寻常的呕吐也就罢了,兴许只是吃坏了东西,找御医看了就不要紧。但崔明意那边传来凄惨哭声,若不是众人目睹了前后经过,还只当太后与她吵了架。


    惜云看出些门道,摇头不语。


    崔仪的心悬起来望着那边,她走上前想拍一拍妹妹的背,帮她顺顺气,可七手八脚的侍女们围城一团。人群内,崔明意不断颤抖,手掌撑在树干上,指腹已磨出了血,她的五脏六腑都要被吐出来,恶心的感觉依旧挥之不去,她分不清究竟是激烈的反胃让她流泪,还是崩溃的情绪难以维系。


    人就是这样垮的,吐到最后没力气了,漱口擦脸被抬回宫内已说不出话,只是不断流泪、发抖。


    御医奔入殿内,见此情状二话不说上前号脉。


    先前看崔明意吐得这样厉害,崔仪心中怀疑过一瞬间她是否有了身孕,可是见崔明意这样的状态,崔仪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


    即便妹妹真的有了“梦寐以求”的孩子,恐怕也留不住,她不喜欢孩子,称得上憎恶。


    好在,御医看了没一会儿,就说出一个让崔仪舒了口气的消息:“这位夫人并非有孕,但……”


    后面的话让人竖着耳朵等了许久,诊脉的手指都换了几根,崔明意只是喘着气,一言不发。


    “但她忧思成疾,心肺郁结,执念太深,易入魔障……”提到此类病症,御医好言相劝,“这病不难治,只是身边人定要多加开导,不可再逼迫她。”


    逼迫,崔仪认真回忆,做女官是逼迫?亦或是生孩子是逼迫?还是母亲父亲对崔明意的厚望是一种逼迫?


    御医的意思她清楚,无非是心疾,从前府上也给崔明意请人看过,得出的结论往往大差不差。


    以往崔仪没当回事,疯子这样的东西,谁家没用,她本以为无非是阴晴不定了些,今日见崔明意发作,担忧之余生出些惊恐。


    写了药方,御医才退下。


    病成这样,今日得送崔明意回去了,她此刻还是白着脸,一双眼无神地看向崔仪,眼泪早就流干了,崔仪正想安慰她几句,却听见对方先开了口。


    “姐姐,”她说,“我真羡慕你。”


    我真羡慕你。


    崔仪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愣在原地,看着崔明意远去的背影。


    我也羡慕你。


    她在心里悄悄回答。


    总之,崔明意就这样在宫里惊天动地地搞了这样一出,崔仪虽然没让消息往外出传,却还是吃一堑长一智。


    索性后来回禀的太监说崔明意回府上后恢复了精力,谢既也匆匆回去陪她,崔仪虽不知两人说了什么,隔了一日再见到崔明意时,妹妹的气色好了些,神容来看也稳定许多。


    崔仪谨慎问她:“你还要帮我收拾那些奏折吗?”


    崔明意正是为此事而来,想也不想就颔首道:“要。”


    她落座之后,并不着急动手,而是歉疚:“那一日吓到你了?”


    考虑到她的状态,就是吓到也不能说出口,崔仪含糊道:“还好,军中入魔障的将士比这吓人得多。你如今身子可大好?此事可曾告诉母亲?”


    崔明意如实告诉她:“我这病历来如此,告诉母亲,只会让她担忧,不如不说。”


    “总得有人说呀……”崔仪提议,“就告诉你夫君吧,他最疼你,京中谁都知晓。”


    “哼,”崔明意似乎不这样想,“他若是疼我,怎么不把自己阉了,到时候全天下都晓得是他生不出,成了我有心无力的美名。”


    崔仪叹为观止:“从来不知你脑中有如此多的想法。”


    那怪卫家以前那些疯子时常闹得朝野不宁,疯子登上大位,不仅精力旺盛还想法奇多,常人不能与其比较,也跟不上他们。


    玩笑归玩笑,崔明意虽说了这样一番话,身体还是不免虚弱了些。


    有时折子多,批得晚了,崔仪会留她用膳,让她多吃些,崔明意并不推辞。


    二人的关系较崔仪成婚那几年要缓和一些,至少见面不会冷嘲热讽怪里怪气,尽管从前都是崔明意单方面的行为。


    这一日午后,崔明意从太后宫中出来,午间吃得撑,她带上福真在宫中散步消食。


    宫中修缮的另一半就要竣工,只剩下擦洗打扫的活儿不曾干完,崔明意绕着转了一圈,发现比起以往也不曾有太多改动,略感失望,转身正要打道回府,不料在此处遇到个不速之客。


    将要竣工的楼宇旁,绿荫中一点紫檀色,正是王厌站在那里,似在眺望楼台。


    崔明意心中一紧。


    王厌?


    他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被关入宫牢了吗?


    崔明意不可置信地打量王厌,他衣衫华美,发丝光滑如绸,俊秀的脸不见任何劳苦的痕迹,哪里像被押入牢中之人?


    脑海中“轰”一声爆发尖锐的动静,崔明意不受控制地往前迈了几步,走到王厌身前。


    王厌也注意到了她,被她的行为吓得冷了一瞬,本能后退两步。


    崔明意从前是道观的常客,又是崔仪的妹妹,他自然认得她,只是眼下身份尴尬,不知如何称呼彼此,他尚在斟酌,对方却主动开口。


    “你为何在此处?”崔明意连续问了两遍,“你为何在此处,王厌。”


    直呼名讳,是已失了礼节,带着冒犯的意味。


    王厌不知她为何发难,他与崔明意全无交集,只知道对方是个文文弱弱才名在外的贵女,没想到一开口如此咄咄逼人。


    “太后留我在此。”他答完这话,转身就要走,因直觉不妙,崔明意眼神不善。


    福真也察觉到什么,小声喊了句:“夫人。”


    崔明意恍若未闻,看着王厌转过身的背影,怒火更上心头。


    为什么王厌可以这样堂而皇之地在宫中享福?


    为什么他做了那样的错事,依旧活得好好的?


    为什么他不曾付出半分努力,只是因为出生时的异象,就受到了这样多人的喜爱?


    就连姐姐也这样!姐姐总这样!


    只有自己要挤出缝隙里的时间拼凑起来,完成冗杂的课业之后抽空去找姐姐玩儿,只有她不能像个正常的孩童一样有玩耍的时间。


    崔明意握紧掌心,过去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浮现在她脑海中。


    少女时,为了和姐姐一块儿骑马射箭,她不得不将课业排得很紧,那时她正是长身子的年岁,琴棋书画四书五经每样都要学,有时为了挤出那一点时间,她一整日只能睡一个时辰,还不能对任何一门疏忽,因为她不想看到母亲失望的眼神。


    就那样一点点的功夫,少得可怜,像是从指缝里捏碎了被施舍的,一天那么多时辰,她只有那一阵是快乐的。


    可是别人总能轻易和姐姐分享这种愉悦,别家的郎君女郎能,甚至连马奴都能。


    为什么只有自己不行呢?


    崔明意听见的沉重的喘息声,那是她发出来的。


    她好痛苦,好想求一个缘由,为何她的一切都要这样努力才能握住,为何别人总能毫不费力地陪伴在姐姐身边……


    尖锐的蜂鸣让她失去理智。


    王厌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呼吸声与脚步声,他在事发前已预料到不妙,却还是被人拽住了衣襟。


    崔明意不知哪来那样大的气力,将王厌拽到在地,拔出簪子朝他咽喉刺去。


    “夫人!”福真想尖叫,又想起上回的事,趁着还不曾引起旁人注意,含泪往崔仪宫中去。


    王厌身旁也跟着个太监,不过太监瘦弱,事发太过突然,一时没回过味儿,锋利的簪子已经像王厌的喉咙扎去第一下,王厌本能地躲避,随后看清那利器后,眼神有一瞬的解脱,任由崔明意下手。


    崔明意也没心软,抬起手又落了第二下,只是这回被太监给拉住了胳膊,偏了一寸,冰冷的簪子在王厌脸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猩红。


    “这……这……谢夫人……!”太监拼命将簪子抢夺过来,崔明意和他争执了一阵,将太监也打伤了,她重新站起身,崩溃地将人推开,脚掌擦在王厌的手指上。


    “为什么要拦着我?”她握着簪子扎入太监的心口,“为什么拦着我,一个两个都想与我作对,怎么不去阻止旁人,为何?”


    她一脚下去,王厌只觉得手指传来钻心的疼痛,崔明意到这时才发现她脚底下踩着对方的手掌,一不做二不休将簪子扎入他的掌心。


    “说话啊王厌,”她狰狞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认为自己很可怜?很无辜?告诉我,你为何完好无损地在这宫内,为何你什么都不用付出就能过得这样好,你知道姐姐对你多好么!”


    王厌起初是不敢说话,这会儿是说不出啊,手掌被银器扎穿之后,崔明意不曾停手,将埋在血肉里的簪子拔出,再次捅了一遍。


    剧烈的疼痛中,他听见崔明意说崔仪对他很好。


    他无从分辨真假,事已至此只觉得可笑,于是不知不觉露出一抹笑,大约是这笑意惹怒了崔明意,她将他的另一只手掌也扎穿,毫不留情,极为熟稔。


    “你不说话,是觉得自己清高吗?”她举起手,最后一次对准了他的心口,“若是你真的这样清高,就不会活着出现在这里,我若是你,早就去死了!你不配活着!今日,我帮你解脱!”


    她蹲在王厌身旁,满意地看着他那张被毁掉的半张脸,沾满血迹的簪子戳向王厌胸口。


    听见血肉开绽的声音,她癫狂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只可惜簪子未能见底,被赶过来的太监曹志拉住了她的手。


    王厌此刻已躺在血污中,脸上不断流血,双手更是血肉模糊,心口的伤虽刺得不深,可对他这样本就虚弱的身躯来说,任何伤都是致命伤。


    “明意!”崔仪远远见到这场面,脑中也是一片空白,她勉强稳住眼前的情况,见王厌还有一口气,让曹志将人抱回宫中请御医前来诊治。


    “明意,你在做什么?”地上的血迹昭示着方才发生了何事,崔仪仍然觉得不可思议,难道妹妹和王厌有什么仇怨吗?不应当啊,她全无印象,这两人应当几乎没有交集才对。


    接连两声的呼喊终于让崔明意回过神,她看见手心的簪子,满手的血迹,又见地上一团一团的血迹,片刻前她发疯伤人的回忆涌现到眼前,她吓得丢掉手中的簪子,跪坐在地上摇头。


    “阿姐……阿姐……”崔明意哭了起来,“我不是有意的阿姐……刚才不知怎么,我只是,我只是太羡慕他,太嫉妒他……”


    哭泣解决不了问题,王厌本是罪臣,伤他又不是直接杀了他,这件事勉强还压得住,崔仪用最快的思路弄清楚眼前的情况。


    “莲心,你命人将地上收拾干净。惜云,今日所有外宫的宫女太监见到此事的都务必看好口风,若有必要,即刻斩杀。”


    崔明意仍然在地上不断发抖,她做过更残忍的事,只是害怕面对姐姐异样的眼神。


    然而这一次,崔仪还是没有说话,只让人将她带下去收拾。


    那双手满是血污,衣裙也弄脏了,莲心给她裹了件斗篷,以免叫人察觉,一路让侍女带着崔明意回了太后殿里。


    崔仪在原处站了一会儿。


    崔明意是她的妹妹,是太师的女儿,是谢既的夫人。


    王厌,太傅的嫡孙,但对王家已经没什么利用价值。


    两相对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她其实连这片刻的犹豫都不应当有。


    她必须保下崔明意,而王厌……想到他方才躺在血泊中的模样,崔仪心中也是一阵不忍和剧痛,只是事情已经发生,此刻她只想王厌能快些醒来,不要出事。


    打定主意,崔仪快步去了王厌宫殿,还未进里头,就见一盆盆血水往外泼洒,她让身边的人也跟进去伺候,随后缓缓迈入殿内。


    因伤势太重,曹志请了两位御医一同看诊,此刻房内的王厌血色全无,灰败躺在那里,仿佛已经死了,崔仪甚至不敢说话,生怕听见他已死的消息。


    事发突然,病况要紧,两个御医也没来得及向崔仪行礼,只专注看伤势,房内的人进进出出。


    王厌伤了四处,双手都被扎穿了,右手还被扎了两回,左脸面颊也被开了个口子,鲜血如注,方才躺在地上时吓坏了崔仪。


    她不想他出事。


    此事是她疏忽,但她不懂,不懂为何崔明意对王厌的恨意从何而来?


    看着他那双漂亮的手被扎得血肉模糊,莫要说留疤了,往后能否弹琴写字也是两手。


    胸口的致命伤,崔仪不敢多想,若是王厌就这样死了——就这样死了,她能如何?


    她不知道那个答案。


    崔仪从来不信鬼神,不信道家神仙,直到此刻却也忍不住在心中祈祷发愿,希望王厌平安无事,千万不能就这样死了,他这样恨她,当然要醒过来报仇。


    眼见太医将他手上的伤口包扎,心口的血也止住,这才有一人上前道:“太后,道长脸颊上的伤并不要紧,只是以后会留疤。心口刺得浅,命也保住了,以后千万不可再受重伤……唯有一点,就是他的右手刺入筋脉,恐怕以后再也不能读书作画,重话也不能做了。”


    早就有此猜测,崔仪颔首,得知他性命无虞,她转身走到院中,失神地坐下。、


    眼泪早已无声而落。


    原来她会落泪,崔仪伸手擦去泪水,她从前什么都不怕,现在居然怕一个人会死。


    漫长又煎熬的等待不知过了多久,两位御医久久不曾出来,反倒是崔明意已经换好衣裳回来,她跪在崔仪面前,低声哭泣:“阿姐,我错了。”


    崔仪让她起来,语色尽量维持着镇定:“你?你错什么了,王厌戴罪之身,何须你这样下跪,站好。”


    “阿姐……”分不清崔仪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崔明意哭哭啼啼道,“我一时鬼迷心窍,看不得他大摇大摆走在宫中,我、我没想杀了他,你相信我。”


    “他还没有死,”崔仪将痛苦的情绪剥离,此刻冷静地可怕,“以后也不会死。现在,我只想问你,究竟为何对他这样下手?”


    “我,我只是。”


    崔明意现在想来也觉得那缘由太可笑了,只是因为姐姐对他好,她就要杀人吗?崔明意无力分辨对与错,在崔仪平静的注视下,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我只是羡慕他什么都不用做也能在宫中常常见到你,羡慕他那样轻松就被家里的人捧在天上,犯了欺君罔上却连牢狱都不用坐……我只是一时糊涂,阿姐,你不要怪罪我。”


    预料中的痛骂并没有到来,崔仪亲自伸手将她扶起来,颔首:“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明意,此事不可再犯。你也不必入牢狱之灾,此刻你和他受到的宠爱一样了。”


    过了一会儿,她继续道:“其实你那样的日子许多人都很羡慕,你若不喜欢,就不要再逼自己,我相信母父会体谅你。”


    “不,不会的,”崔明意摇头,“阿姐是不是生气了,我以后再也不做这种事!”


    崔仪只回答了其中一个问题:“他们会的,母亲从未管过我,父亲从前也不那样喜欢我,我一样活得好好的,他们若是不喜欢你了,那实在是小事一桩。”


    她伸手将她散乱的发髻打理好:“冷静下来,不要哭。”


    院子里除了御医的吆喝,很少能听见其他动静,崔明意渐渐冷静下来,站在崔仪身旁,听见来来往往的太监说王厌的确不曾死,才放松些。


    其实她根本不在乎王厌有没有死,但是他的生死会影响到姐姐往后如何看她,母亲父亲往后如何看待她。


    王厌,你可千万不要死啊。


    崔明意在心里祈祷。


    日头渐渐落下,将要入夜,崔仪扶额道:“惜云,将明意送出宫。”


    臣妇时常留在宫中到底不好,惹人议论,惜云领命上前带着依依不舍的崔明意出宫。


    院子里的血腥味消散几分,两个御医终于提着药箱出来,只是为难道:“太后,道长伤得眼中,今夜臣要在此处守夜,只怕有什么闪失。另外,他的手与脸受的伤,所用药材极其名贵,不知……”


    “无论要用什么药材,只管去取,就说是本宫的口谕。”她长叹,“如何,人醒了吗?”


    御医摇头:“太后说笑了,道长身子本就不好,又久病初愈,受了这样的重伤怎会转醒?幸而不影响性命,只是脸和手上,实在……”


    王厌啊,从小被人夸赞好相貌,生若玉山之美,那张脸让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今日居然就这样被毁去了面容。


    又想到他曾经为了让那双手足够好看,夹着木板活了好几年,也在一朝被毁去。


    不知他是否会怨恨痛苦,也不知他能否原谅。


    待他好转些,让崔明意过来给他赔个不是吧……这个念头又被崔仪打消了,崔明意本就讨厌王厌,再强行让他道歉,改日不知要如何折磨王厌。


    还是就这样吧,就让王厌留在这小小的院落中,将他锁起来,这样他再也无法伤害自己,也不会被他人伤害。


    崔仪知道这个念头很自私,可她曾目睹过王厌毫无求生欲望的模样,跟随他的小太监也说王厌当时根本不打算躲,他一心求死,而她别无他法,只能这样困住他。


    夜渐渐深了,崔仪独自坐了许久,也不觉饥饿,直到宫人来报,说陛下来了,她才回过神,


    卫秀还让宫人备了餐食,锦盒中装满了御膳,香味钻入崔仪的鼻尖,她不饿,也没心思吃饭。


    似乎猜到她的想法,卫秀虽然不曾过多问及此事,但还是坐在崔仪对面,替她打开食盒。


    “母后常说人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能亏待自己,既然道长不曾死,母后也不应当意志消沉。”


    各色各样的菜式摆到她面前,卫秀微笑道:“先用膳吧,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