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谷零盘腿坐在卧房的地板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窗外是炎炎夏日，柏油马路上散发的热气蒸腾到空气都有些扭曲，而屋内的凉爽程度现在已经让降谷零有些冷汗直冒了。


    他不太敢细想这冷气到底是空调的运作结果还是诸伏景光身上散发的可怖低气压。


    他和诸伏景光面对面坐着，中间的地面散落着这段时间他们费尽心思四处搜集而来的剪报，里面大致记录了诸伏富江这些年的部分经历。


    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几乎找遍了东京的图书馆才找到这些有效信息，甚至还要多亏川上集团的知名度和缺德作风，才让无数三流小报排着队盯住他们。


    记者拿着放大镜把所有故事夸大报告，但也正是因为他们无底线的胡编乱造，诸伏景光和降谷零得花大功夫从文字中复原真相。


    而诸伏景光迫切想了解的问题“姐姐为什么脸色这么差”却难得不需要他们发动推理能力。


    降谷零偷偷看一眼标题，再次感到发自内心的不适与愤怒。


    《东京某高中突发集体暴力事件，警方以谋杀未遂立案侦查》


    《东京某高中女学生遭同班师生袭击，专家呼吁关注青少年心理干预》


    《京都财阀私生女勾引老师无果反遭全班同学正义制裁》


    《美少女血染校园！全班男生痴狂砍杀竟为求爱？！》


    《震惊全日本！涉事班主任高木遗书曝光：被学生用美色操控逼上绝路》


    越来越夸张的标题在大声尖叫着夺人眼球，他们不关心真相，只关心这个无辜学生的惨案能换来多少注视。


    诸伏景光一张张翻看，已经好久不说话。


    他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成拳，修剪得当的指甲几乎镶进肉里。


    降谷零终于忍不住开口：“Hiro，你……”


    诸伏景光立刻抬头，他松开紧握的手，用尽全力克制情绪，维持住平和的嗓音：“我没事，zero。”


    降谷零难以安慰，只能在内心慨叹，诸伏景光和诸伏富江在这方面的嘴硬程度真的如出一辙。


    他们都习惯自己承担一切，苦痛降临己身的第一反应总是告诉别人自己很好。


    富江踏过这一地纸屑轻描淡写的血泪路，对诸伏景光笑着说我在川上家过得还不错；而诸伏景光从童年梦魇中艰难醒来，从不向降谷零提及那个雷声劈裂天幕的雨夜。


    这是诸伏家的通病吗？与生俱来的正义感和坚韧不拔在命运玩笑的不断冲击下总显得越发可悲。


    诸伏景光深呼吸，他强迫自己一行字一行字地看，无法控制地想姐姐不是他们口中无名无姓毫无来历的福利院弃儿，她是被从诸伏家抢走的孩子；


    她不该被那些三流小报满怀恶意地揣测，不该被迫绝命奔逃，她本该有属于自己的光辉人生，也许不够富贵，但仍然灿烂明亮。


    ……她是诸伏富江，不是川上富江。


    正当降谷零担忧地望向显然正在钻牛角尖的诸伏景光时，门铃突然断断续续地响起。


    诸伏景光立刻从情绪中抽离，他和降谷零对视，两双眼睛中的相同疑惑显而易见——是谁在按门铃？


    降谷零独居，他的母亲在出生后就去世，作为高官的父亲不打算全然认下这个儿子，降谷正晃给他留下一套房子，定期打钱。


    除了降谷正晃安排的保姆，应该没人会敲他家的门，但现在也不是保姆的工作时间，那到底是谁在外面？


    诸伏景光迅速收起剪报，放回相册里塞进书架，降谷零则轻手轻脚地来到玄关，透过猫眼往外看。


    门外站着个戴墨镜的陌生青年，身上挎着大包小包，正在用手肘费力按门铃。


    降谷零看看自己的肌肉和鞋架上的棒球棍，谨慎开了条门缝，连防盗链都没取。


    陌生青年稳住身形，从门缝里对他一笑，开口就是熟悉的女声：“太好了零君，赌赢了你在家，景光也在吧，快快快赶紧帮我接一下，东西太多我拿不下了。”


    诸伏景光走进客厅时就看见降谷零抱着大堆东西艰难往桌上放，他连忙拿过几样，诧异问降谷零：“Zero，这些是从哪来的？”


    他看着几个包装盒上家喻户晓的印花，寻思降谷正晃也不会给降谷零买这种东西。


    降谷零把东西都放好，他正准备开口回答，富江风风火火地又带着大包东西进来，她熟稔地往降谷零身上一丢，兴高采烈地向诸伏景光打招呼：“哟景光，我今天闲着没事来找你们玩玩，东西好像买多了……车上应该没有了吧。”


    诸伏景光在询问富江现在的装扮之前先抓到了重点，他眉头一皱，询问道：“车？有人送姐姐来的吗？”


    富江眼里流出一点心虚，她试图理直气壮地回答：“没啊，我自己开车来的。”


    诸伏景光一巴掌拍上额头，他不抱希望地绝望追问：“……你有驾照吗？”


    富江立刻抬脚开始找厨房，她东张西望地问：“冰箱在哪？我菜买太多了，今天应该吃不完……”


    在诸伏景光的死亡凝视和降谷零不可思议的注视下，还想端点长辈架子的富江彻底败北，她唉声叹气正面回复：“我有本假的。”


    诸伏景光已经开始窒息了，他被时光无限美化的记忆现在逐渐洗刷出点真实模样，诸伏富江，从以前，到现在，都是那个会带着他偷鸡摸狗然后把锅全扣别人头上的混蛋姐姐。


    诸伏景光不说话了，降谷零无话可说，他不敢掺和这对姐弟的战火，于是默默拎上菜往冰箱里送。


    降谷零把自己伪装成无情的送货机器，而富江的气焰又逐渐嚣张起来，她摆摆手：“哎呀我会开车啦，不要那副样子，要不是年龄没达标我早拿驾照了。”


    她勾上诸伏景光的肩膀，戳戳他的脸：“又见到姐姐不高兴吗？怎么都不笑一个。”


    诸伏景光板着脸试图表达出自己的不满，被富江戳得无可奈何，只能有气无力地劝告：“无证驾驶是不对的，姐姐。”


    富江“啧”一声，举手投降：“好吧好吧，今天开回去之后我就再也不干了——对了卫生间在哪，我去卸个妆，还是自己本来的脸舒服。”


    她把增高鞋脱掉换上拖鞋，顿时从和诸伏景光差不多高变得矮一些，她不爽地在心里比划比划身高，心想下次再垫高点得了。


    富江在洗手台对着镜子卸妆，诸伏景光好奇地站在旁边看她现场表演大变活人，被她指挥来指挥去递东西。最后发网一摘，她就从陌生的俊秀青年变回了富江。


    卸完妆她长舒一口气，往沙发里自然一窝，随手按开电视，抬抬下巴示意诸伏景光也坐下来。


    电视正好在新闻频道，男主持人一脸严肃地报道：“长野县警方今日就长野中央综合病院火灾事故发布正式通报：本月19日凌晨，该院档案室发生重大火情，造成三名医护人员不幸遇难，其余人员均安全撤离。”


    女主持人接话：“经联合调查组综合现场勘查、物证检验及目击者证词确认，事故系涉事人员违反消防安全规定，于档案室内吸烟引发肢体冲突，致档案架意外倾倒。”


    “未熄灭烟蒂引燃纸质档案后，火势迅速蔓延，三名涉事人员因受困于倒塌物下方丧失逃生能力，最终因救援不及罹难。目前涉事区域已完成安全隐患排查，相关善后工作正在有序开展。”


    男主持人整理整理桌上文件，严肃开口：“以下是详细报道……”


    富江满怀笑意地观赏新闻，不料厨房里突然传来了惊天惨叫。


    降谷零窜出厨房，有些崩溃地控诉：“Hiro，那只帝王蟹是活的！！！”


    诸伏景光屁股还没沾上沙发就不得不重新跳起来，他的太阳穴有点突突发疼，他咬牙盯向装无辜的富江，得到她可怜的回复：“我看到那只帝王蟹生龙活虎的，应该很好吃，就买回来了，他们说活的最新鲜。”


    她边为自己辩解边起身，以大义凛然之势走向厨房：“没关系，我可以现杀。”


    两个男子高中生满怀敬畏在厨房门口脑袋叠脑袋，看着富江一脚踩上“生猛海鲜”，抄起尖利的剔骨刀就干脆利落地刺入帝王蟹头部后方的凹陷处。


    算上腿有半个富江那么大的海鲜无力挣扎两下，立刻没了动静。


    富江乘胜追击，干脆在地上把它的腿全卸下来，她戴上买帝王蟹送的厚厨房手套握住带刺的腿，随手把它们丢进水池。


    一番行云流水的操作下来富江浑身干干净净，诸伏景光却感到一种油然而生的惊悚感，他为自己姐姐把食材处理表演成凶杀现场的天赋感到由衷的无奈。


    富江拎着帝王蟹的本体起身，皱着眉努力回忆自己在超市看到的操作现场，模仿着记忆撬开蟹腹部的三角盖，用刀撬开背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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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开后她看着里面那堆乱七八糟的内容物犯了难，最终懒惰占了上风，她把颜色看着就不像肉的全部挑出来丢掉，只留下她能确定的蟹黄和蟹肉。


    诸伏景光原本打算帮忙打下手，余光却撇见了箱中正在分离往外爬的大只龙虾。


    他深呼吸，老老实实也戴上手套开始处决龙虾。


    唯一一个不会做饭的降谷零在厨房外手足无措，明明是在自家却显得像去陌生人家里做客。


    还是诸伏景光注意到他的慌张，把他也拎进来，分配给他几颗大蒜剥。


    降谷零不想陷入无所事事的尴尬处境，于是慢吞吞地仔仔细细为大蒜执行外皮剥离计划，制作出来若干瓣堪称艺术品的晶莹大蒜，没有一点外皮粘连或是果肉受损。


    富江不喜欢生食，降谷零家少到可怜的厨具也不支持烧烤，于是她单方面决定这只螃蟹必须清蒸，没有人可以提出意见。


    她像使唤自己弟弟一样自然地使唤降谷零给她找口蒸锅来，降谷零反而轻松许多，他大声应下来说好的富江姐，从那堆几近落灰的崭新厨具里找到口蒸锅。


    其实有点洁癖和强迫症的降谷零卷起袖子狠狠把锅刷一遍才送到富江面前，她满意地接过这份趁手工具，又敬佩地看看降谷零的艺术品大蒜。


    她一边想她都有点舍不得破坏这份作品了，一边无情把蒜拍扁丢进锅里。


    蒸上后富江哼着歌用白醋洗掉手上的腥味，又使唤降谷零去把她买的西瓜切来吃了。


    诸伏景光还在处理龙虾，思考这个该怎么烧，看见降谷零直愣愣地拿着富江拍蒜砍螃蟹的刀就往西瓜上砍魂都飞了半截，他赶紧叫停，给降谷零换把新刀。


    最终同样大只的龙虾也上了蒸锅，它们和那只帝王蟹曾是住在相邻水族箱里的好兄弟，如今在相邻的蒸锅里同样是邻居，也算是一种友情的伟大延续吧。


    缔造它们伟大友情的人类正在客厅咋咋呼呼啃西瓜，富江懒得吐西瓜籽，特意买了中国进口的无籽西瓜，甜度惊人却不觉得腻。


    她盘腿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啃西瓜，诸伏景光在茶几上一件一件整理她带来的东西。


    他本想拒绝这些显然超出他经济条件的东西，被富江不轻不重骂了回去。


    她一个脑瓜崩弹上诸伏景光的脑门，吐槽道：“我在川上家被折腾那么久，好不容易拿点补偿，你还不准我给你花点钱吗？”


    诸伏景光心下动容，富江比起上次见面的精气神好了不止一点半点，她现在更接近他印象中跳脱挑剔又自恋的女孩，甚至能直接袒露自己过得不好。


    他不知道这些天是什么改变了她，但是他很高兴姐姐能走出阴影。


    他们在夕阳落下前吃完了晚餐，富江没折腾明白她买来的游戏机，于是把东西扔下勒令他们在她下次来之前研究透彻，下次他们就可以一起打游戏了。


    降谷零在洗碗，诸伏景光还在收拾东西，她晃晃悠悠四处看，在书架上看到本有点突兀的相册。


    降谷零的书架分类规整，最下面两排是课本和作业，上面才是书籍。


    但那本相册慌乱地藏在两本厚重名著之间，明显带着不伦不类的心虚。


    富江高高挑眉，联想到降谷零开门时的警惕神色，她现在确定这两小孩在瞒着她搞些什么。


    她噤声聆听书房外的动静：水声哗啦，降谷零还在洗碗；诸伏景光的动静很细微，但他还在收拾东西。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下相册翻开。


    打开后她愣了一下，里面装的全是有关她的剪报。


    她下意识望向诸伏景光的方向，但他的身影被墙壁遮蔽，她只看见书房的白墙。富江沉默不语地合上相册，原样放回去。


    今夜是普通的下弦月，既不是望月也不是朔月，月光不太暗淡也不太亮，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富江重新做好伪装后驱车离开，带着一张新鲜出路的拍立得合照和一份再会的约定。


    她想下次去看长野的烟火大会吧，她有几件很喜欢的浴衣想穿出来，到时候还可以把小兰带着，介绍给他们认识。


    她朝着普普通通的月亮的方向前进，满怀着对未来的平凡期许。


    富江睁着眼睛，只是自己捂住双眼。


    如果不是毛利兰差点被拐卖的话，她一定会按照预想的轨迹前进，没有一丝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