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秋风吹去最后一丝夏尾巴，长安人渐渐换上厚衣。


    到初十这日，正是太子妃孔氏的生辰宴。


    天方明，观雨院中便有了声响，院中多海棠树，如今深秋，便时时落下满地枯叶，最先起来的也便是洒扫的仆妇。


    偶有笤帚的‘刷刷’声传到廊下，屋里的季姜却仍旧睡得香甜。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她也越发不愿出门，离开自己的小窝。


    满院子女使仆妇都起身的时辰，垂帘外便透进一点模糊的晨光。


    薄光落到季姜脸上，她小鼻子一皱，细眉微蹙，拥着被子翻了个身，又想甜甜睡去。


    却在这时，廊下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动静。


    下一瞬，垂帘‘唰’一下被拉开。


    “六娘！”


    有什么东西喊着猛扑到床上，直往季姜身上磨蹭。


    被角掀起一条缝，有冷风悄悄溜进来，触到季姜温热的身体，激得她冷颤一下，被迫睁开眼。


    只见眼前凑着一张放大的脸，见她掀眼看，还朝她笑着快速眨眨眼。


    是冯灵云。


    “你干嘛啊？”


    季姜睡眼惺忪，伸出胳膊推她，嗓音懒怠柔软。


    冯灵云握上季姜胳膊，兴奋道：“今儿是太子妃的生辰宴啊，六娘不去？都在府上憋了一月有余了，出门吧。”


    “太冷了，我不去，”


    季姜乖巧地回她，又拿手推推冯灵云的胳膊，哄道：“你去找阿姐，她去。”


    说完又抽回胳膊，缩到暖烘烘的被窝里。


    “小懒虫，今儿可由不得你。”


    帘外有人笑着开口。


    知妗撩开垂帘，宝帘和映采等候多时，立马上来伺候季姜起身。


    “阿姐~”季姜迷迷糊糊，拿手遮住帘外洒进的大片白光。


    “阿姜听话，”


    知妗笑着坐到她床沿，亲自把人轻拽起来，温柔地轻抚她脊背，哄劝着，“今日赴宴原是阿姐的差事，可今儿早上四婶婶才道，我另有差事呢。”


    “什么差事？”


    季姜身上香香软软的，知妗凑近她，低笑，“阿娘要回来了。”


    话落，季姜身子一动，眼睛彻底睁开，转头看知妗，半晌才懵然道：“啊？”


    “你阿娘回来，你啊什么？”


    冯灵云在一旁看得好笑，伸手拉她，“你快点梳洗去，再不快些就晚了。”


    季姜边被簇拥着往阁外去，她只来得及回头问一句，“何时回来，阿娘何时回来？”


    “你安生去赴宴，”知妗起身，笑道：“还有几日呢。”


    季姜放下心来。


    三人在观雨院用过朝食，又到祝明堂给孟老夫人请安，见时辰差不多，才动身朝太子府去。


    孟潇兄弟三人早已骑马先行出府，菁妗入秋生了风寒，还没好，邹氏自觉出身低微，从不肯主动出门应酬，遥妗事事以娘亲为大，邹氏不去她也不去，故而称病不出。


    是以这一趟生辰宴，便是郑氏带着季姜、明妗两人，外加一个冯灵云。


    太子妃的生辰宴设在昔日太子暂住过的王府，与孟家离得不远，但郑氏还是备了马车，无关远近，这是郑氏出身世族习有的规矩。


    出来府门，冯灵云便拉住季姜，悄悄道：“要不要骑马？”


    “我不会啊。”


    “我带你。”


    季姜眼睛一亮，刚要点头应下，便听身后台阶上的知妗道：“不许。”


    冯灵云左右看看两人，抬步想溜，知妗也没放过她。


    “冯大娘子今日着裙装，也坐马车的好。”


    季、冯两人对视一眼，你推我搡，灰溜溜钻进同一辆马车。


    孟家马车到时，太子府所在的坊间已经停了不少人家的马车。


    有是太子妃送帖请来的，也有趁此宴会想要与东宫搭上关系的，自巷口一直排到王府门口，由远及近，马车的华丽宽敞也是逐步攀升。


    孟家女眷到垂花门方才下马车，远远便见门前立着个一身云紫斜格长裙，身材高挑的女子。


    见到她们便迎上前来，这人正是翊王妃冯氏，也是冯灵云的大堂姐。


    冯灵云一见她，便如扑棱蛾子似的猛扑过去。


    “大姐姐！”


    冯氏一把接住她，笑着将人搂到怀里，先与郑氏寒暄道：“皇嫂如今月份大了，身子也越发重起来，知晓郑姐姐定会来，特叫我出来迎一迎。”


    郑氏的外家出自青州，太子妃的母族孔氏也在青州，郑氏年少失恃，常居外家，与太子妃乃是手帕交。


    两人几乎同年出嫁。


    太子妃被沈皇后瞧中，嫁给当时的王孙萧岱；郑氏则嫁了年长自己十岁的孟四老爷为续弦。


    昔日好姊妹又在平城相聚，如今又到长安，算来已有二十年的交情。


    郑氏闻言便笑，“她就是不肯消停，如今身怀有孕，还与我讲究起这些劳什子虚礼了。”这话看似埋怨，却又格外亲昵。


    “太子妃是惦念郑姐姐呢。”


    冯氏笑言，引着人往府里走。


    得冯氏一句姐姐，郑氏也不自喜，如常笑道：“她惯爱胡闹，却是苦了王妃娘娘了。”


    一句疏离有理的‘王妃娘娘’，叫冯氏嘴角笑意微僵，却也没垮下场面来，仍旧语意缓缓，进退自如。


    寒暄间众人来到太子妃的承恩殿，明妗受知妗所托，一路拉着季姜，半刻都不松手。


    两人走在后面，方一进殿，便见上首坐着一位年轻美妇人，肤白俏丽，一身宽松的对襟羽纱裙，正是太子妃孔氏。


    她下首左边的雷氏，面色不冷不热，尽量保持着跪坐的姿势。


    再往下，是几家勋贵家的贵妇和一众五六岁的小娘子。


    太子妃一见郑氏，便抬手催促身边女使将她扶起来，郑氏也快步迎过去，扶上她的手。


    两人亲亲热热携手聊着，旁边的人也都各自叙话。


    冯灵云腻在冯氏身上，冯氏见新的对襟便这样被扯皱，不禁将人拉开。


    “大姐姐。”


    冯灵云还待上前，却被冯氏伸出手指头抵住额头。


    冯氏逗她，“我家二妹妹，在孟家住了一个月，可算是想起还有我这姐姐了？”


    “一直想着呢，”


    冯灵云挽上冯氏胳膊，讨饶道：“这不，还给乐儿带了咱们平城的枣花糕呢，就是大姐姐在家时常给我们带的那个。”


    乐儿，翊王和冯氏的嫡长女，翊王府唯一的小郡主，年方三岁，是个牙还没长齐的。


    冯氏忍笑，点头，“送得好。”


    笑久了，冯灵云也意识到这礼物不妥，她有点脸红道：“小孩儿都爱吃的。”


    “二妹妹，还是与小时候一样。”


    冯氏说着，目光却瞥向后面的季姜。


    她似是闲得无趣，不顾明妗的阻拦，蹲在案前，与旁边不知哪家三四岁的稚女玩得兴起。


    瞧着着季姜温和的笑脸，冯氏眼底闪过深意，却笑道：“二妹妹这样冒失，小心孟六娘子再不与你玩在一处了。”


    “怎么会。”


    冯灵云娇喊，果然四处去瞧季姜的身影。


    终于，在重重人影之后，看到了正想把发带解给稚女的季姜，她赶紧过去把人拉起来，带到冯氏面前。


    挨近她道：“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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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你说，你会不喜我吗？”


    季姜一惊，忙澄清道“我可没有啊。”


    “六娘子莫慌，”


    冯氏笑道：“我不过闲来无事，逗着二娘玩呢。”


    冯灵云羞恼跺脚，却倏然想到，季姜还不认识她大姐姐呢，便忙对季姜道：“六娘，这是我大姐姐，当今翊王妃。”


    季姜抬手，便要蹲身做褔礼，却是被冯氏轻轻扶住手，顺势揽上她肩头。


    笑道：“六娘不知不怪，这依礼啊，该当先给太子妃娘娘问安。”


    冯氏话音不算小，等她说完，满殿之人都朝这边看过来。


    见季姜与冯氏状似亲昵，郑氏忙轻捏太子妃的手，笑道：“你还不快些，我家六娘是个活泼性子，见过了你，好放小娘子们去自在自在。”


    季姜到太子妃面前，笑道：“臣女见过太子妃娘娘。”


    她望着太子妃，想太子妃生得可真好看啊。


    想到自家夫君的嘱咐，太子妃猛地转过神来，忙拉着季姜亲热道：“这就是孟六娘子吧，孟家的小娘子果真个个不俗，不怪大君阿家这样惦念，与我们阿驷当真般配。”


    这话一出，季姜的笑僵在嘴角，转瞬失了开口的兴趣。


    好好的美人太子妃，怎么眼神不好？


    可满殿的夫人们却是不管季姜想什么，哄得涌上前，七嘴八舌夸起季姜，左不过夸她端庄、温娴、德容兼备，与李兖两人怎样怎样相配。


    季姜一度开始怀疑，她们是受李兖胁迫，来针对自己的。


    这些词，有一个跟她沾边吗？


    夫人们越说越兴起，脂粉香气浓到呛鼻，季姜不禁蹙眉，强忍着才没抬手揉鼻子。


    明妗和冯灵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挤到了一旁。


    就在季姜闷得快要受不了时，手腕忽被一只白皙，掌心带薄茧子的手抓住。


    季姜顺着胳膊看过去，只见这女子眉目英气，双目炯亮，只嘴角紧抿着。


    却是方才置身事外的安王妃雷氏。


    在季姜几乎发亮的眼神中，雷氏轻轻拨开太子妃的手，把季姜拉出来。


    场面顿时一静，方才还说得起劲儿的贵妇乍见是这女瘟神，也都纷纷闭嘴，想要张嘴的，也被雷氏瞪眼一句“嗯？”给摁了回去。


    季姜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再忍不住，抬手使劲揉着鼻子，直揉得鼻尖泛红，可她顾不上，只满眼崇拜地看着身前的雷氏。


    太子妃一脸懵然，轻道：“皇嫂.....”


    看着她这幅样子，郑氏无奈摇头，握上她手，摇摇头，示意她莫要再问。


    明妗和冯灵云两人也终于挤上前来，把季姜拉走。


    两人抢着拜见太子妃和两位王妃，又给太子妃说祝寿词，插科打诨不叫她们缠上季姜。


    末了还是由冯氏开口，“五娘、八娘都在庭院里呢，二妹妹你识得路，且带孟家娘子去玩乐玩乐吧。”


    明妗冷着脸欠身告退，不等谁说，她牵过季姜，转身便走。


    出了承恩殿，明妗才放开季姜，皱着眉朝里面骂道“污糟。”当他们孟家是什么。


    听到明妗开口骂人，季姜满脸讶异，要跟上去问，却被冯灵云拉住。


    三人一路往后面庭院去，所过之处，亭台楼阁无一不精，道旁水渠小流缓缓，零星水声隐没进丝竹管乐。


    待走到庭院门，便听里面传来一阵又一阵小娘子的说笑声。


    三人走进门。


    快要入冬的时节，庭中也摆满时令洛阳菊、金灯花、玉芙蓉，一片花团锦簇中，又见一群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小娘子，三两成群，欢闹不休。


    听到声响，皆抬首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