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二十七章 【密道】

作品:《白莲花与鹰

    薛扫眉当机立断,掀开被子,挣扎着从床上下来,一面以音量极低的气声叮嘱陆缥:“我掩护侯爷走到窗下,再回来摔点东西,你趁乱离开便是。”


    她决意奋力一搏,但毕竟连接瓷盏的力气都没有,落地时还是忍不住腿软。所幸陆缥眼疾手快,弯腰一把捞住她,这才没让她直接摔倒在碎瓷片上。


    可薛扫眉当下的处境,也从容不到哪里去。


    陆缥只攥住了她的手肘,可她的脸和上半身,几乎都扑挂在他伸出的臂膀当中。她穿着素丝里衣,而他为了夜间行动便宜,也仅着轻薄的玄色劲装。这些单薄布料,并不足以隔绝近处的热源。薛扫眉被主动握紧的手肘和被迫贴近陆缥肩膀的耳朵、颈侧,在同一时刻触碰到陌生的体温。


    这温度实际并不高,却像最强劲的燃料一般,驱动薛扫眉的心脏重重地、疾速地跳动起来,将她贫乏的血液用力泵高至头顶,使苍白的脸颊泛上潮红。


    薛扫眉感受到了自己的异状,却无暇关注。事急从权,她扶住陆缥的手臂,尽力支起身体,示意他看向拔步床围板内悬挂着衣物的雕花木架。


    “披风。”她用口型提醒。


    陆缥颔首会意,在薛扫眉耳边低声说了句“得罪”,随即松开她的手肘,向下钳住纤细的腰肢。薛扫眉还没做好准备,对方已单手发力,轻松将她整个人拎起,越过地上的碎瓷片,稳稳放到衣架前。待她站稳,他立刻收回手,从衣架上取下那件再厚实不过的灰鼠披风,递过来。


    几乎与此同时,门外家丁握紧业已出鞘的刀,拍响了薛扫眉的房门:“大姑娘,可还好么?”


    薛扫眉置若罔闻,利索地接过披风套上,指指陆缥,又指指身上的披风,最后摆动双指,做了个“走”的动作。做这一番示意的时候,她密切地注视着他的脸,以确保对方确实看懂了自己的意思。如她所愿,陆缥点了点头,面上的表情沉静如常,不见裂缝。


    薛扫眉于是安心地移开眼,抬步往屋子中央的圆桌方向走去。陆缥顺势蹲下身,跟随她的脚步前进,将他的身形完全藏在她的披风后头。


    竹林风动,玉山倾倒。


    二人走出拔步床。满堂烛光高照,契合的暗影投射在窗纸与陶砖之上,亦步亦趋,不分彼此。


    “我无事。”薛扫眉走到北窗之下的死角,才停下脚步,对屋外冷淡地扬声,“不过起来倒点水喝,顺便在屋里走走。怎么,这也不行?”


    薛大姑娘好大的威风,门外家丁顿时噤如寒蝉,而在她脚边,一向高大骄矜的陆侯早已化若偃草,她只要略一转动眼珠,便能在余光中瞥见他的头顶。


    薛扫眉从未从这个角度看过他,有些新奇,不禁多看了两眼;正巧陆缥在这时偏了偏头,不觉将自己不知何时开始便已通红的耳廓,暴露在她视野之中。


    趁她还没反应过来,陆缥极快地围好面巾,把口鼻和耳朵严密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过分优越的美目,抬起向她一眨,算作道别。


    “明晚见。”她轻声道,随即收起眼神,走回屋中。


    一道冷清的倩影,再次漫上洁白窗纸,在小桌旁坐定。门外家丁不疑有他,正待收起刀兵,忽然听见屋内传来几声琤琤脆响,夹带着女子的惊呼。


    “大姑娘,”家丁立刻拍门询问,“出什么事了?”与他一同当值、原先散落在院落四角的同侪,悄然向他的方向聚拢而来。


    薛扫眉目送那片玄色衣角掠出高窗,低头用脚尖踢开碎了一地的瓷片。


    “不小心砸碎了几个杯子而已,你们叫鹦哥和阿橘进来收拾。”


    薛扫眉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语气中潜藏的欣悦。陆缥像一把锋利的刀,轻轻松松地捅穿了这个将她深藏许久、被大批贼匪看顾起来的牢笼。他的到访虽然突然,却让她感到轻松和安全。


    希望下次他们的交谈,不再被意外打断。


    薛大姑娘不知道的是,这世上恐怕唯一能让她稍稍开怀而非感到恐惧的黑衣人,此刻并未离开,而是将双手垫于脑后,仰卧在她头顶的屋脊之上。


    月黑风高,原是行动的好时机。但在搬家第一天就造访芳邻,却不像陆缥往日的风格。


    可他还是来了。也许是因为银灯楼的佳酿太过香醇,也许是因为前两天从本该已死的葛三嘴里撬出了更多讯息,又也许是因为整整十天没有她的消息……他不假思索地来了,却被她的诘问问倒,当下连自己都觉得茫然了,不由得十分罕见地惴惴地想:今日谈话的结局,应该不算是不欢而散罢?


    晚间的风越吹越狂,打在陆缥身上,发出簌簌响声。他同身下瓦片一起,逐渐冷却。


    陆缥扶着稳坐在屋顶上的灰塑瑞兽造像,在漆黑中起身。


    南边不见火光,想来柴房走水已被妥善解决。他安排在东北角翻墙进来的数个暗卫,也未发出讯号,应已功成身退。偌大的薛宅,再次恢复到静谧无波的状态,像一潭被烂泥淤堵的死水。


    他冷眼看了一会儿,终于发掘出哪里不对。


    ***


    次日深夜,陆缥比约定的时间提早了一些,孤身前往宅院东北角的梅园。


    原先的周宅、如今的陆府,占地略逊于薛宅,但仍算得上恢弘;只有两间房的御史官舍与其相比,简直小如一粟。因此,此番搬家虽然匆忙,却无人怀疑他的用心,都只道是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陆御史,早就嫌官舍简陋憋闷,迫不及待想要迁居大宅;也因这般匆忙,他只命人打扫了自己和簪缨的住处,其余屋舍暂且保持不动,显得顺理成章。


    在一片没有点灯的屋檐之下,匾额都快发霉的梅园毫不起眼。院门后的木闩还未朽透,陆缥成功启用它,举灯穿过已化为枯骨的绿梅树丛,推开西耳房的小门。


    这间房里摆设简单,东墙上钉着一排博古架,上面只零散放了几个装饰用的瓷瓶;地面上堆着一些枯枝烂叶,像是下人将院里的垃圾随意丢在了这里。可是,哪有将屋外的落叶扫到屋内的道理呢?


    除非,是想掩盖什么痕迹。


    陆缥提着灯,回头看向地面上自己的来处。他的脚步,已在残叶上踩出一条隐约可见的印痕;但只要简单地翻动那些叶片,它就可被立刻覆盖。也许当初,周烈或者其他到访此间的人,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掩藏踪迹。


    陆缥昂首四顾,猜测哪一面墙体后头连通着密道。西、南、北三边的墙直接通向外间,有夹层的可能性不大,那便只剩下离门最远且与正房相连的东墙。他走到东墙之前,伸出手指在博古架和墙体的各个角落叩打,却毫无收获。


    怎么会?陆侯爷拧起眉头。


    他欲要再探,指关节还未落到实处,却已听见叩击之声——从自己身后发出。他方才太过入神,来人脚步又轻不可闻,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占据了西耳房的入口。


    陆缥转过身,恰逢那人伸手摘下斗篷连接的兜帽,背对月光,露出巴掌大的一张素脸。


    “陆大人。”薛扫眉笑盈盈地看他,张口呼出稀薄的白雾。


    她看上去,好像没有因为自己昨晚无礼的打断而生气。陆缥到此总算松了一口气。


    “你是怎么进来的?”他问她,就像昨晚她问他时那样。


    “跟我来。”薛扫眉领他走出西耳房,绕过正房,步入对侧的东耳房。这里的布置与西耳房几乎一样,西墙上也钉着博古架,只是上头空空如也。


    她从袖袋中摸出一支镌刻着朱雀图腾的黄铜钥匙,走到博古架下,摸索到最底部抽屉内侧的小孔,插入钥匙,轻轻转动。


    “你和我说的是,会在西耳房内等我。”他抱着手从后面看她,面无表情地指责对方不讲信用。


    薛扫眉逻辑清晰地回应:“我说的是子时。如果侯爷不提前守在那里,的确应该是我等您。”


    陆缥仍然不满:“可机关明明在东耳房——你开始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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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没打算告诉我。”


    薛扫眉将钥匙转动到底,而后拔出。墙面无声旋转,露出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下行缝隙。


    “侯爷,请。”她分明已倾囊相告,弄不懂他的控诉从何而来,干脆忽略不计。


    地道透出的尘土味,迅速侵入陆缥的鼻腔。他将灯笼探入门内,确认火苗跃动不熄,这才步入。薛扫眉跟在他身后,伸手轻轻一推,墙面便顺势合上,将他二人隔入黑暗之中。


    这密道入口处既狭又矮,很快转入地下,二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其中,俱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每走出十步,陆缥便举灯回头查看薛扫眉的进度。光影不经意从她翕张的樱唇上摇摇晃晃地漫过,竟让长于行伍的陆侯爷难得主动地想起了一句诗。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注1)


    陆缥十二岁便远离了未央京中的风花雪月,于诗词上也谈不上有造诣,此时脑海里莫名蹦出的这十四个文绉绉的字,竟然比此前在街头逢场作戏时刻意应和潋滟姑娘的那句“欲把西湖比西子”,还让他心里发虚。好在此刻黑灯瞎火,薛大姑娘又跟在身后,无人看穿陆御史这一瞬间的心旌飘摇。


    数十步之后,前面豁然出现一个黝黑的大洞。


    薛扫眉未作迟疑,让陆缥侧身,自己率先走了进去,拿出火折子,熟稔地将暗室石壁上安放的油灯和烛台一一点燃。明明是微末的萤烛之光,逐个点起之后竟也如群星降临,照亮一方。原来此处竟是个家私齐全的暗室。


    她身在光芒中心,忽而回首看他,目光盈盈,似在邀请。


    陆缥收回视线,定了定神,抬步进入暗室。他信步在其中逛了个来回,果不其然发现另一端还连着一条密道。


    “这里通向……”他挑眉看向身后的薛扫眉。


    “我的闺房。”她淡定地答。


    如陆缥猜想,原先的周宅和薛宅地下,确实有密道互相勾连,两个出入口分别在薛扫眉的闺房和周家这个废弃院落的东耳房中,而通行的钥匙只有一把,掌握在薛扫眉手中。


    这是薛扫眉之父薛昭的设计。当时在建设两家宅院时,薛扫眉与周烈已订下娃娃亲,薛昭便特意备下这条逃命救急的通道,确保自己的掌上明珠无论是在自己家中还是嫁到周家之后,都有办法在灾难降临时暂避风头。这条密道原是薛氏父女间的秘密,连她的母亲和兄长都不知晓。


    薛扫眉将她与周烈退婚的隐情,一一向陆缥道出。


    灭门案发生后,薛扫眉试想过让周烈襄助自己复仇,无奈周烈不仅才智平庸,胆色也不足——她只不过试探性地在他枕上放了一把血刃,已教他吓破了胆。失望之下,薛扫眉将周烈摘出了自己的复仇计划,但多年的交情,仍让她决定要在贼人的监视之下,保周家老小全身而退。


    于是,她与周烈伪饰铺垫,配合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演了一出“周纨绔负心败家,薛姑娘退婚断情”的好戏。与此同时,周家的生意明面上也已被薛家“蚕食殆尽”。如此,在那伙贼人看来,周家父子既无威胁,也无价值,被一脚踢出碧霄府之后,自然也就不值得惦记了。


    而四年多里,薛扫眉之所以在薛兼等人的密切监视下,还能与周烈不时暗中来往,凭借的便是这条密道。她和周烈约好,只要当日在别的地方见过面,或是薛扫眉给周家送去的礼物里有蝴蝶酥,晚上周烈便会来到东耳房内,彻夜等待。如果薛扫眉认为必要,自会穿行过来,与周烈相见。


    她说的这些,与陆缥所猜想的,所差无几。陆缥当日派去追踪周家父子的人,数次回报,均未发现异状。这两个庸碌之人在陆缥心中已成过眼烟云,不值得薛扫眉花许多时间再与他解释。


    “你今晚邀我见面,想说的应该不止这些罢?”他追问。


    薛扫眉点点头,走到墙边,从多宝格中最下的一格里取出一幅画卷,郑重地在陆缥面前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