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破绽

作品:《殿下今天掉马了吗

    宁窈一转身没看到妹妹,惊出一身冷汗。


    她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一头挤进正在看热闹的人群中。


    宁晓像只可怜兮兮的小老鼠,抱头缩在地上,卖东西的小贩指着她大骂:


    “小偷,不给钱的小偷,不给钱还偷吃的小偷!报官报官!”


    宁晓不知道买东西要给钱,吓得哆哆嗦嗦。即便在这节骨眼上,她仍努力用小白手抓紧帽檐,牢牢记着姐姐的叮嘱,绝不能让人发现自己的白头发,口中小声哽咽,“姐姐,姐姐……”


    “小晓,”宁窈冲过去一把就将宁晓抱在怀里,“别怕别怕,姐姐来了,姐姐在这里。”


    宁窈忍下气,从怀中掏出钱袋,递与那小贩:“方才我妹妹吃了你家多少东西?钱我来付。”


    宁晓轻轻拽了拽宁窈的裙摆,很小声地说:“姐姐,我没吃。”


    她只拿了一只白糖糕,但很快就因为没付钱被抢走了。


    “没事没事,”宁窈拍了拍宁晓:“姐姐付钱就好了。”


    宁窈已经提出赔钱,小贩却依然不依不饶:“今天你来吃不给钱,明天我来吃不给钱,那大家都不给钱好了。”


    “算了算了,”有围观食客看不下去,也劝道:“就一个小孩,也没吃你东西,至于这样吗?”


    “小孩怎么了?小孩就能吃东西不给钱?天子脚下还没王法了?”


    耳边熙熙扰扰,宁窈心中已经有几分明白。小贩这么做,早就不是因为宁晓吃了东西不给钱,而是见宁晓是个没人跟着的小孩子,在借题发挥,作威作福。


    “这小姑娘就是倒霉。”有知小贩底细的几位路人窃窃私语:“胡二麻是出了名的泼皮无赖,他舅舅又是当官的,更飞扬跋扈了。”


    宁窈干脆钱也不给,直接起身,道:“既然如此,那就直接报官吧。天子脚下,我不信没有王法。”


    *


    一阵低低的虎啸令大地震颤,冬日枯萎的树枝残叶纷纷落下,惊飞起一群白鹭。


    一只威风凛凛、油光滑亮的幼老,正撕咬着它的第一只猎物——一只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野兔。


    幼虎不急于一口吞下猎物,而是先残忍地与它玩耍着。


    它舌头上布满倒刺,轻而易举地将肉从骨架上分离开来。这一幕能叫所有成年人胆战心惊,魂飞魄散。百兽之王,绝非浪得虚名。


    阿寅分食午餐时,裴台熠款步走到它面前。


    他抬手掐住它的下颌,苍白的指腹按压着那排沾血的森森然的虎牙。


    威风凛凛的老虎崽子,在他修长而暗藏巨力的手指之下,仍然是一只可怜兮兮的傻猫。


    裴台熠一颗一颗检查完阿寅的牙。


    “换完了。”检查到最后一颗,他悠悠道,“装不了可爱了。”


    阿寅最后一枚乳齿已经自然脱落。如今它硕大的身形、恐怖的尖齿,除了瞎子和傻子,已经再也不会有任何人,会将它和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狸奴弄混。


    它的嗓子眼里还如小时候一样挤出嘶嘶的咕噜声。


    这道声音宛如虎啸的前奏,听着只觉得心惊。


    裴台熠抬起眼皮,朝墙角的小碗投去有些落寞的一瞥。


    这只碗如今只有阿寅的半个虎掌大。


    等她下次来,自然就会知道。


    她下次什么时候来?


    今晚?


    明晚?


    “大人。”这时宁窈的婢女匆匆进来,向裴台熠禀报宁窈和宁晓出事,“是属下没保护好窈姑娘,属下该死,请大人责罚。”


    裴台熠静静听着。


    他缓缓直起身,垂眸用一块白帕擦拭去指尖的血,淡声道:“回来再领罚。”


    *


    宁窈抱着妹妹进到县衙,还没说话,那小贩就大哭了起来,“清汤大老爷!您可要为我做主啊!我做小本生意,一天到头起早贪黑,也赚不到几个钱,结果这小姑娘,跑来白吃白喝!”


    堂上县老爷周敛便是胡二麻的舅舅,胡二麻这泼皮隔几日就要闹这一通,他都习以为常,便睁只眼闭只眼。


    宁窈正欲开口辩解,周敛大声呵斥道:“还想狡辩?你知不知道偷吃东西是犯法的。”


    这时屋外匆匆进来两名衙役,轻声告知周敛,“大人,县衙门口突然来了辆马车。”


    马车就马车呗。


    县衙在街门口,日日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还缺一辆马车?


    周敛一脸不耐烦,那衙役压低嗓子,接着补充:“是,是辆黑色的马车……”


    黑色的马车?


    除了奔丧的灵车,京城就一辆黑色的马车。


    而那辆车和灵车并无二异。


    甚至,宁愿坐上灵车,都不愿坐上那辆纯黑色寅虎暗纹马车。


    “他,他?”周敛登时冒冷汗,搜肠刮肚地想了一圈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能将那瘟神来招来。


    “他,他怎么来了?他来做什么?”


    衙役也不知。


    这时有消息灵通的师爷悄声说:“堂下那位,姓宁,似乎裴家的三小姐夫家姓宁。”


    “那不就是,那位的……表妹?”


    “按族谱来说,应该是这个关系。”


    周敛一张脸顿时又像哭又像笑,“他娘的个胡麻子,怎么给我招来了这么个事?”


    “现在怎么办?”


    周敛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道:“先,先去我屋将我收藏的千年雪莲送过去孝敬。”


    片刻,衙役空着手回了。


    “送去了?”周敛问。


    “送去了送去了。”衙役欣喜地说,“但是,”他话锋一转。


    “你在这儿但什么但!”


    “但是那位,他人还没走……”


    周敛闻言,都快掉下眼泪来。


    “他可有说,他来做什么?”


    “他的护卫说他……”衙役咽了一口唾沫,道:“路过。”


    “我的老天爷啊……”周敛恨不得以头撞地。


    “老爷,您看现在怎么办?”


    周敛毕竟也为官了这么多年,当然知道裴台熠今日来,不可能真的就是“路过”。他又仔细一琢磨,九幽司要杀的官,至少都是二品往上走的大官。而他一个小小县太爷,惊动裴台熠降尊纡贵亲自动手,也是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分析来分析去,唯一的可能,多半还是跟堂下的那位宁姑娘有关。


    京城从未有过裴台熠好女色的传闻,但不好女色,不代表不好面子。那位宁姑娘既然跟裴台熠沾亲带故,那他今日叫宁姑娘难看,就是叫裴台熠难看,他自然要来敲打一番。


    事态琢磨到这儿,周敛觉得基本已经明朗了,抱着一颗视死如归之心,道:“先审吧。”


    周敛跟几位衙役军师嘀嘀咕咕半天,也不知道合计了些什么。


    宁窈第一次进衙门,又年纪尚小,随着时间的拖延,不由也渐渐紧张起来。


    她有些用力地抱了抱宁晓。宁晓又软又小的身子也贴着她,给她一些力量,“姐姐。”


    “乖,咱们不怕。”


    “宁姑娘,”遣散衙役后,周敛突然变得和颜悦色起来,问她:“他说的可属实?”


    宁窈微微昂了昂头,不卑不亢地说:“此人扭曲事实。我小妹想买他的一块糕点吃,但当时我跟她走散了,没能付钱。不能付钱,将糕点收回去,或者问清她家在何处,将账挂上去就好。但他却要当街大骂我妹妹。难道下次你付钱晚了一刻,我也能大骂你祖宗十八代吗?”


    少女面如朗月,眸如秋水,宛如出水芙蓉,清丽娇艳。说话声清脆如黄莺,悦耳动听。更重要的是,她还有这个年龄女孩儿没有的胆色,叫人高看两眼。


    胡麻子说:“你这小妮子信口雌黄!我怎么知道她家人什么时候能找到她?我怎么知道她家在哪儿?她要是个孤儿呢?就是吃东西不给钱。”


    周敛拍了拍惊堂木,道:“本官没叫你开口时,就不要说话了。”


    “这件事我算明白了,”周敛说:“胡麻子,虽然这小女孩儿的确没给你钱,但她不给钱,你应该报官,让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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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处理,而不是当街欺负,以大欺小,实属不该;宁家姑娘,你带着你小妹上街,却没看管好,差点走失,而你小妹也的确拿了人家的糕点没给钱,你也不是全无责任。


    “依本官看,你现在将糕点的钱付与他;他向你小妹赔礼道歉。你们是否同意。”


    审讯到这儿,两名在外观望的衙役匆匆进来,面带喜色。


    “走了?”周敛问。


    “走了走了,这次真走了。”周敛长松一口气,狼狈不堪地掩了掩额角的汗水。


    看来这案子他不算审错。


    等衙门师爷写好状书,宁窈和胡麻子各自签字画押,从衙门出来时,已日暮西坠。


    宁晓累了一天,又受了惊,眼皮都睁不开。


    她脸上的碳粉已经有些脱落,成了一个小花脸,头发发根处的白也露了出来。


    幸好天色晚,夜里灯火晦暗,看不清什么。


    宁窈背着宁晓,缓缓往家走。


    “姐姐,”宁晓睡眼惺忪,梦呓似的同她小声嘀咕,“我今天是不是不乖呀?”


    “怎么会,”宁窈轻声哄着,“我们小晓最乖了。睡吧,睡醒就到家了。”


    “嗯!”


    背着妹妹,踏着月色,宁窈心中百感交集。


    其实她和宁晓,也不是一开始关系就这般亲密。


    宁晓刚出生时,她宁窈自己也只有十岁。她嫌弃这团,软绵绵好似没骨头的小东西。


    老爱哭,一哭就像唢呐似的没完没了,嫌弃她不会自己去茅厕,身上奶臭奶臭的。更重要的是,自从她一出生,父母的关注就再也不是全部都给予她。


    但她们就这么磕磕绊绊地一同慢慢长大。宁晓成了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她唯一的纽带。她们是彼此的依靠,谁也不能将她俩分开。


    前方道路灯火微弱,光芒幽暗,在那县衙漫长阶梯的最后一阶上,宁窈忽地看到了一道熟悉高大的黑色身影。


    那影子魁梧如山,沉稳似海,宽阔的肩膀上披着月华和灯火的流辉。


    宁窈忽地心头一震。


    这个背影是……


    裴台熠?


    她顿时僵在了原地,手脚微微发凉,畏惧得不敢再往前多迈一步。


    她和妹妹今日去县衙的事这么快就传到了裴家?


    裴台熠这次又会怎么罚她?


    宁窈不再往前行步。


    灯下那人却突然转过身来。


    “裴吉”穿着一身干练挺括的黑色劲装,肩膀上黄铜扣系着一面猎猎作响的黑色披风。


    修长苍白的手里提了一盏宫灯,那温暖澄澈的光在他面颊上流转,让他凌冽的五官显得更加深刻立体,犹如破光的银刃。


    “傻站着在那儿做什么,”“裴吉”朝她懒散地开口,嘴角勾着撩人的薄笑,“还不快过来。”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宁窈立刻加快了脚步,最后两级台阶甚至是跳了下来。


    她借着灯火,望着裴吉的脸。


    细细看清他的五官。


    茫然又欣喜地笑出了声。


    裴台熠没什么羞耻心,张口就编了句瞎话:“今日刚好裴大人派我到衙门办事。听说今天有个姓宁的,就猜会不会是你,过来一看,果然是。”


    说着,他将手中的灯递给了她,又将宁晓从她背上抱了过去。这个稍显亲昵的动作,他做得却流畅而自然。


    “不用不用,我来。”裴台熠要抱宁晓时,宁窈吓得声音发颤。


    绝不能让人发现宁晓的秘密。


    裴吉也不行。


    宁窈突然起来过激的反应,倒让裴台熠多留了几分心,扫了一眼沉睡中的宁晓。


    晦暗飘忽的灯光下很难看清颜色,即便是纯白,也会显得雾蒙蒙的。可裴台熠曾在极寒的边疆待过了五年,那里经常有蛮族夜间奇袭,因此练就了一双火眼,双目夜视力极强,甚至越暗看得反而越清楚。


    只这一眼,他就看见了宁窈费尽心机帮妹妹藏在那圈儿白色兜帽帽檐后面的白色睫毛和白色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