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悼玉(二)

作品:《酌泠

    悼玉(二)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砍杀胡人和官兵残留的血迹在褴褛的衣衫上洇出暗红的颜色。


    “上次见面,还有些莽撞,”他将她礼貌地打量一遍,丝毫不在意她身上的血污,口气像是同老友谈天一般从容平静,“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昭,是日光明亮的昭。”


    “小、昭。”


    他念了一遍,面上仍带着那种微淡的笑意:“我叫商樾。”


    他没有解释是哪个樾。


    投来的目光如此纯净,不带半分居高临下的审视,只有似曾相识的悲悯。心跳在这样的目光中逐渐平复下来,她不再紧张,直直地注视着对方那双雾色氤氲的眼睛,半晌才想起来,她曾经听过这个名字。


    似乎也是某个后院书会散后的黄昏,韩仪的案上落了一本无名的集子,是她的日常抄录。她随手翻开一页,看见一篇题为“椿游”的赋。


    “孟春之月,风摇晴翠;朝发之日,气象华光。步东苑而游佚,乐酌酒以忘忧。怨梓泽之芳美,忍零落之山丘……登楼台以迥眺,见冢水之枯骨。今腐蝇之肉血,昔金殿之公卿……飘飖春草,命若秋霜;哀岁不永,谁与携游?”


    东苑主人好客,苑中多雅集,韩仪的兄长也在受邀之列。韩仪闲来帮兄长整理诗文,见了这一篇,便抄录在了手边的空白集子上。


    小昭呆坐在案前读着这篇《椿游赋》,恰巧韩仪路过,见此多有嗟叹,便与她说了几句。


    作赋之人,名为商樾。


    商氏文出颍川,武出江陵,两支自后汉初时,便皆有高位之人在朝,绵延几百年之久,是当之无愧的大姓。


    商樾便出身于江陵商氏。


    江陵商氏昔年最盛时,商樾之父商谨官居中书令、身在凤凰池,为长公主侍讲;商樾之兄、江陵商氏长公子商柏初及弱冠便立战功,拜征西将军、凉州刺史,是国朝罕见的少年英杰。


    只可惜,长公子在一次奉旨平乱中,被妒忌的同辈蓄意报复,未等到援军,苦守三日而战死,连尸骨都没有留下。


    消息传回洛阳,内廷震怒,那报复他的同辈被处以极刑,身后整个家族元气大伤。只因大族势力盘根错节,商谨又上书求情,天子才没有广开株连。


    那一年是温皇后病逝的宜丰十年。


    次年,朝中政变,长公主被逐至封国。商谨痛失长子后疾病缠身,便借机辞去了中书令之职,退居广润寺,整编《尚书》,自此不问世事。


    显赫一时的江陵商氏就此沉寂,如今朝中多为颍川商氏的门生故吏。城中倒常提这一段惨烈旧事,因为江陵商氏还有一位极为有名的二公子,商樾。


    商樾尚且年少时,便因极富才情名满洛阳。兄长战死后,他没有跟随父亲避居广润寺,而是以家族之名在洛阳广开慈善,捐修伽蓝。如今洛阳城内外四十二座佛寺,一半都有商氏供养。


    韩仪没有见过商樾,但听闻其昔日乘车过市时,风吹纱起,落花盈身,姿容绝世,兼因悲悯善济,世人赠号曰“水月观音”。


    天潢贵胄、平民婢奴,或受其恩惠,或慕其品行,提及此人,皆是交口称赞。


    天子、梁王及后入洛阳的扶风王曾三召商樾出仕,他以自己年少,固辞不受,只袭祖荫,做着清名侯爵。


    偶尔应友人之邀,雅集端坐,清谈缄默,惜字如金。


    是而韩仪见他文墨,十分讶异地抄录了下来。


    “君子之道,观其行迹,不究其心。此人慎名,倒比那些高谈阔论之人有趣得多。”


    “慎名”——韩仪最后用这两个字形容他。


    那时小昭完全想不到,自己竟早就见过这传闻中的人物,更想不到重逢时他还记得她。


    “小昭,”商樾见她沉思不言,便开口唤她,“你阿母呢?”


    她鼻尖微酸,忍着所有的复杂情绪,低声答道:“阿母已经不在了。”


    “那……你还有其他的亲人吗?”


    小昭摇头。


    商樾走近了些,淡淡的熏香萦绕在她的鼻尖,这次她嗅了出来,是梅花和松叶的味道。


    “既然亲族尽死……”他低下头来看她,语气疑惑,“你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呢?”


    这话问得近乎恶毒。


    若非对面是这样一位以悲悯著称之人,她简直怀疑他是要劝她轻生。


    “活着是很痛苦的,尤其是在这样的世道里。”商樾抬手摸了摸她纷乱的头发,很真诚地说,“就算寻到了暂时的居所,谁又能保证它一定可靠?”


    “高门华屋、泥墙草棚,逢灾祸时,都是一样地脆弱。若生出希冀,再见破灭,岂非残忍?”


    小昭想起一夕覆灭的韩氏,面色煞白,抖着嘴唇久久说不出话来。商樾将她额前的发丝一一理好,留下了一句“珍重”。


    谁料他刚刚转过身,一只手便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袖。


    那只手白皙劲瘦,用力得青筋毕露。


    “若公子不愿收留我——”


    察觉到了他言语中的拒绝之意,小昭只觉一颗心直直向下坠去,但她不愿错失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礼仪,慌乱地捉住了他的衣袖,想同他多说几句话:“……能否看在这一面之缘,帮我妹妹寻一个医师?若是劳烦……帮我寻到妹妹就好,今日胡兵劫掠,我同她失散了。”


    “妹妹?”


    商樾将这两个字重复一遍,笑容中似乎带了些淡不可觉的嘲讽:“所以……你求我,是因为你在这个世间仍有牵挂之人。”


    “活下去,也是为了她们吗?”


    她为什么而活着?


    这个问题,从前她想不清楚,但从东苑的大火中、从思过楼的密道里奔逃而出后,她对着初升的太阳,终于想清楚了答案。


    袖口砸下的玉佩、阿树伸出的手、心中深埋的恨意,都是她前行的推力。


    但让她活下来的,是年幼时在逼仄铺子里锻造的回忆——她举着沉重的铁锤,一遍一遍地锤锻。铁料由炽热变得黯淡,再被重新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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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凿出闪瞬即逝的火花。


    可那一霎的光火,是如此绚烂耀目,她投身入天地的大熔炉中,还未拥有过这样极致灿烂的一刻!


    “人只要活着,怎么会没有牵挂?但……我求公子,是为了我自己。”小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恳切道,“天地辽阔,我来过一场,还没有长大……我要活下去,我不甘心!”


    商樾目光浮动,没有言语。


    小昭像是抓着最后一块浮木般紧抓着他的衣袖,风吹动长渠中的枯荷,拂弄过女孩方被理好的发丝。


    发丝后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年轻、锐利,明亮似烧。


    就在她几乎绝望、准备松开那只紧抓的手时,商樾缓缓抬眼,忽然说了一句:“你来。”


    他握住她的手,牵她走了两步,觉得有些不妥,便松了手,拉住了那串挂在她手腕上的甜粽。


    商樾一路将她引到了道旁,问她:“会骑马吗?”


    小昭这时才如梦初醒。


    今日出行,他并没有带旁的仆从,问这一句,便是应允要收留她了。


    胸口那股凝结的郁气霎时一冲而散,竟有一种逃出生天的瘫软感。她仰起头,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笑容,一口答道:“会!”


    他的白马比她在韩仪府中骑过的小马高大不少,小昭踩着马镫,被他托了一把才坐稳。商樾随着她翻身上马,伸手拽住了缰绳。


    他低下头,看见了她血污遍布的衣衫,小昭察觉到他的视线,想要开口,却被他打断:“这是你的血吗?”


    小昭摇头:“不是。”


    “那……下次杀人的时候要小心一些,”他淡淡地道,“不要染污自己的衣袍。”


    商樾伸手解下了自己的披风,罩于她身前。小昭来不及好奇他为何在盛夏时节加衣,便嗅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血腥气。


    白马向着夕阳的方向缓慢踱步,她被商樾护在身前,无法回头,顺着他宽大的衣袖,隐约瞥见了袍角氤氲的半分血色:“这是公子的血吗?”


    商樾漫不经心地答道:“无妨。”


    熏香的气息就在身侧,淡淡的、冷冷的,小昭立刻想起了那件不知所踪的雀蓝披风,可她做不出感激涕零的情态,最终只是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多谢。”


    “不必谢我,”商樾顿了一顿,道,“天下流民何止百万,孤儿更难计数,商氏倾力建寺恤孤,能救的也不过一二。今日重逢,是天要救你。”


    小昭攥紧了手中的那串甜粽,多问了一句:“是天要救我,可公子为何会到此处?”


    “我也不知道。”


    半晌,商樾才开口,语气中多了一丝微渺的怅然:“那座凉亭,是我母亲生前所建,端午又是她的死祭。昨日,我在族中主持祭祀,无暇脱身,今日午后……我在窗后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什么,记不得了,但梦醒后,我忽然非常、非常想到这里来。”


    他轻喝了一声“驾”,面上终于露出一丝发自眼底的笑。


    “就当是亡母的指引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