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愿倒地的瞬间，那些被恨意埋没的记忆猛地冲破枷锁，其伴随着几十年前的遗憾，一并浮现于他的眼前。


    当初他扔下明忆鸿离开后，心底没有来的折磨与痛苦迫使他回到原来的住处，滔天恨意逐渐取代他所有的情感，这也就意味着，他对某人的感情越深切，恨亦会更加强烈。


    他拼命挣扎，甚至不惜靠伤害自己，用疼痛来恢复意识。


    那时候他清醒过，他深知因自己的原因伤了明忆鸿的心，他想弥补过错，但心中的无力感让他无法回头。


    于是他借用半神的力量，自毁一只眼睛，去窥视明忆鸿的未来。


    当裴愿知道未来自己会和明忆鸿双双殒命时，他只能颤抖着手，向天骄剑下达最后的命令——在明忆鸿生命垂危之际，请务必杀死我。


    裴愿眼中流出的不是泪水，而是鲜血，他绝望地倒在地上，望向负伤严重的明忆鸿。


    他想道歉，可血水凝固于喉管，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分明不想把事情搞成今天的这幅样子，他最初不过是想创造一个可以容纳他们两人的小世界，远离世俗。


    但现在说什么、做什么，早已无力回天，裴愿在濒死之际，被绝望死死压住。


    裴愿生来便是邪神种在世间的邪恶种子，他的恨意潜滋暗长，多表现于感情之中，可他偏偏遇见没有天榆丝的明忆鸿，所以他注定要在仇恨与悔恨中痛苦挣扎着度过一生。


    但明忆鸿的出现并无道理，对方就像柔软的月光，让他拥有短暂的欢愉。


    这一刻，裴愿总算明白曾经的自己为何会写下那十二个字:如今忆起，年少遗梦，顿觉荒唐。


    他的身躯终化为光点，消散于天地间，唯有染血的天骄剑横在地上，直到被尘土吞没、被岁月埋葬。


    明忆鸿拖着沉重的身躯缓缓站起来，他冰凉的眸光凝视着天边那尊邪神之相。


    他捂住胸口正中央，可笑的是他方才居然有些畏惧死亡。


    但他知道这不是对死亡的怯懦，而是对性命的珍惜。


    “无关紧要的最后一步计划……”他低声喃喃道。


    远在启明的萧霖秋用金光化作一杆比山高、比海宽的长枪，他奋力向邪神的方向刺去。


    但长枪仅触及邪神之相，并未伤其分毫，对方反而抬手将萧霖秋拍下去，用灵木贯穿他的身躯，将他死死钉在地面。


    “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你以为吾的神力没用么？”邪神的声音响彻天地，宛如天外梵音。


    “我就是不知天高地厚……”萧霖秋浑身染血，他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索性他坦然放弃，并抬手直指邪神，“……你且看这满目疮痍的人间，都是你洗不尽的罪证。”


    邪神的声音再度起伏，这回的语气远比上次还要激动，“吾要把你在意的东西，全部粉碎。”


    萧霖秋眼睁睁看着对方轻飘飘地挥手，所降下的神力把人界的生灵摧毁，对方再次转手，人界所处的地盘便彻底消散。


    “哈哈哈——”邪神尖锐的笑声持续很久，他仿佛是在嘲弄萧霖秋的无能。


    血水逐渐干涸，萧霖秋的眼底再也翻不起任何波澜，“你以为……我会轻易放弃么？”


    这句话透着无限寒意，邪神一时失语，让萧霖秋捕捉到对方的异常，“你在怕我，对么？”


    他面无表情地掰断扎根在身上的灵木，然后让自己顺势滚落在地。


    萧霖秋踉跄着站起身，旋风环绕在他的身侧，无数金光从四面八方而来，如此磅礴的力量让见者皆生畏惧。


    “你凭什么！”邪神欲言又止。


    他缓缓说:“因为我不是一个人。”


    话音刚落，萧霖秋的后方赫然显现乌泱泱的手持兵器的人，他们之中有仙、魔、妖、鬼，密密麻麻的人群聚集在上空，他们眼神坚定，同时释放灵力射向邪神，以援助现在境况窘境的萧霖秋。


    与此同时，天边忽然响起一道龙鸣，一条身躯雪白的龙从天而降，带下冰霜与寒意。


    那是妖界销声匿迹千年的辰龙真身。


    辰龙朝萧霖秋喷洒出冰霜，冻住他即将流逝的心脉灵力，然后辰龙再度咆哮，向邪神之相快速飞去。


    站在地上的人一眼便认出辰龙的身份。


    冰雪降临世界，所有被损伤逝去的事物都被冻住，并顺利保留下来。


    彻底恼怒的邪神爆开神力，对方向萧霖秋劈下十成之力，唯有这样才能让他彻底死亡。


    助战的几十万人纷纷转移灵力，织成屏障，抵御邪神的神力。


    但他们的力量于神而言，实在单薄。


    千钧一发之际，半空被忽然撕开时间裂缝，深邃的缝隙中，竟缓缓显现一名身披银光的雪发男人，其洁白如玉的眉梢点染一抹光纹，半阖的冰眸中尽是慈悲。


    镇安杀神四个字赫然浮现在所有人的脑海中，不管是即将面临死亡的人，还是逃难的人，亦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对战的人，他们把目光投向杀神的方向。


    那股熟悉的银白结合的光芒正是杀神的永生念所化。


    银白光芒抵挡下邪神的神力后，杀神负手斩却世间的罪恶，让邪神失去养料来源。


    但时间裂缝转瞬即逝，杀神亦随之消失在高空，仿佛刚才就像场虚无的梦。


    世间萧条，风声肆虐。


    唯一的致命招数已被杀神挡下，萧霖秋现在可以毫无顾忌地汇聚天下的生念，驱使体内的扶光剥离出来。


    [子想做什么？]扶光的语气有些急促。


    “把你送上神位。”萧霖秋咬牙道。


    [这不可能，天下之神只能存在一个。]


    萧霖秋浑身青筋暴起，他嘶喊道:“那就把他挤出去！”


    [子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若是强行开启神位，子会遭受千百次自刎之痛。]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若硬要说，那便是天下众生，予我弑神命。”他停顿几下，又补充道:“……过去我确实怕疼，但现在不同，肉身的疼痛根本算不上什么。”


    声音伴随着风声消弭，万丈高的金光为扶光重铸神相，天下众人静心祷告，只求希望的曙光能重新降临人间。


    “不可能……”邪神似乎还想使用神力，但他的力量被另一股灵力所牵制，而牵制他的人正是位于星渚的明忆鸿。


    早在几十年前，明忆鸿便已悟出天下大道，他不惜躬身入局，以命做饵，为地狱人间绝命、断魂。


    自他取得地坤的那一刻起，邪神便再无翻身之力。


    而这场持久博弈的棋面，所发生任何意外，都是被他允许的，因为他本就是布局之人。


    天地穹隆，四分五裂，最令人不敢想的第二尊神位居然真的被萧霖秋打开。


    金光弥漫世间的各个角落，万物同辉之际，萧霖秋以人之躯，操控扶光的神相，以对峙邪神。


    [快停下，人若是借用神位的力量，将会遭到反噬。]扶光提醒道。


    萧霖秋一言不发，他的身体缓缓漂浮在空中，旋即他猛地打出一道神力，正中邪神的心腹。


    他还想释放致命的最后一击，可他体内的静脉尽失，骨头全数断裂，他的七窍不断流淌出血水，他正在慢慢丧失五感。


    再这么下去，萧霖秋的魂魄将会消耗殆尽，他恐怕永生不得遁入轮回。


    绝望几乎快要把人间吞没，但在萧霖秋意识尚存之际，一股不知从何处涌来的力量让他重新唤醒即将枯萎的第二尊神位，金光迅速爆开，绵延至遥远的天边。


    世人见高空的金色神相慢慢覆盖邪神，最终将其彻底吞没。


    邪神统治的乱世就此落幕，众生渴求的盛世也就近在咫尺。


    萧霖秋在力尽之余，俯瞰天地人间，寒雪飘飞。


    他掌控扶光的神相轻轻挥手，让世间的冰霜迅速融化，使残缺世界恢复如初。


    而那些因灾难而亡之人，亦迎接新生，回到人间。


    他转身所带起的衣摆，是春掀起的万丈涟漪，使昏暗天地被金光照亮，新生伴随春风刮过每寸土地，世间万物开始疯长，绿意和希望遍及天下。


    在暖黄的太阳光中，周围人声鼎沸，萧霖秋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睛，他看见许多人聚集在他的身边，同他有说有笑。


    残存的意识带着萧霖秋往前走，可他越往深处走，温暖的光芒便愈发稀少，甚至连人声也变得稀少微渺，最终他踏入冰冷的黑暗，身旁再无一人。


    隐约间，一道细细的泣声从不远处传来，萧霖秋拖着疲惫的身体追寻哭泣的人，当他看清被屏障隔起来的人后，如同死水的内心竟泛起一朵涟漪。


    “阿忆……”


    萧霖秋缓缓俯身，他伏在屏障上呼唤身着红衣的人，但明忆鸿低着头没有回应，雪丝把他的容颜全数覆盖。


    “你抬头看看我，好不好？”萧霖秋拼命敲打屏障，终究是徒劳。


    对方的声音颤抖着响起，“我好疼……十九……”


    “我不甘心……”


    萧霖秋彻底瘫坐在地，他漠然望着对方消散于黑暗，就像对陌生人那般。


    二人共存的时间不过九年，但他们踏足启明的每寸土地，都是爱与失守的见证。


    [方才为何不成神？子分明有这个资格。]扶光的声音回荡在空中。


    萧霖秋蜷缩起来，他能感受到过往的记忆正在淡去，等记忆的消除达到临界点时，他缓缓启唇说:“……因为神虚伪，我本为你的一部分，你却将我封存，让我来承受你的情感带来的所有失守之痛，你亲手创造人，却对他们的苦难与恶性不作为……人需要被教化，而非被毁灭。”


    疼痛已经无法抽离，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喘息，“究竟何为正，何为邪？我不知道，但人性的恶在灾难时被洗净……就是我一直坚持的……人道。”


    世间归附于平静，人人皆为劫后余生而喜不自胜，唯独萧霖秋存在的痕迹，被全数抹去，从此这世间再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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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潺潺溪流淌过嫩草铺成的沟渠，躺在地上的黑发男人微微睁开双眼，他下意识抬手挡住阳光。


    萧霖秋后知后觉地坐起身，他趴在溪边，透过水的澄澈观察自己的容颜——黑发、黑瞳。


    他捂住生疼的头部，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他全数遗忘。


    萧霖秋双目空洞，漫无目的地徘徊在溪边，忽然之间，他麻木的眼神被不远处的一棵枯树吸引而去，等他靠近枯树后，上面挂着的飘摇红布拂过他的脸颊，红布上的银线宛若霜雪，漂亮又璀璨。


    萧霖秋抬手取下红布，将其握在手心的刹那，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中淌出，跳动的心也意外沉重。


    他又迟钝转头看向身侧与春色格格不入的枯树，一缕金光从他的指尖飘出，但枯树没有任何变化。


    就在他懊恼之际，一名身穿麻布衣服的小女孩从树后走出来，“大哥哥，你在做什么？”


    “我在……”萧霖秋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然后又看向枯树，“我想让它活过来。”


    小女孩捂嘴轻笑出声，“大哥哥，光用灵力是不能让枯树起死回生的，爹爹同我说过，要想让死物活过来，唯有用愛悉心浇灌，才能让它鲜活起来。”


    “愛……”萧霖秋在嘴里反复念这个词，“……愛是什么？”


    他缄默着目送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远去，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走。


    萧霖秋靠在枯树边，一直留到夜深时分，他望着世间来去匆匆的生灵，心中空缺的部分随之越来越明显。


    他抱着红布沉入梦中，在虚无缥缈的梦境里，他看见一名眼中有太阳形状的女孩，对方的笑容极为灿烂。


    “你是谁？”萧霖秋喃喃道。


    女孩小跑过来，她高兴得自我介绍道:“大人，我是天藏呀！您不记得我也没关系，只要阿藏记得您就好了。”


    萧霖秋想转身远离这个怪异的女孩，可对方不依不饶道:“大人，阿藏可是受人之托，带您弥补心中的缺失。”


    “心中的缺失？”


    “没错，那个冷血的家伙向我陈情，他要您永远记住他，哪怕你们之间仅存短短九年的光阴，这真的很可笑。”天藏停顿几瞬又说:“他后来居然不惜划破时空缝隙，从未来回到过去，改变您必死的结局，这真是不可思议。”天藏摇晃着脑袋说:“不过他已经得到时间的惩罚，您不必担心。”


    “什么惩罚？”


    “自然是时间倒流，回到最初啦，哎呀——阿藏之前不是同您说话吗？怎么连这个也忘却了。”女孩鼓起圆滚滚的腮帮子，似是在同他生闷气。


    于是萧霖秋转移话题问:“你方才说，要带我弥补心中的缺失……我该怎么做？”


    话音刚落，女孩突然消失于原地，就在萧霖秋作势四处张望时，黑暗中陡然亮起一抹冰蓝。


    他凝望着远处的冰蓝，绚烂又瑰丽，他仅需一眼，便可将此铭记终身，旋即他在无意间脱口而出，“好美，就像是……某人的眼睛。”


    这个梦极其不真切，但萧霖秋恰好凭借这个机缘巧合，让他更加坚定去心中追寻的那个不存在的人。


    万年光阴于神而言，不过转瞬即逝的存在。


    但这对于萧霖秋来说，是没有尽头的煎熬。


    或许是他太倒霉，耗费整整七万年的时间也没有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一度想要放弃，但每到这种时候，他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三个字——“不甘心”。


    人世轮回，春秋迭代，思念辽阔，前途未卜，苦命之人却痴心难改，他所及世间的各处角落，一些不存在的记忆如影随形，每当他想回头，那些东西却又尽数散去。


    但幸好萧霖秋没有选择放弃，否则他将不会遇见那个令他不自觉淌下泪水的人。


    枫叶红漫天，幽静的林间隐约显现一道雪发人影，对方身着蓝衣，赤脚蹲在落叶上，双手环膝，男人半合的冰蓝色瞳孔和萧霖秋几万年前在梦中看见的如出一辙。


    彼时萧霖秋干涩的眼中居然涌出滚烫的泪水，他的呼吸和心跳不自觉变轻，脑中的冲动撞破极限，使他本能地奔向对方，然后将人从地上轻轻抱起。


    雪发人肌肤白皙，玉貌仙姿，其脸上笑容明朗如月，令人神往。


    对方小心翼翼地将额头抵在萧霖秋的眉心，其语气冷清却尚存温度。


    “十九，你终于找到我了。”


    盘踞在波涛河流边的孤独的树，在不经意间生出绿意，最终长成繁茂绿荫。


    迟来万年的幸福，在九年模糊记忆的支撑下，终在此刻得到圆满。


    一折尘封于世的红色婚书，就此展开:


    吾与挚愛，共踏山河，历经万秋。


    遇星辰涌动，霞光浮影。


    闻拂世清风，百鸟齐鸣。


    唯山月不老，川旭不改。


    待朝暮轮替，四季迭代。


    愿情愛深重，雪映白头。


    吾于菩提木下，立此金言。


    天地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