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兰体虚，夜里睡得极沉。


    待白日浅眠时，被窗外嘈杂的雕鸣声吵得翻身坐起，他扶着额由窗缝往外看，竟瞧见一只白羽大雕在雪地里跳来蹦去。


    哪来的大鸟，扰人清梦。


    指尖无意划过枕边包袱，泽兰垂眸，没太注意多出来的包裹，反倒被指节上的那枚缚灵戒吸引了目光。


    这戒指……昨日他戴着吗？


    没什么印象了。


    只记得闯王庭时的确戴着，他以为自己昏厥后这法器必定会被西陵岚搜走，没想到还在他身上。只是这戒指——他抬起手，将缚灵戒靠近窗口光源细细打量——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大一样了。


    忽然，窗框被人从外面丢了什么东西，砸出哐哐响动。


    “你这臭雕，就不能听话一点吗？清玖道人既然将你借给我，你就载我一程怎么了！”


    是玥白的声音。


    泽兰忙支撑着下床，扶着墙壁而走，推门出去时恰看到庭院里，那只白羽大雕双翼交叠抱在胸前，背靠苍松斜着脑袋半睁着眼，而玥白叉着腰站在大雕几步外，脚边全是不知哪里来的小石子。


    “呼呼呼嘘嘘嘘呼呼呼——”那大雕还在吹口哨。


    玥白有些恼了，若是这白雕配合，这会儿她早就离开清桐山。偏偏清玖道人只帮她喊来这雕，却说雕肯不肯相助，全看机缘。


    到底什么机缘啊！


    早知道她就趁夜跳桐湖，游出去算了。


    瞧着白雕那副“就不让你骑”的糟心样子，玥白越想越生气，掌心推出一股热风拍向松树枝，震落的雪花在半空中化作雪水“啪塔啪塔”浇在白雕身上。


    “啊啊啊——！”


    “哼，落汤鸡。”


    白雕素来厌恶羽毛被沾湿，立刻大力甩掉浑身雪水，一双雕眼睁得滚圆。忽而脑袋一沉，做出俯冲姿态，双爪跺着地面就朝玥白冲过去！


    “小白！”


    泽兰果断挡在玥白身前，指尖跃出三道蓝焰缠作火绳捆住雕嘴，逼得对方被迫急停。


    但这一施力，却叫少年同时跌跪在地。


    玥白赶紧蹲下去扶，连连数落道：“泽兰！你现在不能使用灵力，内丹会损坏得更严重啊！”


    “我没事。”话音刚落，少年胸口一胀，嘴角便有鲜血溢出，他还逞强道，“刚好口渴，润润唇舌罢了。”


    “我先扶你回房。”


    “那雕是——？”


    “别管它，傻鸟一只。”


    “……”


    可泽兰却站住了，深深凝视着被火绳困住，头上一圈白羽被蓝焰灼烧中的大雕，迟疑着念出“雪桑”二字。


    “雪桑？”玥白疑惑道。


    泽兰立即撤掉那火绳，往前踉跄两步跌进了大雕怀里，那大雕竟然张开双翼接住了他。


    “你是雪桑吗？真的是你？”


    “是雪桑啊，小主人。”


    玥白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她竟然从那只顽劣的傻雕眼中看到了认真与激动——等等，小主人？


    “泽兰，这大雕是你家的啊？”


    “他叫雪桑，是我父亲养的雕儿。”泽兰拍拍雪桑宽大有力的翅膀，借力站直道，“长得很壮实嘛，不输藏纳了。”


    却听雪桑不屑地“嘁”了声道：“那鹰人算什么玩意儿，老子早说过我会长得比他大十倍。”


    原来是故人啊，那不就好办了！


    玥白立刻扬起笑脸迎过去，三句不离要泽兰指使雪桑送她离山之事，本以为对方会满口答应，却不料泽兰回绝说：“急什么？庄斯照还会跑了不成，真不明白他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日思夜想。”


    “……”


    “这个是？”


    看着玥白丢出来的碧纹双珠发带，泽兰不解，便听她忿忿道：“能不日思夜想吗？要不是这狗东西拿发带纹咒限制我的灵力，我这半年能过得这么憋屈？本君恨不得一个闪现回到不枉镇，卸了他一双手臂，看他以后拿什么给我下咒！”


    一听这话，泽兰来了兴趣：“此话当真？可别是诳我。”


    “我诓你做什么，吃饱了撑的啊！”玥白收起发带来，气势汹汹道，“你倒是肯不肯帮我？给个准话，不肯的话我便自己下山去！”


    “肯，怎么不肯！”泽兰捏住她的手肘，苍白的面容含着轻松的笑意，“你要是愿意将他双臂双腿都卸了，那才有意思呢。等着，本公子收拾一下，同你一道下山。”


    “啊这，不必了吧？你身子还没恢复。”玥白指着雪桑道，“要不你先缓缓，让它带我先走。”


    谁料雪桑张着雕嘴冲玥白一顿狂喷。


    玥白捂着鼻子后退两步，擦掉喷溅到脸颊上的口水，嫌弃道：“天呐臭鸟，你几百年没漱口了吧！臭死了！”


    “就你俩这关系，你觉得雪桑能带你安全着陆？”泽兰摸着白雕的翅膀安抚一阵，进屋前多问了一嘴，“小白，你说的那位清玖师傅可在？你我离开前总该拜别恩人。”


    “噢她啊——”玥白顿了声，又道，“那清玖道人是位高人，行踪不定诶。回头给她留个信儿就好了，不一定要拜别。”


    况且，玥白本来就打算独自离去，早就同清玖打过招呼。


    可清玖却像是算好了泽兰也会一道离去般，特地嘱咐她说：“走时记得熄掉炉子上的火，别到时烧了我这清桐观！”


    她以为清玖还会有更多的话要交代，可是却没有了。


    仿佛玥白和泽兰就是她游历大荒时偶遇的旅人，同行一段是缘，别后不见亦是缘，无需更多寒暄讲究。


    不多时便动身出发，玥白被泽兰拉到白雕背上。她抓着雕羽俯瞰身下越来越小的清桐观，隐约在树影间瞥见一抹灰袍身影。


    但那人到底是没有现身。


    玥白转头扫了眼屈膝躺在雕背上的泽兰，那少年双臂枕在脑袋下，闭目养神，一派惬意模样。若不是小脸还苍白着，都要忘记这是个刚死里逃生、吃药还缠着人喂的家伙了。


    也不知道，该不该问他关于他娘亲的事。


    “一直没机会问，”她犹豫了片刻，轻声道，“你同阿岚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会伤成这样？被他伤的吗？”


    可若是被阿岚伤的，阿岚又为什么要把他送到清桐观救治？


    为什么偏偏是清桐观呢？


    清玖道人看起来也并非医者，好在她修为深厚，替泽兰修复灵脉时耗费不少灵力，若是寻常修士恐怕早就脱力。


    “没什么关系。”泽兰睁开一只眼睛，眨了眨又闭上，“我就是看不惯他那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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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没掌握好施力的强度，被法力反噬而已。”


    “看不惯？”


    “是啊，看不惯。”


    玥白摇了摇手腕上的银铃道：“那你从我这里骗走的银铃，为什么会出现在他那儿？”


    “啊？”少年黑瞳乍睁，瞧见那银铃手串时猛然坐起身来，“这铃铛……等等，这绳结不是我给你编的，是西陵岚？！”


    “喂，这是重点吗？”玥白缩回手，眯起眼来盯住他，“你不会以为这事在我这儿已经揭过去了吧？别以为你当年帮我挡过一箭，这事就能一笔勾销。”


    泽兰挠挠头，露出一个明显想要蒙混过关的笑容，冷不丁抓过她手腕认真看起来。


    施加“情人锁”的银绒情人结，好你个西陵岚！


    这才几日工夫，竟色心大发盯上我家小白？还拿我骗来换取自由身的银铃，当作取悦小姑娘的礼物送还给玥白，这老男人心思当真阴险。


    “干嘛呢？松手。”


    “别动，我试试能不能解开。”泽兰咬破指尖，尝试运用银月族的特异术法来解开绳结，再三尝试还是无果，“这情人锁，委实麻烦！”


    “清玖师傅说了，谁编的绳结谁来解。她修为那么高都束手无策，何况是你？”


    “可恶……小白，那老男人心思阴沉，这绳结恐怕后患无穷！”


    “所以怪谁？若不是你骗走我的铃铛，我现在至于被这绳结缚住吗？话说回来，我瞧阿岚年富力强，沉稳又不乏英武，可比你这浑小子顺眼多了。”玥白一边数落一边收回手去，她心里倒没有多在意这个绳结，毕竟在她看来，阿岚似乎对她并无恶意。


    她真正关切的，是栖在银铃中的铛铛。


    也不知这些年发生过什么，为什么如何唤铛铛都没有回应？难道，老祖宗因为没有她的灵力维系，不得不归于沉眠了？


    “年富力强，沉稳英武？”若不是身在百丈高空，泽兰几乎要跳起来同她理论，“你被那老男人灌了多少迷魂汤？方才还三句不离庄斯照，现在又阿岚阿岚说个不停！你！”


    “怎样！”


    “你，你朝秦暮楚，朝三暮四！”


    玥白不禁冷笑一声，冲那苍白小脸难得染上一丝愠红的少年斜睨一眼：“真新鲜，本姑娘当年也是一舞动琏州的当家花魁，虽谈不上阅男无数，但也辨得清男子为人好吧！


    “就说那阿岚好了，虽将我错认她人，却也是因为千年来钟情一人太过思恋，怎么说也是个感情专一的好男人吧？


    “再说说庄斯照，他自知身有残疾，不愿意耽误恋慕他的女子，处处与人保持距离，也称得上洁身自好。


    “再看看你！”玥白字里行间透着嫌弃，“毛都没长齐的浑小子，常年混迹各大伶楼舞坊，嘴里向来没一句实话，哄得多少女子倾心于你？你负过责吗？好意思看不上别人？你才反复无常，水性杨花！”


    一席话怼得泽兰哑口无言，不知从哪词哪句反驳才好，末了憋出一句：“好啊，连成语都能听懂会用了，这些年可真是大有长进。”


    下一刻，座下白雕突然展翼侧身，堪堪避开一道锋利羽箭，雕背上相视而坐的二人险些被甩下高空。


    尚来不及反应，玥白就因前方如暴雨侵袭般的齐发万箭，双瞳骤然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