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山体如耸立的怪物，在明亮的夜色下站直了身体。然而它并不如原本的山峦般形貌清晰，只模糊地露出轮廓，上方隐约还有几处透光的孔洞。


    也正是这几处孔洞让竹子溪看清，它并非身在嘉年华的地面之上，更不是北部山体的延伸。它实际是超脱在世界之外的，之所以看来像北部山峰舒展，盖因其阴影覆盖下，笼罩了整片区域。


    震动于此时止息，几张入场券在竹子溪的念力感知中自焚殆尽，无论是盖了印的，还是没有盖印的。


    它很准时，这样的时间把控能力不像是宁无虞在操纵。刚刚抽离出的人类记忆告诉他，多数副本中，控制NPC之类的行为也都是系统直接下达的命令，也正是这样，越高级的副本，NPC看起来越接近真人。


    其实这个逻辑听上去会有点奇怪，系统说白了应该算是一个高阶智能，甚至有没有智能还不好说，毕竟迄今为止，并没有人与它直接对话过。这样一个物体，凭什么能让其中的NPC具备活人的智能呢？


    但只要略微思考一番，就不难看出，系统无疑有着比人类强大得多的能力，正如竹子溪先前观察到的，在玩家眼中，称呼它为神祇并不为过。


    或人造物想要拥有等于乃至高于人类的能力当然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神”想要做到这点却并不困难，不如说，“神”正是因为能做到，才被称为神。


    而宁无虞所拥有的能力，拆解出来就好理解多了。她并非为这众多NPC编撰了独属于他们的背景故事，只是将自我投放在这不同的躯壳中，说着不同的话，做着不同的事。


    人类之中的天才或至少异于常人的人尚且能因天赋及后天的训练做到一心多用，对一位已不能算作人类的鬼怪而言又有什么困难呢？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她的能力一旦叫外人知道，只怕会惊叹她的权限高得惊人。是的，并非感叹她有这样一心多用同时操控的本事，而是感叹她竟然能从系统手中获得如此高的权限，几乎算是完全掌控着整个副本。


    只是玩家们恐怕从没有机会去细细了解这些内容。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竹子溪一样，一进入副本就被宁无虞拉进镜像空间观摩现场实况的。


    另一方面，他们只怕也并不在意这些事。


    尽管这批玩家中并没有曾经参加过《乐园》副本的人，也无人着意打探这个B级副本的信息，脑中没有可供竹子溪参考的资料，他还是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一二。


    其一便是玩家自始至终对待副本，或者说他们眼中的游戏世界态度是轻蔑的。这种轻蔑并不因副本难度等级而更改，甚至越高级的副本中，这种情绪越明显。


    哪怕高级副本，尤其是A级和S级，其中的关键NPC智能水平甚至比寻常意义上的天才还要高一点，同时身负异能力或自身就是鬼怪，仅仅只是普通人的玩家也颇为瞧不上眼。


    不论这名玩家是通过观看直播了解到的副本信息，还是本身参与过这类副本——当然这一批次的玩家中仅有穆翰林参与过数次A级副本和一次S级副本——他们的反应似乎都大同小异。


    过去竹子溪可能不能理解这种情绪产生的根本原因，哪怕他是个对负面情绪格外敏感的人。如今在阅览过几名玩家的记忆后，他基本可以下结论为：他们自傲着拥有自由的意志，而非是系统操控下的一具高级些的傀儡。


    哪怕玩家中的许多人其实明白，有时人表面上看起来拥有选择权利，实际他的选择范围受到多方位因素影响，未必完全出自本意。但这也不妨碍他们以此为出发点嘲弄NPC。


    如果一个人只将另一方当成是被人操控的玩偶，又有谁会深入去了解他的想法、他的过往、他的现状呢？


    而其二就更好理解了。竹子溪已知悉这是个生存向副本，并在玩家大量有关副本类型的记忆中，找到了他们对这一副本的基本概念，以及形成的原因。


    在这一副本中，完成任务解开副本背后的秘密永远是其次的，他们更在意的是怎样存活下去，以及怎样让其他人活不下去。


    这一点通过宁无虞极其在意死亡率的行为也能窥见一二。不仅她知晓B级副本有着70%的死亡率，实际玩家群体中，也一直有人在汇总这些系统并未给出的数据，并将其做成表格，有偿分享给他人。


    虽然起初有偿的交易行为已在多次传播中被破坏，但不妨碍这些数值流传下来。譬如F级副本的死亡率稳定在0-5%，E级副本则有10%，D级副本骤升至30%，C级B级和A级则依次增加20%，不过关于A级副本的死亡率，也有人说其实是90%以上到100%之间。


    至于为什么S级副本没有数据，一方面是S级副本的样本数目过少，参与过的玩家多数不愿透露具体细节，另一方面则是，的确没人能说清S级副本的死亡率究竟是如何划分的。


    据说曾经还出现过S级副本屡屡全员存活的情况，之后那个副本并没有因为死亡率变动而改变评级，没人知道个中缘由，参与副本的玩家也只说是寻常的一个副本而已。


    而除了S级副本具备其特殊性外，其他等级的副本评级标准往往与自身的死亡率有着密切联系。在游戏大厅中，常常会有些副本因死亡率发生改变而改变所处位置，某种程度上，这也增加了玩家汇总已知副本进度的难度。


    说起这个就不得不提，虽然玩家在进入副本后相关记忆会被模糊，竹子溪却有种预感，这种模糊只是系统模糊了玩家提取他们时的感受，实际记忆仍好好地存放在大脑中。


    所以哪怕这七名玩家没有参考过任何与《乐园》相关的资料，让他暂时无从证明，他也相信某天当真碰到反复进入同一副本的玩家时，自己可以直接获取与这副本相关的所有信息。


    他在这几人的记忆中见过零星会这样做的其他玩家。他们数目不多，因为反复进入同一个副本其实收益未必就高。


    系统的屏蔽十分高级，连一点预示或第六感的机会都不给，进入通关过的旧副本和从没见过的新副本，体验感上其实是完全一样的。也就是说，该遇到的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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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险一点不会少，该遗漏的线索也一点不会找到。


    就是不知道他们之后回到游戏大厅，看到一模一样的副本记忆时，是否会引得自己发笑。


    至于那几名喜欢反复刷同一个副本的玩家，据说都有着各自的执念，希望某一天自己的思维方式有所成长，就能在副本中得到曾经没有得到的东西，挽回曾经放不下的人。


    竹子溪倒不是什么相信命运的人，也不好对他们的行为做什么评判。也许有一天他们真的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在日复一日的重来中放弃自己的行为，也许有一天他们会意识到自己从为改变，谁也说不准。


    言归正传，不论如何，哪怕宁无虞的能力与系统无法比拟，她在这个世界的自由度都高得难以想象。竹子溪翻遍玩家的记忆也找不出类似情况，只能想到这与副本的背景或许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会是什么呢？会与那一座高山有关吗？会与大震动有关吗？会与她额头的伤疤有关吗？会与宁无霜有关吗？


    他其实略有些想现在毁约撬开宁无虞的脑袋看个究竟。这并不复杂，他本身也不受任何道德约束，没有毁约失信之后的愧疚自责感。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他还是更想自己推理出结果试试看。


    说到底，这里是一个构造完整，比江雨凝那个世界更高级的副本，它其中的一切一定有着自己的运行逻辑。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如果玩家们想要探究其原因，他们是可以从副本的蛛丝马迹中寻到真相的。


    是准时敲响却始终定格在十点十三分的钟楼吗？是巨大到一进入游乐园就无法忽视的摩天轮吗？是贴近那处阴影且被强调过的大摆锤吗？是广播中提到的任何一处违背常理的游乐设施吗？还是它未曾提到的那些，看起来也不怎么正常的部分？


    不。


    竹子溪将目光定格在熠熠生辉的镜屋上。不论是从单纯玩家的视角出发，思及它是入场券兑换规则中唯一被指名的地点，还是从他个人经历出发，清楚宁无虞身处的空间正是在镜子之内，这都是个不容忽视的重要地点。


    他抬起头看向宁无虞：“你曾经是人类吗？就像江雨凝一样？”


    这是他就算将对方完全拆开来也无法得知的答案。宁无虞没什么好犹豫的，平静地回答：“是，而且一直是。”


    “那她呢？我是说，”竹子溪顿了顿，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宁无虞呢？”


    宁无虞倒不太惊讶，想来他已读取过刘明海的记忆了：“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找找答案呢？你离它已经不远了。”


    竹子溪安静地看着她，幽黑的眼瞳如夜间的海面，伸手不见五指，无从观测形貌，但一定起了波澜。他轻声问：“你不介意吗？”


    他看起来又变得礼貌了，实则不然。宁无虞深切怀疑自己若是敢说出一个“不”字，他就会笑逐颜开、顺理成章地将他那看不见的力量深入到自己的颅腔。


    “我有拒绝的余地吗？”饶是如此，她还是反问。


    竹子溪当即笑意直达眼底：“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