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第81章
作品:《白日炽焰[破镜重圆]》 从ICU转到VIP病房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
荆裕忠坐在沙发上,瞧着儿子苍白如纸的脸,沉沉叹了一口气。
两父子关系再怎么淡漠,身体到底流着一样的血,打断骨头都连着筋。他是万万没想到,让他引以为傲的小儿子竟然命都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一个女人身上栽跟头。他们一家人没一个在感情上走歪路,荆献倒好,被那个女人钓着,一条路走到黑,不见棺材不掉泪。别以为他不知道他跑南边儿来为了什么。搞那么大阵仗,又是融资又是并购,结果呢,为了那个女人招惹上一个疯子,硬生生挨了颗枪子儿,命都差点丢了。
这样一想,荆裕忠对喻安然的厌憎更是有增无减。
他曾想过“过河拆桥”,把那女人弄走,眼不见心不烦。但荆献身体还没恢复,又是个软硬都不吃的主儿,真把他逼急了,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荆裕忠心里堵得慌,皱着眉道:“你这伤得好好养,跟我回江余,方便人照料,医疗团队也比这里的好。”
荆献靠在床背上,抿着唇不搭话。
“我知道宜宁这边的项目你花了心思。”荆裕忠喝一口茶,继续说:“但毕竟规模小,你就交给锐驰看着,权当给他练练手。”
荆献有气无力看他一眼,淡声:“项目可以给他,但我不能回江余。”
荆裕忠拧眉,“理由?”
“我才做了手术,坐不了飞机。”
“.……”
“您赶紧回去主持大局,别在我这儿耗着了。”
荆裕忠茶杯一扣,砰地放桌上,“混账,你少拿身体当借口,我看你是魂儿被那女人勾走,乐不思蜀了都!”
荆献面无表情,甚至眼底一点儿波澜都没有。
“她害你成了这样,你还惦记她?”
荆裕忠重重哼一声,“你平时做事万无一失,偏偏到她这儿就留下一堆隐患……我丑话说在前面,你跟她我不可能同意,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荆献仿佛听了个笑话,勾唇说:“我好不容易把人弄回来,怎么可能放手?”
一个偏执,一个顽固。
荆裕忠茶杯一搁,砰的一声,愤怒站起身,“你是不是脑子缺根筋!如果不是因为她,你怎么会去鬼门关走这一圈儿!”
“那人是我招惹的,跟她没关系。”荆献淡淡看着他,理直气壮,“而且不是她,我也醒不过来。”
他态度敷衍,本末倒置,歪理一大堆。根本不听别人说什么。
荆裕忠气得血压蹭蹭蹭往上跑,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他年纪大了,心脏也不好,再争下去,迟早会被这个混账东西活活气死。
他调整好呼吸,看着他,表情严肃冷沉,“我不管你怎么打算,但只要你还想进荆家的门儿,就必须跟她断干净。”荆裕忠黑着脸威胁完,摔门而去。
他在高位待得太久,从没有一个人敢忤逆他。不管荆献多优秀,取得的成就有多惊人,在他眼里都不足为惧。他在商场上跟人斗了一辈子,若真想要收拾谁,办法多的是,无非就是看他狠不狠心,下不下得去手罢了。
荆献伤得重,恢复缓慢,好在一切数值指标都趋向稳定,情况在一天天地好转。
临近春节,整个宜宁市的年味愈发浓重。老天爷也给面儿,连着几天都是大晴天,阳光金灿灿洒下来,光秃的枝头已冒了新绿。
喻安然推门进去的时候,荆献还没醒。
窗帘半合,一束光线微微落在病床上,他穿着白色的病号服,黑睫垂着,额间碎发有些长地戳着眼皮。呼吸机撤了,仍挂着水,左手手背贴着胶布,冰冷的留置针头深深嵌入青色血管。
喻安然无言站了会儿,抬步进去,轻手轻脚,将新买的百合插入花瓶,淡淡的花香萦绕,白色花瓣挂着轻盈的水珠。
她摆弄了会儿,回头,病床上的人已经醒了。荆献看着她,笑了下,朝她伸手,“过来。”
他瘦了,声音沙哑,周身都有种难以言喻的破碎感。
经历一场生死浩劫,他变了,又似乎没变。
喻安然心里一阵暖,坐过去握住他的手,放软声音,“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他摇头,“几点了?”
“快四点了。”喻安然说,“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疼?”
“没事。”他勾住她的手指捏了捏,“今天怎么这么早,不上班了?”
“我请假了。”
喻安然每天单位医院两头跑,顾头顾不了尾,索性请了年假,能多些时间陪他。
“怎么没看见其他人?门口的助理也不在了。”她又问。
“老头子在这儿碍手碍脚,我把他赶回江余了。”他淡笑着说,语气任性又霸道,“这年,只有你陪我过了。”
一句话让人心里发涩。
喻安然垂眼,声音闷闷说: “荆献,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她低下头,黑发帘子一样挂在脸侧,隔了好一会儿,轻声开口,“我这人一根筋,凡事又爱逞强,说得难听点,就是不自量力。”“如果不是我,你不会惹上徐彦喆,不会跟他结下梁子……不管是六年前还是那天在赌场,我都不该去招惹他”
荆献认真看着她。他的姑娘第一次低头认错。用最郑重,最诚挚的姿态。
“跟你没关系。”他低声,嗓音哑沉又温柔,“徐彦喆本来就是冲着我来的。”
喻安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固执摇着头,顿了顿又说,“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该自己一个人冲进来,警察就在后面,你为什么不——”荆献吸一口气,打断她,“你在他手上,我管不了那么多。”
有些话,不需要解释。有些问题,早已不需要答案。
那一幕都快成荆献的梦魇。如果他晚到半分钟……后果不敢想。
他受得了子弹的痛,受不了那个畜生碰她。就算真的被一枪打死,他也认命,只要能护她周全,什么都情愿。
好在最后命运垂怜,让他挨过这一劫。
他苦了那么多年,老天爷终于让他尝了一回甜。
不知道什么时候,喻安然已经泪流满面。
荆献抬起她的下巴,笑了笑,挑眉:“怎么越来越爱哭了。”
的确。
她从前一点不爱哭,相反,还很能忍泪。可是这段时间泪点降低太多,哭到身体都缺水,仿佛要一口气流掉半生的眼泪。
“荆献。”喻安然牵着那张骨节嶙峋的大掌,轻轻放到自己的脸上,哽咽说,“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映着窗外透进的光线,她乌眉微蹙,眼里全是泪。
“好。”荆献抬手,蹭了蹭她泛红的眼尾,“不哭了。”
还有三天就是除夕。
喻安然趁着天气好,把屋子都打扫一遍。擦地板,换床单,再把窗帘都洗了,忙活半天,累得瘫在沙发上。休息会儿,她摸出手机,给喻征打了个电话,跟他商量春节不回老家的事。
电话那头是父亲慈蔼的声音:“怎么了?台里安排值班?”
喻安然咬唇:“不是单位的事。”
她不想撒谎,但更不想让喻征担心,于是避重就轻,只说有朋友受伤住院了,没人陪,她想留下来照顾他。
喻征听了没说什么,只笑呵呵问:“什么朋友啊?男的女的?”.
……男的。”“男朋友?”喻安然眨了下眼,“嗯。”
她和荆献没有一个正式的开始,但发生这么多事之后,那些她刻意逃避的东西,已经庞大到再也无法忽视。
“宝贝女儿,你终于肯交男朋友了。”喻征心情大好,又好奇得不得了,唠叨个不停,“快跟爸说说,他多大年纪?干什么工作的?家是哪儿的?”喻安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且不说两人天差地别的阶级背景,如果喻征知道荆献的真正身份,不知道会作何反应。
不过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一切还等荆献康复了再提。
喻安然翻了个身,趴在沙发上,单手托着脸颊,“我们是在大学认识的,他和我差不多年纪。”
她答得言简意赅,喻征哦了声,又问,“有照片吗?发来我看看?”
…爸。”
她简直哭笑不得,“你能不能别这么八卦。”
“我关心你嘛。”喻征苦口婆心,“挑男朋友最重要的是人品端正,咱们家条件普通,要求不能太高,长相什么的都是其次,性格好就行。”
喻安然无奈地扯了下嘴角。父亲的愿景似乎和现实背道而驰。荆献的条件普通不了,性格也好不了。
喻征忽然想起什么又说,“他怎么受伤的?要不要紧啊?”
“不要紧,只是出了点意外。”喻安然岔开话题说,“爸,今年我不回去,你会不会生我气啊?”“当然不会,隔壁李叔家的闺女去年也没回来,现在年轻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爸爸没意见……不过啊,你那男朋友要是正儿八经谈的,就抽个空,带回来给爸看看。”喻安然顿了下,弯唇道,“好。”
临近过年,荆献差不多能下床走动。他把谭林和向锐驰都支走了,他俩的家都在江余,阖家团圆的时刻,没必要陪着他一个病人耗在医院。
除夕当天,他做完康复治疗,病房就清净下来了。
夜幕悄然而至,街上张灯结彩,霓虹闪烁,远处CBD的高楼灯光秀变幻着吉祥的图案。而这一切,似乎和他毫无关系,透过VIP病房的落地窗看去,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热闹。
荆献并不常伤感。
独来独往这么多年,早都习惯了,平常倒没觉得多冷清,逢上佳节,气氛总会有些不一样。
打从他记事起,对这个世界的好印象就少的可怜。
爹不要,娘不爱,同龄小孩儿还在父母怀里撒娇的时候,他遭遇的只有冷眼和诟病。
“私生子”三个字让他在一夜之间明白,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样。不管他多么隐忍,多么沉默,他们之间都是不一样的——“这孩子长得真俊,可惜啊,是个没爹的种。”“可不是,他妈精神还出了问题,根本顾不上,全靠外婆一个人拉扯。”“有什么好可惜的,他亲爹可是大集团的老总,早晚要认祖归宗的……到时候飞黄腾达了,你们羡慕都来不及。”
闲言碎语多了去了。
那时候他还很小,刻薄的讽刺,充斥虚荣的善意,一言一行,一道道眼神,全都刻在了他的心上。
世界待他以阴暗,他回报之以冷漠。
不肯低头能怎么样?
你的骄傲又能给谁看?
犯错的明明不是他,为什么所有的责任都让他来承担?
大概是从那一刻开始,荆献渐渐没了同情心,没了同理心,弱者只能挨揍,强者才有话语权。
他这个人,没什么禁忌,道德感低,记不清自己欺负过多少人。这个世界不公,也残忍,他并非神明,当然有自己的阴暗面,可惜步步为营地过了许多年,最终还是败在命运的手里。
荆献这辈子,只认外婆这一个亲人。她一走,他便再也没有家,此后过年他都寥寥草草,得过且过,“团圆”二字对他来说没有意义,饭局无聊,烟酒都乏味……
正出神,病房门“咔哒”一声。
一道人影从门口晃进来,瞬间占满他的心。
荆献问:“怎么才来。”
他一直在等她。
喻安然脸上挂着笑,抬起手里的保温桶,朝他晃了晃,“今天过年嘛,我多做了两个菜。”
她洗了手,擦干,拧开保温桶,香气热腾腾地冒出来,两荤一素一汤,还有一份饺子。
荆献笑了:“你会包饺子?”
喻安然耸肩: “第一次做,不知道味道怎么样,你尝尝。”
他点头,拿筷子夹了一个送进嘴里。
饺子是白菜陷儿,味道还不错,就是卖相比较一般,看得出来是第一次做,包挺大一个个,白盈盈的皮裹住肉馅儿,都快要撑破了。
见他不说话,喻安然忐忑问:“好吃吗?”
“还不错。”荆献抬起眼,“你尝了吗?”
喻安然摇头。
今天过节,饺子皮不好买,她跑了好几家超市才买到,又是做菜又是包饺子,在厨房忙活了好半天。她不想让他等久了,所有菜弄好装进保温桶,就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了。
他再夹起一个,不高不低地举着,“来。”
喻安然没拒绝,将鬓边的头发挽到耳后,低下头,张嘴含住。
荆献静静盯着近在咫尺的脸。那两瓣柔软的红唇简直让人心猿意马。
他问:“怎么想起来包饺子。”“江余过年不都要吃饺子吗。”喻安然说,“既然答应陪你过年,该有的一定要有。”
她语气认真,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不矫情,不讨好,毫无伪饰的直白表达,让人听着浑身都暖。
荆献喉结滑动,问:“想家吗?”
“还好。”喻安然一边回答,一边低头吃饭,“这儿离昭南近,想回家随时都可以。”
“我还没去过昭南。”
他声音低磁,话里有话。
喻安然抬眼看向他。
男人大病一场,瘦了,头发也长了些,五官依旧挺立好看,脸阔线条更为凌厉,目光却不似以前锋利,黑沉沉的,柔和又沉静。
她抿唇:“你想去?”“想和你一起去。”“一切等你好了来。”喻安然把菜推到他面前,“快吃吧,一会儿该凉了。”
……
磨磨蹭蹭吃完晚饭,已经快晚上九点。
喻安然把碗筷洗了收拾干净,陪人坐在沙发上看春晚。
热闹的歌舞,诙谐又煽情的小品。她几年都没看过春晚,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一年一度的精神年夜饭。
而身旁这人还病着,身体却开始不老实。看个电视要把手挂在她腰间,还嫌不够,没多久就伸到衣服里面去,也不做什么,就跟她肌肤相贴。
“我该回去了。”喻安然看一眼时间,侧头说,“再晚了打不打车。”荆献垂下眼,淡声:“不陪我守岁吗?”
"……
他特会掐她的话,“不是说该有的一定要有?”
喻安然抿唇:“可是不回去,我晚上睡哪儿?”
“床。”
“你这单人床,翻身都费劲……我怎么睡。”
荆献缓缓倾身,手指有意无意地拨弄她的头发,“那就睡我身上。”.
…这人又开始不正经,明明还没康复,侵略性却丝毫不减。两人闹了一会儿,忽听得窗外一阵欢呼声。远处天际线上,一簇烟花正巧炸开,流光四射,透过玻璃映在了喻安然的脸上。“马上新年了。”她下意识望向窗外,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荆献没看烟花,只看她柔和的侧脸,卷翘的黑睫,“天台视野更好,我们上去。”
“什么。”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拉着往楼梯间走去。
VIP病房在住院部的顶楼,夜风从敞开的消防通道灌进来,带着冬日的清冽,兜住他扬起的白色衣角。
喻安然呼吸急促,心跳被他牵制着,“慢点,你的伤。”
荆献回头,微光勾勒出他削瘦的下颌线,“真当我纸糊的?”
IIII她还想说什么,天台的铁门“吱嘎”一声打开。也是在这时,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夜空点起了噼里啪啦的烟火,金色光雨倾泻而下,远远近近到处都是。受氛围感染,一颗心扑通扑通。
喻安然小跑到栏杆边,仰起头,黑发在夜风中狂舞。
礼花持续绽放,色彩斑斓的花束在黑夜上空炸开,耀眼夺目,像是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送走旧岁,迎来新年。
她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一回头,对上男人的眼睛。
烟花落在那黑曜石般的瞳孔里,漆黑幽深,又亮得摄人心魄。
喻安然后背倚着栏杆,黑睫眨了眨,“荆献,新年快乐。”
荆献沉默片刻,牵起她的手,指节穿过她的五指指缝,按下去,牢牢扣住。
“喻安然,我们重头来过。”陈述句,不是疑问句。她顿了顿,下一瞬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忘掉过去,重新开始。没有世俗规矩。没有进退考量。
那些陈年旧怨都丢弃一旁,不用从过往走出来,若是还有阴影,就用爱来覆盖。他们还很年轻,拥有活力资本,无限自由的可能,活在这珍贵灿烂的人间,只需要全身心投入,坦坦荡荡谈一次恋爱。
整座城市的灯火都在脚下铺展开来。
不知不觉,眼睛被风刮出了泪。
喻安然吸吸鼻子,扑进荆献的怀里,笑着道,“好,我们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