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宇文家人

作品:《曾见小山河

    自帐原东城门而出,不过五十里便到九部驻营,不过百里便是陂水山。


    这里,有神山千秋不变的矗立,有燕北最美的扶桑花,这里是东阳升起的地方,也是虎狼来处。


    自上而望,一片黑压压的帐子横穿雪原,牢固宛若一座铁城,死死抵挡着陂水山上刮来的寒风。


    白雪裸露处,偶尔能见几点明亮星火,就这样蜿蜿蜒蜒,煌煌不灭,流成一条长河。


    世有传闻说,抱石先生少时曾在陂水山下温酒会知音,与友纵长歌。


    那时前朝尤在,还传出过一首口头小诗,道是“陂水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世又有传闻,前朝覆灭时,抱石先生自长安向北,后不知其踪。


    有人道,他来了燕北陂水山,许是身死燕北,许是隐于山林,也许是被胡莽人抓了去,反正再没在世人面前显露过。


    但所谓传闻,便是不知真假,百十件假事中兴许有一二件真,万千风华春秋埋,真真假假,后人又怎能辨清。


    “真假?”


    听到帐中来人的传报,宇文陵琅一行人在中途勒马。


    报信兵急道:“千真万确,闻先生离帐归城打酒再未回来,甫老急坏了,已在帅爷帐中坐了一日了,八郎知道了,说让十一郎去寻一寻他。”


    宇文陵琅丝毫不慌:“帐中最不缺的就是酒,闻先生出来打酒?”


    “闻先生走时说,帐中酒喝腻了,出来打点好酒。”


    旁边传出骂声,麻葛不耐烦地驱马上前:“十一郎不必管他。”


    报信兵也为难:“可......八郎吩咐了,要找回来。”


    麻葛道:“十四郎有信捎来,十一郎还要去回给帐帅,没功夫管他。”


    “麻葛,八郎吩咐的......”


    “姓闻的经年如此,他死不了......”


    几人口中的闻先生是武延公挚友甫老的弟子,名唤闻大儒。


    比起其人,这名胜过本人百倍,别说大儒,他与儒全然不沾边,素日十天半月也不出门,只在帐中涂画些乱七八糟又毫无用处的图纸,可一旦出了帐子,便轻易找不见其人了,最后不是大躺在街上、便是睡在乞丐堆里,都说不准。


    可眼下天寒,却是不能由他睡在外面的。


    两人争执不下。


    直到,宇文陵琅出声:“八哥要我亲去?”


    这声音突兀,又似含着一层薄纱,叫人听不出原意。


    这一问确也让在场几人一愣,却又没觉出什么,报信兵挠挠头,又回忆一遍。


    笃定道:“是。”


    深知十一郎对八郎的言听计从,麻葛喊道:“十一郎......”


    宇文陵琅抬手止住他的话,神色如常地盯着道边积雪,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才温声道:“我知晓了,你自去吧。”


    旁边有人问:“十一郎,咱们要回城?”


    入夜多时,悬月银光下,远处覆上白雪的陂水山清晰可见,宇文陵琅抬首望了望,眼底划过一抹暗色,最终还是调转了马头。


    夜风中传来青年温淡含笑的声音,他随口点了两人。


    “你们随我回城,麻葛拿好信,戌时必要赶到帐下,亲手把十四郎的信交给阿翁。”


    “喏。”


    一行人由此分开,朝两个方向驰去。


    在宇文陵琅去寻人时,时间却是不等人的。


    渐渐便到了雪月西去、夜漏催进的时辰,只冬日的九部驻地空有夜深,人却不能静。


    胡莽人狡诈,入夜后,反倒是九部兵将们最要擐甲执兵、枕戈待旦的时候。


    这样极寒的冬夜里,打仗的人要撑一口气,是万不能沉寂下来的。


    兵将们生怕被无觉无息的黑夜击垮心境,拖入深渊,因而在帐中待着的人不多,他们宁愿在营中升起大大小小的火堆,与兄弟们围坐一处,一碗烫酒能传一圈,一块羊腿肉能做八样式。


    今夜未落雪,空中却时时飘来雪花,那是被寒风从陂水山带来的,是从山神怀中回来的家人。


    有头次出城的小兵新奇地抬首去看,虔诚地伸出生了冻疮的手去接,雪花在掌心融化,他露出纯质的笑,摇晃着身边的老兵来瞧。


    雪触碰到焰火,发出阵阵滋声,伴着这声,不知哪处传出?阵阵筚篥声。


    管身微震,低沉悠扬的乐声传进夜色,卷旋着晶莹雪花,擦过灼热焰火,飘到每个九部将士的心中,冷沉中夹杂一丝柔和,是对这片土地最真挚的情愫。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


    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


    上慎旃哉!犹来无弃!”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


    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有老兵击掌,唱起遥远古老的长歌,众人纷纷相从,声声壮大。


    悲歌唱出火来,大有热闹起来的势头。


    燕北人奉神却不得神偏宠,寒风催断的骨头能重新长出来,霜雪压折的脊背还能立于世间,靠的是人,不是神。


    所以,悲歌唱不出悲,只能激出满腔泼天的血热。


    营外,宇文陵琅立在马前,火光映红青年俊秀面庞,他默默注视着这片营帐,耳边滚过将士们的壮歌。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马上横搭着的人听到声音,便随着唱和起来,含着浓重酒气的嘟囔,惹得身后两个亲卫憋不住笑起来。


    两人翻身下马,凑到他耳边喊人。


    “闻先生,闻先生?”


    “闻先生醒醒,咱们到营帐了。”


    俯身马上的人正是闻大儒,他乱发遮盖住半张脸,另半张亦满是脏污,胡须沾酒结成冰渣,又裹一身厚重难看的棉布衣,衣上被勾出了棉絮也不在意,年及不惑却更加不修边幅。


    似是没听到两人喊他,双唇掀动间,只继续与营中众人唱和,歌声断断续续,含混不清,偶尔伴着一两声干呕,是在马上颠簸所致。


    “闻先生,得罪了。”


    宇文陵琅嘴上客气,手上却是毫不留情,一抬手拽住闻大儒后脖领,便将人一把带下来,随手扔进了一旁的雪堆里。


    “呕......”


    灌了一肚子烈酒,一路颠簸本已吐得差不多,可被宇文陵琅这一拽一甩,闻大儒忍不住,又在旁狂呕起来。


    这下总算清明两分。


    他边呕边指着宇文陵琅破口大骂:“你这眼中无老幼的小子,安敢如此待我,你老子尚要......老老实实敬着我,你这小子.......真是反了.......”


    自宇文陵琅记事起,甫老与闻大儒便常住府上,算是看着宇文家孩子长起来的,他自小便知,这个长辈人不坏,就是作风奇葩了些,素日里最能与闻大儒合得来的也不过一个同样奇葩的十四郎。


    如今十四郎不在,闻大儒难免无聊了些,''发病''的时间也不断缩短。


    因而宇文陵琅也不恼,还笑道:“闻先生知足罢,今日若是十四郎寻你,明日你醒来,便是被扒光了挂在帐前,供九部将士们观瞻了。”


    此话一出,闻大儒果然不再吼叫,一揣袖子坐在雪地里,暗自小声骂骂咧咧。


    两个亲卫一左一右夹起闻大儒,一行人说说闹闹往中间最大的那间营帐走去。


    临到帐前,只见帐帘一打,里头说笑着走出五六个披甲戴胄的虬髯大汉,几人所穿甲胄相同,唯有肩头的兽头有所不同,正是今夜留营的几帐的将军。


    “十一郎回来了。”


    “闻先生也回来了啊,今夜不曾光顾城西观音庙啊。”


    “天寒了,乞儿们都不出窝,闻先生也寻不着玩伴了。”


    “十一郎还是身子薄,营中苦寒,还是早些回城的好。”


    军中人少拘束,多豪放,几位将军逮着两人便是玩笑起来。


    宇文陵琅焉能不知九部军中风气,只与他们一一道礼,还是那副温温和和的样子,硬是把一身劲衣穿出了书卷气。


    “好了好了,十一哥是为了十四郎之事而来,不是来与阿叔们瞎扯皮的。”


    一道娇俏女声自一帮人身后传来,帐帘掀开一角,穿紫云轻甲的少女抬步走出来。


    少女身量高挑,肤色微黑,却生得浓眉薄唇,一双虎目炯炯有神,长发高束,以冠绾紧,整个人利落英气,生机勃发。


    几帐将军们笑笑,相伴散去。


    离了外人,宇文陵琅自在许多,看向少女笑道:“七妹妹也在啊。”


    宇文璞上前笑道:“今夜姑母领兵巡防,我本是伴着她的,闻有十四郎的消息,才特地回来一趟,这便回去了。”


    两人的姑母宇文雍容,便是武延公之长女,也是他仅剩的子嗣,燕北第二位有封号的女将军。


    寒暄几句,宇文璞笑嘻嘻与闻大儒打了招呼,便上马匆匆离去。


    宇文陵琅带着闻大儒进到帐中,便见帐下已然坐了三人。


    两个老翁正盘腿坐在榻上吃酒,自家阿翁还不时开口劝解两句。


    两人虽都已是从心之年,可状态却全然不同。


    武延公戎马疆场一生,如今纵然老迈,其人也是精神矍铄,燕颔虬须之相未改,仍可见当年枭将悍勇之姿。


    甫老则全然似一般古稀之人了,方布巾裹着满头华发,仅是靠一会儿都要微合起眼,略作歇息,枯糙眉宇间还能窥见岁月沉积的平和,眼下,这平和中不免带了一丝焦急。


    听见宇文陵琅打帘进来的声音,武延公放下手中割肉的刀,指指这边,笑道:“瞧,这不就回来了。”


    甫老睁开浑浊的双眸,手颤颤扶上兽头拐,想撑起身,却摇晃几下,终是起不来。


    他只得喊:“四儿啊。”


    旁边穿甲胄的青年男子本稳坐在围炉旁,伸手烤火,见状立刻上前将人搀起。


    只还不待他搀稳,那边听到唤声的闻大儒便跑了过来,一把撑起自己师父。


    甫老粗糙似枯枝的手点上闻大儒的额头,斥他:“泼猴,又跑哪儿去了?近来不太平,你们四个都不准往外跑。”


    闻言,帐中人皆知,这是又糊涂起来,辨不清时候了。


    闻大儒笑着挨训,只道:“没有不太平,早太平了,早就太平了。”


    “胡说八道,”


    甫老念念有词,“若是太平了,他们三个怎会不知回家呢?”


    “他们啊,”


    眼底闪过一抹黯淡,闻大儒牵起嘴角,嗤笑:“人家加官进爵的加官进爵,闻达于世的闻达于世,哪还记得你这老骨头。”


    甫老似是被他气红了眼,半晌才使劲喘出口气,哆哆嗦嗦指他“你这眼底无老幼的小子......”


    “哎,好好好,”


    闻大儒搀扶好他,也不敢再逗乐,忙打自己嘴巴。


    “我是死小子,您快别闹了,老公爷还有事呢,咱回吧。”


    闻大儒朝武延公作作揖,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转身搀着自己师父往帐外去。


    师徒二人走得慢,还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个不停。


    甫老念道:“你把房后那堆柴劈好,赶明儿你二师兄回来,他最爱食饧粥,我给他做。”


    闻大儒笑道:“老翁还挺会挑人的,一挑就挑了个绝对吃不上的。”


    “你想给他做粥啊,那您爷俩恐怕得在奈何桥上撑口锅了......”


    “不过也不一定,他啊,不一定等你,许是早投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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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胡说......”


    帐帘打起又落下,彻底隔绝了师徒二人的声音,帐下也重归平静。


    武延公那双鹰目虚盯着帐门,见方才一刹吹进帐中的雪花慢慢化了,不知想到什么,双目一合,爆出一声大笑。


    宇文陵琅与宇文成朔对视一眼,各自落座。


    待武延公笑过,宇文陵琅才放下暖手的茶盏,笑道:“阿翁想到什么,笑得这般开怀?”


    世人不知者多以为武延公宇文宗敬这样一个疆场杀神,应是肃穆威严之人,事实上,他于军中的确如此,可待亲近之人他非但不严肃,甚至许多时候是个风趣之人。


    硬要穷究根底,那他也不过是世间一常人罢了。


    因而,宇文陵琅不必多虑,便如唠叨家常般问起武延公的所思所想。


    帐中无外人,宇文成朔也难得挂上笑脸,道:“阿翁年少时遇见雪崩,从陂水山下刨出个人的故事,十一郎自小就听,还没听够啊。”


    闻言,宇文陵琅想起幼时兄弟姊妹们凑在一处听故事的场景,笑意愈甚:“旧事也总能泛出新花样嘛。”


    “那叫阿翁再与你讲一遍?”


    “那却是不必了。”


    武延公看着两个孙儿说笑,他抬手重新烫上一壶酒,并不着急打断。


    酒不过刚烫得温热,宇文陵琅便转而谈起正事道:“麻葛阿叔带回的信,阿翁可看过了?”


    武延公将信放到案上显眼处,眼皮一掀,扫一眼二人后道:“不过就是些说闹的孩子话罢了。”


    武延公说着,将信递给一旁的宇文成朔,抬手示意他看,自己则重添上一碗烫酒。


    见此,宇文陵琅也跟着看向对面。


    他总觉得今夜八哥忽然叫他去寻闻先生,有些奇怪,可又想不到缘由。


    想来,近日算得上大事的,只有麻葛一行人回城而已,若再细想,只能是因为麻葛说的,十四郎提醒阿翁警觉的事了。


    他不得不去想,此事与八哥有关。


    这样想着,宇文陵琅紧盯上宇文成朔的脸,似是生怕错漏一丝表情,辨错一个动作,甚至不觉捏紧了手上的茶盏。


    对杵到眼前的信,宇文成朔微微愣了一下,放了茶盏,才伸手接过那几张信纸。


    他似乎只是瞟了一遍,并未细看,便神色如常地随手放到了自己案前。


    心下微松,宇文陵琅的手也渐渐轻下来,他垂眸,视线落回手上的茶盏,清明的茶水中有一两片沉浮的茶渣。


    他就说嘛,麻葛说的那些,十四郎叫阿翁警觉的那些,与他们宇文家是没甚干系的。


    十四郎也必然是这样觉得,才未在信中写,只是叫麻葛回来传达罢了。


    这样想着,宇文陵琅却还是朝对面要来了那几张信纸,落眼细细去看。


    只见李兖在信中写。


    长安如何如何好,帝后如何如何宠爱他,平康坊的游侠儿有什么好刀好剑,天香阁的他为他们准备了哪些好东西,什么物件是买给谁的......


    最后写,孟六娘子的画像就不必惦记了,他收了。


    宇文陵琅想着自家弟弟安排这些事时,叉着腰神采飞扬指挥哥舒两人,却又烦躁到怒抓小辫的样子,不禁弯唇,露出一个轻笑。


    十四郎就是这样的。


    正想着,便听宇文成朔主动提起:“重要的,麻葛方才都回过了。”


    宇文陵琅猛地抬头,看向对面。


    原来,八哥刚才听过了。


    那他方才看信毫无异常,究竟是因为此事压根儿与他无关,还是他早已得知,没什么好惊讶的......


    宇文成朔还是没什么异常,见他望来,还道:“麻葛莫非没回十一郎,十一郎若想听,我回头讲与你便是。”


    如此坦荡......


    若是旁的事,宇文陵琅必定看得清清楚楚,可一旦涉及到自家人,他就怎么都看不透了。


    宇文陵琅又向武延公回高存求见之事。


    高存拿着其父高世阳的信物求见,与其说是他求见武延公,不如说是其父求见武延公。


    所求为何,武延公自是知晓。


    他本想回绝,可念及高世阳已是耄耋之年,又有年轻时的情分,他到底答应明日与高存一见。


    三人话完事,已近四更天。


    宇文成朔率先离开,他拿了兜鍪,起身准备去换防。


    甫一出帐,便见自己的心腹亲卫焦急等在远处,他抬步,往那边走去。


    只还未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宇文陵琅的喊声。


    “八哥。”


    宇文成朔回身。


    “十一郎还有事?”


    走到能看清对方面目的地方。


    宇文陵琅才开口笑道:“十四郎为阿烈寻到一把好刀,改日我带他瞧瞧好坏?”


    宇文成朔十八便已成家,阿烈是他与妻子席娘生下的孩子,也是现在宇文家下一代唯一的孩子,时年不过五岁,却是跟在李兖屁股后面长大的。


    说到妻儿,宇文成朔脸上浮现一抹温柔,却道:“他还小,哪懂得好坏。”


    顿了顿,又补道:“十四郎的眼光你我是知晓的,既是他挑的,那必是好的。”


    话落,远处望楼便响起换防的鼓声,军中事重,兄弟二人匆匆话别,宇文成朔上马而去。


    宇文陵琅站在原地,眼看着策马出营的一行人,眼神却落不到实处。


    *


    长安来人只能在帐原郡停留三日,因而次日一早,武延公便回府见了高存。


    两人密话,无人可知。


    只知,这一年的三月三,在长安人祓除祸灾,祈降吉福的日子里,东宫太子傅高世阳上书圣人,道年已耄耋,遂隐终南,悬车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