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艾伦茫然地抬起头,怀里竟然还抱着那只金光闪烁的杯盏。


    几分钟前他还在和那位力气大得惊人的老头拔河。


    那时圣保罗大教堂里一片混乱,估计谁都没想到会有一个蒙面的年轻人一溜烟就冲上前去和一个位高权重的九旬老人较劲,甚至毫不客气地伸手推搡。


    等到那些像蜡油一样融化的怪物们反应过来时,白骑士团的骑士们已经破门而入。


    之后,教皇冕下……


    扯开蒙面黑布的艾伦想起那怪物,只觉后背发凉。


    那简直是同类逐渐抛弃同理心和人性,异化成异类的过程。


    幸运的是,桃瑞思和亚历山大一人拽住他一边胳膊,在刚才的紧要关头从怪物的口中救下了他。


    随后几乎是眨眼的瞬间,有纷飞的炮火砸向繁华的城市。


    紧接着,三人不知怎么回事就从教堂内部来到了外部的街道上。


    “这是哪儿……?”雷斯垂德的脸上还有紧张与疲惫。


    他转身,看见哈德森太太与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时一愣。


    “你们两位怎么会在这里?”


    哈德森太太指着路边尚未倒下的路牌,提醒他们。


    【是你们来到了这里。】


    组成“贝克街”的几个单词就挂在那里。


    “我们怎么到了贝克街?!”艾伦低头看了眼怀里的金杯,“这个该怎么办?!”


    “如果接下来幻想统治世界,那【圣杯】的力量也就可有可无了。”


    “它不会再是什么特殊的象征,到时候不过是随处可见的一只杯子。”


    本笃说道。


    桃瑞思欣喜确认眼前的老者,“老师!”


    本笃微笑着对自豪的学生点点头。


    艾伦有些疑惑,“幻想统治……现实?”


    亚历山大说道:


    “换成福音教会里常用的说法,应该就是指这凡尘俗世也将变成地上神国,主与天使降临于此地,赐福于此地,指引着如羔羊般迷茫的凡人走向幸福的彼岸。”


    “真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艾伦下意识又看了眼【圣杯】。


    如果这话是真的,那么这只金杯的力量在这种奇迹面前的确不值一提。


    “但是这人世都变成了地上神国,我们还——”


    拼死拼活努力干什么?


    神国,抑或说是天堂。


    那是传说中纵情享乐之地,没有贫穷,没有烦恼,没有痛苦,只有永恒的欢乐和宁静。


    【神秘学上认为‘得到什么,必将失去同等重要的什么’。】


    【你觉得自己得到的那些幸福,都是平白无故的馈赠吗?】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神情紧绷,却不是因为身后不断逼近的空袭警报声。


    【活着的存在才会感到痛苦。】


    【如果你真的只感受到永恒的宁静与快乐,那就需要考虑上一个问题……当然,到那时,已经没有思考的必要了。】


    艾琳·艾德勒转动了一下自己的阳伞。


    那把刚将莫兰钉死在地面上而折断的伞骨,现在已经奇迹般重新复原。


    【因为在路西法看来,这种‘幸福’是象征自己权势地位的收藏品,自然可以任由收藏、把玩、毁灭。】


    这是绝多数魔鬼对人类灵魂一以贯之的态度。


    高高在上的傲慢审视里,从未将大部分人类当做可以平等交流的存在。


    雷斯垂德下意识看向迈克罗夫特。


    迈克罗夫特说道:


    【噢!这可真是误会我了,我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祂指了指他们身后那化作一片废墟的公寓。


    【况且现在我们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是吗?】


    艾伦回过神来,“……那我们在这里,是要干什么?”


    【打开盒子,或者说救人。】


    歇洛克看了眼天空。


    云朵是白鸽的羽毛,太阳是白鸽的眼眸,它正静静看着地上的他们和祂们。


    侦探超凡绝伦的大脑已经为其还原了这一切发生的始末原因。


    【我们要去救████。】


    大家露出茫然的表情,不仅仅是因为对他说话语句最后的空白感到疑惑,更是因为对这部分信息的完全缺失感到本能的不安。


    人类在大部分时候,是能够通过语境中上下部分的关联,推测出语言想要表达的含义的,而众人现在完全做不到这一点。


    那部分信息,以及所关联的信息被完全屏蔽,无论如何回想思索都是一片空白。


    “我们是来救人的……?”


    艾伦迟疑地问道。


    “救谁?是福尔摩斯先生你的朋友们?”


    “或者是贝克街的居民?”桃瑞思问。


    “也有可能是苏格兰场或者白骑士团的某人?”


    雷斯垂德看向废墟。


    但无论是哪种猜测都更像在开启猫箱之前的刹那,本能想要掩盖他们自己内心真实想法的忐忑不安。


    歇洛克没有解释那段空白产生的原因。


    因为他清楚,就算做出解释,恐怕连这解释本身也同样会被抹除。


    当自己记忆宫殿关于这部分同样一片空白的时候,他现在要确认的是……


    歇洛克看向迈克罗夫特和艾琳。


    祂们也看过来。


    【没有任何记忆锚点,但‘最强的力量’应该暂时还没有抹除这份意义。】迈克洛夫特说道。


    艾琳皱起眉。


    【被关进盒子里何尝不是一种偷换概念……这到底是想针对什么混淆视听?】


    【还用多说吗?】迈克洛夫特朝着那边废墟迈开步伐,【当然是生死的界限,也是锚定这世间是虚幻幸福的刹那,还是清醒痛苦的永恒。走吧,该去打开猫箱了。】


    所有人或是坚定,或是迟疑地往废墟那里走去。


    残砖碎瓦将原本的生活埋葬其中,叫人看不出它原本应有的模样。


    “你们觉得经过这样的灾难,里面真的还有人活着吗?”


    亚历山大搬开那些碎石时忽然发问。


    炮火从天落下的时候已经将这里烧成一片炼狱,哪怕眼下火势渐渐熄灭,他们的双脚隔着鞋底接触到砖块时依旧觉得发烫。


    “我不知道……”


    艾伦放下那只金杯,在废墟里搜寻着那个对于所有人而言都很重要的人。


    他寄希望一个渺茫的奇迹会发生,却又觉得这实在困难。


    “如果他能有仪具在身边的话,说不定是有还生可能的。”


    桃瑞思说着。


    但在她前方的本笃摇头。


    “刚刚的灾难剔除了所有的超凡力量,就算有仪具傍身,也无法使用。”


    雷斯垂德不忍的目光从墙角里,那些几乎辨认不出容貌特征的焦黑尸体周围一扫而过,然后他直起身放眼再看向四周。


    “问题是,这片废墟比想象中的要大。”


    “只有我们几人要如何找到一个完全记不得姓名、容貌和性格特征的人?”


    “我们要找的是一个……人。”


    沉默站在废墟里的歇洛克思绪忽地一顿。


    他感觉自己像是抓住了些什么。


    【那么‘个人的力量’的确不够……】艾琳若有所思。


    迈克洛夫特沉思片刻,然后缓缓抬眼看向天空。


    祂像是意识到了关键。


    【诞生于人类的幻想,又受限于人类的幻想。】


    【幻想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具有极限,但现实的进步从来永无止境。】


    “没有什么力量,会在本源的土壤上反客为主。”


    歇洛克直言了当。


    “说到底这里是伦敦,是现实维度的伦敦。”


    他强调。


    “既然在现实维度,为什么不去寻求其他人的帮助?为什么不调动机械来挖掘救援?”


    “祈祷是在外界无援的情况里,最后软弱的手段。”


    所有人都眼睛一亮。


    “是啊!”雷斯垂德连忙冲向街边,“我现在就去联系!”


    沉默的几秒之内,【决定】已经在这个节点做出。


    白鸽咕咕笑着——


    【“的确已经做出了决定|选择!”】


    于是它收拢了翅膀,合上双眼。


    羽毛重新化作白云,瞳眸再度化作太阳,仿佛刚才部分人偶然瞥见的诡异一幕只是恍惚间的错觉。


    哈德森太太看向歇洛克,温和地询问:


    【你下定了决心?】


    他点头。


    【哪怕至此分割神秘和现实?】


    哈德森太太说道:


    【如果这样做,你的身份将在现实维度崩塌。】


    【对于超凡生物来说,传说停止,无人在意的瞬间就是死亡的开始。】


    “那么您恐惧吗,哈德森太太?”


    歇洛克目视前方,看见消防车已经赶到了现场。


    在杠杆作用下工作的机械拉动坍塌的屋瓦房梁,露出好似通往深渊的漆黑洞口。


    众人下意识看向歇洛克·福尔摩斯。


    老妇人说道:【总会有什么记录我们存在过的证明。】


    她微笑着。


    【人们的记忆、书本的文字、走廊上的挂画、橱窗里的工艺品……】


    【而对‘死亡’在所难免的恐惧,则象征着我的确还‘活着’,所以这一点我并不讨厌。】


    她拍拍他的后背,如同长辈予以一些关怀和鼓励。


    【我猜你准备去找他。】


    歇洛克点头,而后说道:


    “我想写一份信。”


    ***


    不管是黑色还是白色都像浪潮一样褪去。


    他和祂面对面站着。


    既是天使,也是恶魔的那孩子看着他。


    【明明我的提案才是最优解答,但你不肯接受。】


    树冠之中枝叶颤动,黑影如同纠缠聚集的蛇将那些胆怯又好奇的苹果们吓跑。


    【既然你不愿意接受我的建议和帮助,那么我将杀死你,占据这具新的容器后,完成我的愿望!】


    “使用暴/力诉诸自己的想法和要求时,本质上是你觉得自己已经落入下风才有的自我保护反应。”


    【你难道是心理医师吗?】路西法抿紧唇看着他。


    “不。”约翰说道,“但我见过不少在战争中失去父母而身心受伤的孩子。”


    虽然不像魔鬼能够直观看见外部人们的选择,可根据四周剧烈的震动,和面前路西法的态度,让他敏锐地猜出胜利的天平已经开始向自己倾斜。


    约翰深呼吸一口气,反问祂。


    “在你塑造的世界里,那个恋人依旧爱着士兵,那位护士得到父母的认同与夸奖……但你真的明白他们那对爱人之间,以及那个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就如你所设想的一样吗?”


    与歇洛克一同探案的时间里,他也学习尝试着让自己更多地去观察细节,而非仅仅走马观花地观看。


    那位士兵死去时,手里落下一枚女戒,戒指里侧两个相互依靠的名字已经被特意划去,外侧有娟秀的小字写着一对怨侣分开的原因——你爱酒精和自我埋怨,更甚过爱我。


    那位护士对自己父亲的态度更是明显,当她的父亲从车厢里拎起拐杖下来时,她的身体下意识摆出了想要蜷缩防卫的态度。


    这是明显被殴打过想要自我保护的动作。


    也许今后那个酗酒的士兵可能改过自新,重新追回自己的爱人。


    也许那位护士最后那句话,并非是渴望与家乡的父母再会。


    但这些细枝末节的痛苦,与人类本应自我理解、消化,最后得到不同前行道路的可能,都被扁平可悲的虚幻一起抹杀,再被套上永恒不变的“幸福之壳”后停在某个凝滞的瞬间。


    路西法的声线逐渐变得尖锐起来,如同始终未达成自己心愿,而变得有些歇斯底里的孩子。


    【我杀死你只需要几秒的时间!】


    和需要狼狈在巨树仿佛即将倾颓式的颤动中,勉力保持身体平衡的约翰不同,路西法平稳地赤脚悬浮在距离树干表面几厘米高的空中。


    女孩的白色长裙扬起一角,祂伸出手来,指引着自己身后无往不胜的黑影大军向面前的人类杀去。


    在这短暂的瞬间代替他,祂就能继续在现实维度“活下去”,继续构建自己理想中完美幸福的神国!


    约翰在茂密的树冠里急行。


    那些细长如蛇的黑影像是长了眼睛的子弹,不咬住猎物就不会松口地从四面八方包抄袭来。


    约翰不打算正面迎敌。


    即便祂是个孩子,但当孩子学会使用危险的火/枪,并毫不在意珍贵生命随意开火时,其本身就成了比枪/支火药更危险的存在。


    他知道,现在自己要做的是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熬过这短暂又漫长的几秒,让现实的铁锤彻底敲开幻想的卵壳,就意味着人类的生死能够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非被一个外在的力量彻底凝固静止。


    没有固定形态的黑影凝结在一起时,仿佛无面的野兽横行在足以当做城市主干道的巨树表面。


    约翰转身扑进绿叶之中,希望借那些枝叶减缓它的速度。


    但那只凶猛的野兽没有自我的意识,却被超凡力量武装出足够坚硬的铁蹄。


    茂密的枝叶仅能为弱小的人类争取一秒不到的喘息时间,就彻底被黑影撕碎。


    成熟程度不一的果实们感觉到栖身的大树正在不堪重负地震颤着,它们哭喊着聚集到白鸽的身边。


    【“怎么办!怎么办!”】


    【“我们就要死了!”】


    【“果树会倒下吗?我们还能活着吗?”】


    听到果实们七嘴八舌的哭喊声,白鸽鲜红的眼里反而充满了兴奋。


    它大笑起来。


    【“人类已经做出选择,现实维度将彻底和超凡维度分割!”】


    【“既然害怕死亡|消失,那当然要求生|留住!”】


    【“各位,做出选择|决定的时候来了!”】


    ——是留在现实维度成为短暂的创造者,还是前往深渊维度作为永恒的幻想物。


    约翰狼狈躲闪着后方的攻击。


    他看向白鸽。


    “两个维度……分割?”


    白鸽愉悦的说道:


    【“没错!”】


    【“很快现实就是现实,幻想就是幻想!”】


    果树颤动得越来越厉害,整个树干都像失控的巨轮往侧方倾斜。


    【一分钟后,这个世界上现存的超凡力量将被剥离。】


    【从此,拥有各种超凡力量的仪阵、仪具都将不再发挥应有的作用。】


    【至此,通常情况下,使者、恶魔、天使、魔鬼等称呼都将成为不具备实际意义的词汇。】


    【人类将只是人类!】


    白鸽扑打着翅膀,速度由慢渐快,最后它身后的树干表皮竟猛然裂开,枝条再也无法缠住展翅的白鸽。


    那道纯白的身影冲向天空的刹那也抓住了他的肩膀,带着他如同翱翔宇宙般能够远距离俯视这棵几乎称得上是顶天立地的果树。


    此刻在这分不清黑白颜色的茫茫天幕中,约翰才发现他刚刚以为跑过的笔直树干区域,其实已经被某种看不见实体的力量压缩成了扭曲的球体。


    树木枝叶如同被写不出后续文稿的作家暴躁捏成一个扭曲的镂空废纸,无数道路在那奇异的空间里交错延伸,最后又不知通向何处。


    随着白鸽挣脱树干,那扭曲的球体就如某种植物的根部开始发芽。


    鲜绿的嫩芽从球体两侧不断生长,上半段以极快的速度生长为约翰记忆中最常见的一棵果树模样。


    它显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而且比起无机质的植物,反而更像是一个稳定的港湾。


    在这棵绿色果树的对立面,从同一个根部,以同样速度生出的新生巨树却显得更加瑰丽梦幻。


    空荡荡的枝干好似以透明水晶为原材料制作的精美工艺品,云雾化作绸缎缠绕着没有绿叶的树冠。


    远远看去这棵巨树无比美丽,却又脆弱易碎。


    原本待在球形根部的果实们犹豫起来,像是在疑惑和焦虑自己该选择哪一棵树作为自己新的栖息之所。


    挣脱束缚的白鸽低头和他说道:【约翰·华生,你有很多朋友选择了那边的世界。】


    【作为最终那颗‘果实’的拥有者,你也拥有着‘可以反悔的力量’。】


    【你要更改之前的选择吗?】


    约翰看着那流光溢彩,倒悬生长的巨树。


    他摇头。


    “虽然很想再与他们见面,可我更希望自己能记录下祂们的亲切和善良。”


    【对于被分割的超凡世界来说,遗忘是一种死亡,而你确实是救死扶伤的出色医者。】


    白鸽如此说道。


    约翰看着那两棵树纠缠在一起的根部。


    “虽然将两个世界分开,但它们依旧有相连的部分吗?”


    【那仅限于‘相信着神秘’的人。】


    就在这个瞬间,从那错综复杂根部位置延伸的黑影,好似溺水垂死之人骤然伸长的双臂双手拽住了约翰的腿部。


    一股难以抵挡的拉力从下方传来。


    白鸽抓住他肩头的衣物被撕裂,于是他不可避免地坠落。


    失控感压着他从高空不断骤降,紧随其后的就是枝叶拍打在身上的轻微触感。


    那种感觉并不疼痛,更像被风吹散的泡沫一样难以察觉。


    果实们部分化作白鸽飞向晶莹剔透的巨树,部分仍旧保持原样游向枝叶茂密的绿树。


    他和它们相遇,交错,再分开,最后跌入梦幻和现实交错的根部地带。


    在两个世界即将彻底分离的最后时刻,路西法抓住了他。


    黑影在这孩子愤怒心声的号召下聚集在祂的身后,犹如漆黑的羽翼伸展出恐怖的形态。


    【你是想将神秘放逐于世界之外吗!】


    之前明明用了“指引”做形容,可当这份高高在上的实力差距被【不在意的遗忘】抹除时,傲慢也就成了能被轻易打破的脆弱玻璃。


    黑影舞动,拧成一条长绳。


    约翰感觉一股猩甜从喉间上涌。


    在这里,死亡的概念被推得很远,神秘学意义上只要有人还留有记忆,的确足以让每个人都能化身超凡的不死存在。


    不过面对强大的魔鬼时,很难不说这份不死的馈赠其实也是一种诅咒。


    【你将超凡力量变得如此廉价!】


    【只用一段记忆竟然就能使一个普通人脱胎换骨!】


    路西法恼怒着。


    约翰反而是笑起来,“人类中的大部分都习惯也善于探寻神秘,再将其转化为自己能够掌握的已知知识。”


    “说到底,这何尝不是一种力量的转移。”


    【人类!】


    约翰拒绝祂的提案时,祂还只是惋惜;可当触及最根本的利益时,才是真正的勃然大怒。


    黑影化作两只诡异的细长手臂,紧紧掐住了他的脖子。


    祂要让这个人类付出代价!付出不敬重神明化身,也是拒绝祂完美提议的代价!


    在这里的确杀不死对方,但穿透虚幻,寻找现实落点的刹那就足以叫他死亡!


    约翰紧紧拽住那几乎凝成实体的黑影手臂,接着断断续续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你在恐惧自己的意志无法再自如地驱动人类。”


    “看似幸福的景象,是你傲慢强加给人的枷锁……是否要和解,是否要原谅……那都应当由当事人决定。”


    他的后背狠狠撞破弯折扭曲的树干,然后继续往下坠落。


    这片奇异的根部空间错综复杂,幻想的力量与现实的铁律交错融合出现。


    约翰感觉自己在被黑影掐着笔直下坠的时候,穿过了无数或是梦幻奇异,或是无比现实的区域。


    时而是漫天飘絮的白色空间,时而是轰隆作响的机械工厂,时而是明光烁烁的璀璨星空,时而又是温馨可爱的玩具商店……


    这些场所地点不尽相同,连接时没有任何的顺序规律可言。


    如果日后有人误入此处,也会有只是照常打开家门,却意外来到一个完全不认识地点的奇妙传闻出现。


    但此时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是穿过那些场所时感到的疼痛和窒息越来越强烈。


    这说明,黑影在不断逼迫着他靠近现实。


    一旦回到现实维度受到重伤,那他必定会救治无效身亡。


    而身处现实维度的人类坚强,同时也很脆弱,超凡力量难以起效,但不代表不能利用根部的空间混乱特征,将他错位从高空推下。


    一秒后,约翰忽地听到了轰鸣的水声,鼻尖土壤和草地被水汽打湿后的腥气开始变得浓郁起来。


    这条魔幻道路的尽头竟是一座人迹罕至的峡谷。


    路西法一路推着他来到峡谷中那条显目的瀑布上方,似乎觉得这里将是个不错的葬礼举办地点。


    【该结█这█切了!】


    在现实失去锚点的魔鬼很难继续维持实体的形态。


    过度的缺氧在这一刻化作致命的铁锤猛击他的脑部。


    现实维度的铁律有时也是一把双刃剑,明明他感觉得到魔鬼掐住自己脖子的力道不得已在变得越来越弱,可前期的缺氧与疼痛,眼下如海上风浪要将他压进窒息死亡的绝望深渊中。


    他的手无力地落下,眼前的景色变得模糊不清。


    这次孩子清脆的笑声再度响起,像是亲手摘下一朵鲜花揉碎,或是抓住一只蝴蝶撕裂翅膀。


    【来█!我允许█一起进入█堂。】


    祂选择高高在上地“原谅”对方,却丝毫没有想过到底是谁冒犯了谁。


    然后他看见天空如画倒悬于头顶,黑影欢快在深渊中大笑。


    约翰向着上空伸出手,尚有一线清明的本能里还有对这个世界的依恋。


    不过在没有神的世界里,真的有人能救他吗?


    【——!】


    有人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约翰努力睁大眼睛,似乎看见了好友熟悉的面容。


    眼下的确没有神来救他,但他的挚友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对他伸出援手。


    【███!!!】


    傲慢的魔鬼怒不可遏,但此刻现实维度的铁律已经毫不留情地要将祂驱逐出境。


    坠落瀑布的黑影如同逆向生长的植物根须猛然从下方杀出,要扯住他们的腿脚拉入深渊地狱。


    “……”约翰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感觉自己接连经历过战斗的精神已经疲惫不堪,“歇洛克?”


    好友带着他避开下方的攻击,接着将他拉上悬崖。


    【我要██了。】


    【不管是哈德█太太,██罗█特,还是██……】


    【祝福你████。】


    【让我们今后██,约翰。】


    听不见,听不清——


    连眼前所有的景色都像被瀑布水流打湿而变得模糊。


    约翰徒劳地想要告诉好友,那个对手的恐怖之处,也想要叮嘱他务必小心。


    可在此之前,他就感觉思绪要彻底被困顿的黑色海洋淹没。


    约翰感觉歇洛克似乎是从枪套里拿走了他的左轮。


    可那把枪何时出现在这里?那枪膛里还有子弹吗?


    【莫里亚蒂教授,或者应当称呼你为路西法。】


    【该做一个了断了。】


    歇洛克·福尔摩斯如此平静,随后主动跃下了深渊。


    黑影犹如长矛要将他刺穿。


    祂举起手臂,抬起枪口对准敌人。


    【我不信你的枪膛里还有子弹!】


    路西法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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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不是我的枪。】


    【这是约翰的。】


    祂微笑。


    【别忘了,人类才是最擅长创造奇迹的存在。】


    【我了解自己这位最好朋友的性格,他和我一样,枪膛里永远会为你们留下最后一颗子弹。】


    歇洛克·福尔摩斯果断开/枪。


    枪声震醒了峡谷里的一切。


    但约翰安心地闭上眼,昏昏睡去。


    他从来信任自己的好友,最后关头必定不会马失前蹄。


    这场战役中——邪恶必定要俯首认败。


    ***


    “快快快快!这边废墟里还有一个幸存者!”


    “受伤好严重……但还有呼吸!快让救援队送到医院!”


    啪嗒——


    “这是什么?一本日记?里面还有一封信,署名是歇洛克·福尔摩斯。”


    “这是从他怀里掉下来的,可能是这位先生好友写给他的,请护士一起带到医院去给他吧。”


    等到约翰再度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身处病房之中。


    在他床边的矮柜上还放着盛放的鲜花,一旁原本只是打扫的护士正捧着一本极其眼熟的日记非常专注地阅读着。


    “咳……”


    他动了动,嗓子里发出干哑难受的咳嗽声。


    护士一惊,吓得连忙抬起头看过来。


    发现是日记的主人醒来后,她赶忙放下日记道歉。


    “真是抱歉!刚刚打扫的时候看见日记敞开掉落在地上,本来只是想捡起来,可看到上面的内容后,就忍不住越看……”


    她面脸通红,看起来恨不得以头抢地道歉。


    约翰摇摇头,慢慢对她说道:“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


    年轻的护士松口气,然后想到他还是个刚脱离生命危险的重伤病人,又连忙去喊其他医护来看看。


    一周后,他终于有了些许力气从床上自己坐起来进食说话。


    外科医生感慨,他当时的伤势还能活下来简直就是奇迹。


    约翰告诉他,这是因为自己的一位好友在紧要关头帮助了他。


    和魔鬼塑造的幻境里长相很是相似的年轻小护士,时常好奇地来找他说话。


    在和平的日常里,她脸上一点也没有紧绷的恐惧与不安。


    相反,她总是叽叽喳喳地不喜欢让场面冷落下来。


    “华生先生您也是医生吗!还在伦敦有自己的诊所?!主啊……我毕业后一定会尝试去应聘的!”


    “对了!对了!我昨天才知道,您原来有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我去拜读过之前刊报的每一期啦!您与福尔摩斯先生一起的冒险经历真是好精彩!”


    她满脸兴奋地询问:


    “有很多人都说歇洛克·福尔摩斯不过是您虚拟创造的主角,可我知道这肯定不是的!”


    看见她自豪挺起胸膛的样子,约翰不由失笑。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她左右看看,接着悄悄对约翰说道:


    “我看到您日记本里还夹着一封信,上面的署名就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当然!我绝对没有偷看里面的内容!我可不是不礼貌的人!”


    “而且您之前签字的笔迹和它完全不像!所以我觉得福尔摩斯先生肯定是真有其人!”


    她相当兴奋。


    “您在之前刊报的文章上写过,说福尔摩斯先生是个‘闲不住的人’,在没有案件的日子里总是喜欢去伦敦的大街小巷走走,以便时常更新自己记忆宫殿里的情报资料……天哪!想必他这次一定是去调查前不久在平安夜发生的圣保罗大教堂失火案了吧!”


    “大教堂失火了吗?”


    约翰顿了顿。


    “是的。”护士点头,“主啊……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那天晚上本来人就很多,大教堂失火后火势蔓延得非常快,几乎快将整个伦敦都点燃,混乱更是引发踩踏事故……偏偏那晚同时发生了地震!”


    那天恰好神秘与现实在进行分割,当日光破晓的时候,很多难以用常理解释的事情和现象,似乎都被适当地安排好它们的结局和归处。


    就连他也是如此。


    被救出的时候,救援队曾说过,他奄奄一息地被压在了废墟的最里面,险些就没了性命。


    可奇怪是,在被烧成焦黑的火场里,他后背竟然全数是被水打湿的痕迹。


    而他的笔记本完好无损,里面的信件甚至还留有一种刚写完字后淡淡的油墨香。


    约翰失神片刻。


    最初失去踪迹的日记本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但不知何时上面已经不仅仅是当初他写的那些故事。


    后续的血字、希腊译员等案件也被记录在其中,仿佛这本笔记从一个人单独的创作,变成了两个人共同协力完成。


    他的手轻轻搁在笔记本的封面。


    护士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好奇。


    “华生先生,如果不冒犯的话,我真的很好奇……现在福尔摩斯先生到底去哪里了?”


    “我居然还在外面听闻有人说他死了!”


    她显然对这种说法非常不赞同。


    “什么大峡谷瀑布……那里距离伦敦可不知道有多远!偏偏报纸上还说亲自采访了几位清晨上山的猎户,说看到的人影就是福尔摩斯先生……我才不信!”


    她看向约翰,期望从他口中得到和自己一样肯定的回答。


    “福尔摩斯先生没有出现的原因,是因为调查其他什么案件,对吗?”


    ***


    一个月后,约翰痊愈,他出院的那日天气尤其晴朗。


    走在温暖的阳光下,他看见雷斯垂德和艾伦等人就在马车旁等着他。


    这是一辆空间足够大的马车,恰好能让几位许久不见的故人重逢相谈。


    黑色的马车绕着伦敦城的街道行驶。


    约翰看向街边。


    那晚突如其来的火灾和地震,让城区大片受灾严重,不过好在女王早有准备,且反应迅速,在当晚就迅速组织了人手进行救援。


    雷斯垂德捏着自己的鼻梁,感觉随时都有可能在马车上就这么睡着。


    他半睁开眼问约翰。


    “现在身体情况如何?”


    “恢复得不错。”约翰笑道。


    然后他提醒对方,“没有超凡力量的话,身体可不会像以往那么‘无坚不摧’。”


    “倒不如说我真感觉自己老了,我看我手下的年轻人反而对这种事情接受良好,完全不觉得有什么落差感。”


    雷斯垂德唏嘘。


    “结果也只有像我这种的‘老古董’还觉得超凡力量……曾经很重要吗?”


    “还有那些幻想着继续信奉‘神’,就能轻松获取力量的世家。”


    亚历山大顺口一提。


    “但如果他们信仰非常坚定……说不定还有可能引来魔鬼的注目,哪怕祂们现在已经被放逐在我们的世界之外。”


    桃瑞思说道。


    “不过魔鬼想要再插足我们的世界,可不仅仅是准备一个合适的容器这么简单的事情。”


    “那个形容怎么说来着……认知?众人认知?”


    雷斯垂德插嘴。


    “公众认知。”了解不少内情的艾伦提醒,“这是现在被改造为研究所的第一组他们说的专业名词。”


    “说是只要公众认知里,魔鬼、天使这种名词不再被偏执相信,那基本上就难以再掀起什么大风大浪。”


    此时马车恰好路过被烧毁的圣保罗大教堂门前。


    约翰侧首看过去。


    无比奢华的教堂,如今剩下的是焦黑的骨架结构,而曾经门庭若市的广场上更是只有零星的教众信徒。


    “恐怕陛下是打算借此机会,彻底将失去根基的福音教会拔起。”


    约翰猜测。


    说着,他看向桃瑞思。


    “下一位教皇的人选难道是……”


    桃瑞思点头,“老师已经安然回来。”


    马车踢踢踏踏转过一个弯道,映入眼帘的是还没有完全来得及重建的贝克街。


    前方有例行公事的人员拿着红旗大声提醒他们,前方因为废墟没有来得及清理,所以无法继续入内。


    雷斯垂德打开车窗问道:“请问221号公寓那边情况如何?”


    对方回以一个狐疑的眼神,“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贝克街从来没有221号!”


    雷斯垂德一愣,想起之前约翰在病房里说出的话。


    医生安静看着那座公寓曾经伫立的地点。


    但现在不管是歇洛克,还是哈德森太太都已经不在此处。


    马车再度出发。


    雷斯垂德先出声打断了车厢里的寂静。


    “所以……歇洛克他们真的如迈克罗夫特祂们那样……消失了?”


    他不知道这里应当用消失还是死亡更合适,但他本人更希望是前者。


    “祂们去另一端的世界了吗?”


    但他们总觉得,这个侦探还在伦敦这座繁华都市的某处,伪装成一个随时可见的行人,暗中帮助他们和需要帮助的他人侦破一个又一个相当棘手的案件。


    “或许我们只是暂时分别了。”约翰说道:“然后会以另一种方式再见。”


    雷斯垂德问,“什么?”


    “就像他还在我们的故事里。”


    “然后有朝一日我们又在他人的故事里重逢再遇。”


    约翰将夹在笔记本里的那封信抽出来。


    信封上那个署名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


    贝克街221B。


    清早五点零一分有雾。


    一阵悠扬悦耳,但实在因为演奏时间不对的小提琴声从某间公寓窗户里传来。


    这条街道上的居民们像是早已习以为常。


    不少居民选择立刻施加一些特殊的力量,让自己房屋变得隔音。


    还有少部分睁开眼,刚想下意识发怒,但想起那里住的是谁的时候,又沉默地选择了和前者一样的措施。


    唯有哈德森太太穿着睡裙,裹着一条长毯就怒气冲冲地直接选择打开二楼的房门。


    【歇洛克!禁止清晨就拉小提琴!!!】


    【昨晚你、迈克罗夫特和艾德勒女士将整个客厅都炸毁的事情,我还没有找你们算账!】


    把客厅当做演奏厅的侦探还没有停下手中的演奏。


    祂站在书本堆得比桌面还高的“小山”旁,声音提高八度对哈德森太太说道:


    【噢!我已经帮你修复好了,而且你知道的,哈德森太太,没有案件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


    【况且,您其实早就不需要睡眠了。】


    【这条街上所有的居民都习惯以前的生活习性!】


    哈德森太太扶住额头。


    【我现在只知道你需要改改自己这不良的生活习惯!】


    【如果医生在的话,完全不会把客厅弄得如此之乱!】


    祂高声谴责。


    【另外你要是真想去现实维度,现在的你也不是不行吧!】


    依旧喜欢,也将“歇洛克·福尔摩斯”这个称呼当做自己名字的侦探在一曲演奏完毕后,将小提琴和弓弦扔到了一旁的沙发上。


    祂不满地强调,【哈德森太太,莫里亚蒂以及祂的残余势力还没有真正伏诛,贸然回去不仅找不到合适的接触方式,还有可能带来新的灾难。】


    【噢!我看你只是有些近乡情更怯而已!】


    咚咚——


    就在哈德森太太如此打趣的时候,客厅的门忽然被敲响。


    然后站在客厅没有合上大门外的医生摘下礼帽。


    走过短短的楼梯,也走过漫长的时光,他们又在贝克街221B重新相遇。


    约翰·华生提着手提箱,笑着主动问道:


    【请问……这里还接受合租人吗?】


    【最后一案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