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卢点雪来说,之后发生的一切仿佛如梦一般。


    被自己一直倾佩的师长收为门生,在学堂里和师姐师妹们一起谈心论道。


    虽然李执常被世人称之为“狂僧”,做事素来随心所欲,离经叛道,但在卢点雪心里,先生一直是个很厉害的人。


    他主动辞官,落发为僧,设立学院,传授新课。


    他的讲学没有门第之见,既收鸿儒学者,又收贩夫走卒。


    甚至还有不少已婚妇女与寡妇。


    二十年间,声名大燥,士大夫望风而拜,山野村闲竞相投学。


    他目空一切,自立门户。有教无类,门生遍布。


    闲来时,李执也会逗弄逗弄一直埋头苦读的卢点雪,说她性子木讷着实无趣,不如多出去走动走动,开阔眼界。


    于是他四处云游讲学的同时,顺带着把自己的小徒弟给捎上了。


    为方便出行,卢点雪就时常扮作小厮模样,平日里一声不吭地跟在先生后面。


    不知情者,还以为这是李先生的小书童。


    一日舟过金山,师徒二人登临山寺,夜观月色。


    江山自雄丽,风露与高寒。寄声月姊,借我玉鉴此中看。


    李执倏地来了兴致,硬拉着卢点雪同他一起举杯邀月,醉舞长啸。


    幽壑鱼龙悲啸,倒影星辰摇动,海气夜漫漫。涌起白银阙,危驻紫金山。


    似是忆起了徒弟名字的由来,亦或是触景生情,他纵声吟诵起张孝祥的《水调歌头金山观月》,大笑着让徒儿好好看看这一切。


    表独立,飞霞佩,切云冠。漱冰濯雪,眇视万里一毫端。


    那一幕,是卢点雪一生也难以忘却的情景。


    彼时老人指着眼前胜景,问她可否有所感悟?


    他说话间,山中有微风拂过,轻轻地吹起卢点雪颊侧的碎发。


    卢点雪并没有即刻应答,而是闭上眼,静心感受着。


    而后睁开了眸子,眼中净是一片凛然之气:


    “澄怀观道,静照忘求,当如是也。”


    然而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1】


    她的这场梦,很快也就醒了。


    先是李执结的学社常有人来砸场子,紧接着便是圣上亲自批示,以“惑世诬民”的罪名将他打入诏狱。


    同年,李执自刎于狱中,所藏之书皆焚尽。


    想到此事,卢点雪的心口不免一痛。


    先生逝后,他的女子学堂自然也没了主事人。


    女学生们陆陆续续走了,复又回到闺房,重新拿起针线,规规矩矩地绣着她们手中那一帕天地。


    李执先生对她们的教导,似乎并未能在她们的年华染上不一样的色彩。


    卢点雪不怪她们。


    她只叹息,世间女子生存之不易。


    世道如此之艰,世人偏见之重,被圈在阁中的女子怎可尽扛得住。


    最终学堂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但卢点雪并不想放弃。


    《汉书五行志》曰:风俗狂慢,变节易度,则为剽轻奇怪之服,故有服妖。


    兴许是有了李执这么一个异端的存在,金陵的服妖之风愈盛。


    不光是妇女的服饰随时异制,还有女戴男冠,男穿女裙者。


    于是卢点雪听从了好友王月生的提议,女扮男装,借由先太傅云离之手进入崇正书院读书,暗中则以男子的身份,继续经营着学社。


    所幸,她所做的努力没有白费。


    朝廷虽是处置了李执,但并没有下令铲除他所创的学社。


    女子学堂是被烧了,可那些曾经听过他讲学的人还在。


    其中不乏有识之士汇聚而来,合十七家文社为一,最终称为“原社”。


    “原”意为推究、探求,原毁原,道阻且长。【2】


    在这些人的支持下,原社的规模越来越大。


    而她卢点雪,也从学社里一个岌岌无名的小辈,逐渐成为独当一面的一员。


    时而王月生也会同她一起,着生员服饰,与诸多名士同席而坐,谈文论艺。


    若是她想再更进一步,唯有此举可成。


    点雪若有所思地望向西边。


    那是——江南贡院的方向。


    不出卢点雪所料,她这茶还没喝多久,云卷云舒就急吼吼地带着报录人跑到鹫峰寺,向她报喜来了。


    卢点雪听后,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


    倒是身旁的王月生面露不虞,蹙着细眉,小声埋怨二人怎可在佛门清净地喧哗。


    不待报录人将报帖挂起,云舒与闵老子便喜气洋洋地将其一把夺过,带着卢王二人径直去了云府吃庆功宴。


    就连素来“吝啬”的云梵,也喊了晚晴楼的小厮来送菜。


    一行人欢天喜地吃了一顿,好生热闹!


    饭后,卢点雪才郑重发话,说是春闱前她要回趟徽州老家,是以今年就不与大家在金陵过年了。


    她想看望看望父母,亲口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的爹爹与娘亲。


    转眼间,出发的日子就到了。


    这一顿,众人吃得都很是沉默。


    就连同卢点雪最为交好的王月生也一直默不作声,只顾低着头喝茶,都未曾正眼瞧过卢点雪一眼。


    之后,王月生说是要替卢点雪整理仪容,便将众人通通都哄走,徒留她二人在西厢房内促膝长谈。


    梳妆镜前,卢点雪闭着眼,微抬起头,乖巧地等着王月生一如既往地替她描眉画眼,做男子扮相。


    可是她等了许久,迟迟没感到黛石落下的触感。


    卢点雪有些困惑。


    她侧了侧脑袋,甫一抬眼,那人却快她一步,一伸手,把她的眼睛给捂了个严严实实。


    卢点雪一愣。


    她下意识动了动身子,耳边却传来王月生略带哭腔的声音,恶狠狠地说着“别动”。


    被突然吼了这么一下,卢点雪是不敢再动,就乖乖坐着,眼睛复又顺从地闭上。


    她的睫毛有些长,在王月生的手掌心上轻轻扫过,弄得对方略有些痒意,不太自在。


    沉默许久,王月生才接着开口,说出了今日她跟卢点雪的第二句话:


    “再乱动,这眉可就画歪了。”


    “你画的,歪了也好看。”


    卢点雪的嘴角微微弯起,真诚夸赞道。


    她本是想舒缓一下氛围,未料对方反倒是面色剧变,顿时疾言厉色了起来,


    “我曾与你说了多少次,画眉的时候不要乱动,怎就是不听?你可知,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画眉了!”


    然而话还未说完,澎湃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


    王月生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双手却仍是紧紧按住卢点雪的双眼。


    “你入京后,万一自己画得男子扮相不像该如何?出了这应天府,还有谁能护着你呢?”


    卢点雪不语,只是任由王月生按着,尔后缓缓将手覆道她的手上,坚定道:


    “不会的,你素来知我严谨细致,不会在此处出错。更何况我长得本就偏男相,旁人乍一看也看不出。倒是你,怕我被旁人看出是女子身而费尽了心思,这么多年来烦你一直为我劳神费心,辛苦了。有姊妹如此,卢点雪此生无憾。”


    闻言,王月生猛地松开了手,跌坐在地,终于哭出声来。


    卢点雪也急忙从椅子上滑到了地上,下意识地伸手搂住王月生,不知所措。


    她还从未见过月生在她面前哭过。


    自己倒是在人家面前哭了不少次,初来金陵时的落魄样全被对方尽收眼底。


    如若之后不是月生救她出秦楼楚馆,教她如何扮男装掩人耳目,带她结识闵老子生等一干好友,自己之后是否还能在金陵过活下去,卢点雪不知。


    她只知,人要知恩图报。


    所以她要报答月生,月生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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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定前去相助;月生伤心难过了,她定要好生安慰。


    可是这么多年以来,她却从未见月生掉过眼泪。


    月生不爱笑,也不爱说话,平日里只喜欢在露台边看秦淮河水潮起潮落,凭栏而望,孑然一身。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春江花月夜》的曲子,秦淮河上的姑娘们都会唱。


    余音袅袅,婉转悠扬,却都没月生唱得好听。


    可惜月生不轻易出口,卢点雪也无福听到月生唱上这么一支曲儿。


    时间久了,每每听到旁人唱及时,卢点雪就会不自觉浮想联翩。


    时人所云月生“月中仙子花中王,第一姮娥第一香”。


    可卢点雪总觉得这句话说得对,又有些不对。


    思来想去,卢点雪该是觉得月生就是那九重天上的一轮孤月,跌落在市井滚滚红尘之中。


    世间无人懂她的孤寂,是以只能寄托于天地之间。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日后二人熟了,卢点雪曾有次大着胆子,好奇地问过王月生是不是不会哭,不然为何自己从未见过那一滴珍贵的鲛人泪。


    彼时杨柳依依,落英缤纷,她等了许久,一如既往没等到月生的回答。


    卢点雪后知后觉,这才发现这话比较冒犯。


    她心中惶恐,方欲道歉,意外间却听到月生开了口。


    “会的”,王月生的声音微弱,几不可闻,“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现如今,月生却在她面前放声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着问道:


    “你可知自己这一去,若是春闱不中,倒也无人在意平安无事;可若是中了,那便是欺君之罪万劫不复了啊!”


    “我知道,”卢点雪轻轻拍着王月生的背,为她顺着气,低声安慰,


    “可这亦是我毕生所愿。承蒙先生不弃,我才得以入了他的女子学堂读书。承蒙云太傅指点,我才能拜李先生为师。承蒙云降心云卷云舒奔波,我才能在这金陵城内过活,还能在此与你促膝长谈。若无诸位相助,我无已至今日,是故我去意已决,不必强留。”


    一语毕,王月生啜泣,久久不语。


    卢点雪也不出声,怕月生更为伤心,就这么一直紧紧地拥着她。


    一炷香过去,王月生终于止住哭声,语气镇定下来。


    “起身,时晨不早了,我替你描眉。”


    她将卢点雪扶起,捡起螺黛,细细地将卢点雪的眉毛描浓了一遍又一遍。


    画完后,王月生久久凝视着卢点雪。


    “你还记得楚生姐姐唱过的女戏吗?前不久她才唱过《孽海记》里头的那一折《思凡》,彼时你在温书,我便没拉你过去捧场。先前可曾听过?”


    “未曾听过,讲的是什么?”


    “没什么,既没听过,那我便为你唱一段送个别吧。”


    王月生伸指,点了点卢点雪眉间,沉声道,


    “你这副模样,倒还真有几分观音菩萨的样子,男女相,随缘示现,应化无穷。”


    说罢,也不等卢点雪回话,断断续续地唱了一小段折子戏,


    “小尼,赵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出家,终日烧香念佛;到晚来,孤枕独眠,好不凄凉人也。”


    ………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裰?”


    唱到此处,王月生的脸上复又滑下两行清泪。然下一刻,就被她用袖子速速抹去。


    “我已答应应天府尹甘清做他的妾室,只求他保你会试时女儿身不暴露。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你保重好自己,莫负念我。”


    语毕,即快走而去。


    卢点雪愕然,反应过来时,只见到了那人匆匆离去时的衣角。


    如同秦淮河畔因风而起的柳絮,从天际飘落,掠过回廊一角,彻底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