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诏狱。


    沈靳炳瞥了眼身后被押着的卢点雪,心情颇为复杂。


    没想到两个时辰前,他亲自去寻的魁星,转眼间已是阶下囚。


    关键是他和昆将军,两个武人竟都看走了眼,完全没发现此人是女扮男装的。


    方才此人自爆身份后,琼林宴上就炸开了锅。


    有不少人吵着要追究各级官员责任,没准明早就会有不怕死的御史弹劾他“失察”。


    沈靳炳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


    被御史弹劾不要紧,毕竟失察只是个小罪名,不痛不痒。


    但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皇爷和督主的态度截然不同。


    卢点雪,皇爷钦点的状元,再依据方才皇上在宴上对她的维护,人肯定是要保着的。


    但督主的意思怕是想通过卢点雪审出暗中襄助她的幕后之人,借此给予崇正党致命一击。


    此人出自金陵崇正书院,坚持推举她做状元是礼部尚书季无忧。而他又是会试的主考官,这其中大有文章可作。


    乡试就算了,毕竟不是天子脚下发生的事,何况时间也过去得久了,查起来相当麻烦。


    但会试考棚中,能让她悄无声息地瞒过搜检官和监临官的层层检查与巡视,非朝中大员不可行之。


    就算真的是旁人没有看出她的女子身份,督主也定不会轻易放弃这一契机。


    沈靳炳正烦心着,身后还有两个没眼色的厂卫殷勤地凑上来问他罪人该如何处置。


    是好生打着问,还是好生著实打着问?【1】


    “你们打吧,把人打残了,自己去跟皇爷和崇正党那群伪君子们交待。”


    沈靳炳凉飕飕地说道,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


    那俩厂卫被沈靳炳这么一说,立刻改口问道要把人关哪里。


    沈靳炳略作思索,似是想起什么,径直指向一间牢房。


    厂卫不明所以却又不敢多问,只得照做。


    走之前,沈靳炳回头顿了顿,再一次细细打量着卢点雪。


    她倒是镇定,如今都已身陷囹圄,也未曾见她脸上流露出过半点慌乱。


    沈靳炳不免都有些佩服她了。


    一日间经历了这般大起大落、天翻地覆的变化,仍还无动于衷,是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狠人。


    她这个反应,绝不是临时起意。


    明明可以以男子身份继续进行下去,为何偏偏在论辩后,众人情绪激昂之际主动暴露?


    就凭此人以假乱真的本事,做了官后将其女儿身隐瞒个一辈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时间愈久,暴露的风险就愈大。


    沈靳炳心中倏地就升起了几分兴致。


    他有些好奇,此人蓄谋了这么久,不惜拿自己的性命作赌,真的只是为替李卓吾正名?


    于是他唤来几个狱卒,低声吩咐了几句,这才出了诏狱。


    直至沈靳炳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卢点雪心中的那根紧绷着的弦才彻底松懈下来。


    她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方才沈靳炳跟狱卒交待的话她听不见,但她悄悄观察了一下他们的神色,再结合先前沈靳炳说过的话,应当是没有难为她的意思。


    出乎她意料的是,卢点雪完全没想到大理寺卿宋骥会出面保她。


    琼林宴论道时这位大人基本就没说过什么,可为何最后突然就站出来为她发话?


    还有礼部尚书季无忧,他对自己可谓是和袁主时事一样热情。


    然而在她自爆女子身份后,她可是清楚地看到这位尚书大人看自己的眼神霎时就变了。


    虽然他最后也仍然为在自己辩驳,但底气明显弱了几分。


    卢点雪本就觉得季尚书对她的态度实在是好得出奇。


    她跟他根本就毫无瓜葛,先生也未曾说过他有这么一个故友。


    想到这卢点雪的心猛地一沉。


    她记得云降心曾与她说过,礼部尚书季无忧与应天府尹甘清交情匪浅。若是自己真落到个孤立无援的境地,可以借甘府尹的名头向季尚书求助。


    若是她没记错,离开金陵前月生说定能让自己的女子身份不被察觉,语气又是前所未有的肯定,不会指的就是……


    该死!


    她就是怕身份暴露后牵连到月生,这才不惜与之闹上一顿,没想到如今还是走到这一步。


    她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赴琼林宴的,自身都难保如今又牵扯上这么多人,卢点雪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劫后余生的那丝丝庆幸与喜悦还尚未蔓延开来,便有更为沉重的情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可是,卢点雪也不想这么早就认命。


    所以会试前的那几个月,她抓紧一切时机研究八股参与文社混名声,为的就是赶在秋后问斩前多挣得几个愿意为她说话的人。


    她不畏死,但她不愿死得岌岌无名。


    以至于后人谈起她,只会对李卓吾仅存的女学生,那个如昙花一现般短暂的女状元唏嘘不已。


    若有希望,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会坚定不移地继续践行她的抱负。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2】


    她的毕生所愿正是如此。


    或者还可以说得再具体一些,她希望天下人能对女子多些宽容。


    女子亦可建功立业。


    先生生前做过的,她能做到;先生生前未曾做到的,她亦能做到。


    故而先生深恶痛绝的科考,她义无反顾地去了。


    她不是不知道八股取士的流弊,只是现实如此逼仄,她不得不学会变通。


    就如重岩叠嶂的黄山,几千年来它一直盘踞在那里,生生断了山中居民出去的路。


    可纵算是大山如何阻拦,亦有溪水欢快地从其身上淌过,最终汇聚到山外,形成延绵不绝的江河。


    她既已走出山沟,那便定要登上凌云之颠,偏要去搅弄那诡谲云海,腾云驾雾。


    她要叫世人相信,龙非生而即是龙,也可是黄河三尺鲤,跳水跃龙门!


    既有一线生机,她就绝不会放弃。


    琼林宴上主动说出自己的身份,是她早就计划好的一环。


    云降心看出来了,但并未加以阻拦,相反还助了她一臂之力。


    他承诺只要小皇帝不想杀她,就能尽量助自己早日脱身。


    她不是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


    何住先生和萧首辅都老了,不一定能管得住手下人。


    何住先生虽身在寺中,但心中仍放不下朝局。


    然而其门生故人都被萧首辅清扫得差不多了,不好再轻举妄动,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新人身上。


    恰好她卢点雪与他们主张一致、观念相符,还能打入朝中崇正党内部传递消息,是个合适的人选。


    故而她选择在琼林宴,众人对她最为满意的时候上坦白身份。


    一是打所有人个措手不及,让崇正党下意识地维护她这个崇正书院的学生;二是她的女儿身瞒得愈久,日后被人戳穿的可能就愈大,罪名也会愈重,还不如在此时一吐为快,省得日后忧思。


    卢点雪闭上眼,尽量平复住自己那颗慌乱的心,脑中开始迅速地分析起当前的局势。


    未想远处却是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猛地一睁眼,只见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朝她的牢房走来。


    卢点雪微微眯了眯眼。


    诏狱中灯光昏暗,她瞧不真切,直至那人走得近了些,她才恍然发觉此人的眉眼与大理寺卿有些相似。


    只不过其眼下的黑眼圈着实太过引人注目,兴许是忙碌了一晚的缘故吧。


    “在下是大理寺司直宋徽猷,表字穆安,家父乃大理寺卿宋骥,特奉皇上之命前来问候阁下。”


    “徽猷,穆安?”


    闻言卢点雪忍不住发问,“莫非是出自《晋书虞喜传》?臣闻二八举而四门穆,十乱用而天下安,徽猷克阐,有自来矣。”


    “原是这样?我自己都不甚清楚,只知道父亲取的名是出自《诗经》,未曾想过表字还有这层含义,不愧是状元郎学富五车——”


    宋徽猷话说了一半,卡壳了。


    实在是他说顺嘴了,忘记对面是位女子。用状元郎来称呼她,不妥。


    万分尴尬之下,宋徽猷只得讪讪闭嘴,诚恳道歉:


    “对不住,卢状元,是我嘴瓢冒犯了。”


    “无妨,君子有徽猷,宋司直无需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称谓。”【3】


    卢点雪抿嘴一笑,低下头,礼貌性地装作没看到对方局促的神色。


    “陛下已暗中交待过北镇抚司,坚决不让东厂那些糟粕玩意儿用到你身上,你莫要害怕。待皇上平了百官的纷争,定会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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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放你出来做官。”


    “多谢宋司直和陛下美意,但罪臣自知自己犯了欺天之罪,不敢奢望全身而退。”


    “你犯了什么罪?大琝律上可有写?”宋徽猷奇怪道,“大琝律只说科举舞弊要施杖刑,流三千里。你既没有那便是无罪。大理寺素来依法行事,不会给人安上些莫须有的罪名。”


    “是啊,大明律卷十一,礼律、祭祀、祭享篇还明文规定,若有官及军民之家,纵令妻女于寺观神庙烧香者,笞四十。然当今士人皆以尚佛为风,其妻女入寺拜佛者多如过江之鲫。这种情况,宋司直以为何?”


    “呃,这个嘛,有些例法太过陈旧,或许是时候该与时俱进。”


    没想到卢点雪会这么反问他,宋徽猷被问得一愣,结结巴巴道。


    但卢点雪根本没有顺着台阶下的意思,反倒有些不依不饶,


    “那宋司直当以为该如何与时俱进为好?可纵算是修改了书中的铁律,人们心中的陈规也绝非一时就可更改。”


    “就如女子能否参加科考一事,大琝律中就未有明文规定,但人人心中皆默认不可。若是真想跨出那一步,宋司直可有觉悟?”


    终于听懂了卢点雪的言外之意,宋徽猷连忙正了正神色,郑重道:


    “所以陛下托我给您带一句话,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宋司直请讲。”


    “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你若愿为王安石,他便去做那宋神宗。”【4】


    “罪民多谢陛下抬爱!”


    “你,当真决定好了?”


    “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5】


    卢点雪郑重回复道。


    待拜别宋徽猷,卢点雪正打算稍作歇息。


    不料人又忽然折返回来,目光对着这间牢房打转。


    “宋司直这是怎么了?诏狱不可久留,还请阁下早日回去。”


    卢点雪不理解宋徽猷为何会有如此举措,不免心生困惑,出声提醒道。


    “好的好的,我马上就走,不叨扰你了。只是这间牢房,不正是关过你老师的吗?”


    话说着,宋徽猷的脸色愈发古怪,衬得眼下的黑眼圈愈发黑了几分。


    “嘶,你是不是惹上那阎王爷沈指挥使了?”


    “此话何意?”


    “毕竟自打你师傅从狱卒处夺过剃刀,自刎于此,血溅砖石擦都擦不掉。关在这里的犯人见之,亦十分畏惧,就算是被折磨至死也不愿住在此处。久而久之,北镇抚司的人都会主动避开这间牢房,省得犯人再闹腾。”


    闻言,卢点雪面色一变。


    她双手一把攀上栏杆,眼中满是迫切,全无先前半点镇定的模样:


    “那老师生前可曾留下过什么遗言?他被槛送京师的时候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打听消息却,可所有人都爱莫能助。”


    “我倒是知道一些。”


    宋徽猷沉声道:“皇上还是陶王世子之时就极为喜爱李先生的讲学,故而特意和先太子一起打点了这里的狱卒。”


    “线人来报,三月十五日,一狱卒为李卓吾剃头。公忽而暴起,夺剃刀,割其喉,鲜血淋漓。”


    “尔时狱卒问,和尚痛否?”


    “公不能言,以指沾血,书于狱卒掌中曰:不痛。”


    “又问,和尚为何自寻短见?”


    “公复书:七十老翁何所求!”【6】


    “……”


    “向风刎颈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是王摩诘《夷门歌》里的这二句,说的是信陵君窃符救赵一事。士为知己者死,先生想作侯嬴,可世上已无赏识他的信陵君了。”


    良久,卢点雪才缓过神来,深深喟叹道。


    “你,你可还好……?”


    宋徽猷小心问道。


    “无碍,多谢宋评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卢点雪的情绪明显消沉了下去,这些宋徽猷都看在眼里。


    他很自觉地离开此地,善意地为卢点雪留下一个独处的空间。


    待宋徽猷走后,卢点雪急急转过身。


    先前刚进来时,周遭太过晦暗她看不清楚。


    如今凑近了看,才发现石壁一角,俨然有一大片发黑的暗沉血渍。


    卢点雪重重跪下,顿首而泣:


    “夫子大人台下,学生卢点雪三拜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