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四周设置观赏区，桌案条凳，陈列四周。隐隐还能听得唢呐声，以及欢笑声和咚咚咚咚的擂鼓声。


    宋蕤进去，四下环看，这才发现。


    里面或坐或站，已然挤满了人，都穿红戴绿，作寻常参加喜宴的打扮。一看见秦家主亲自引着十数人进来，皆面带笑容见礼。


    “族长，吉时将至，还是没见少郎君。”


    “大夫人也不在！”


    侍从跑来禀报，秦家主匆匆将两人安置在露台右侧，又匆匆而去。


    宋蕤安之若素。


    四周那些秦家堡内之人反倒对她颇为好奇，探头探脑，露出既关怀又纠结的神色。


    众人聚头嘀咕半晌，推出一个半大的，约莫七八岁左右，长相可爱的小萝卜头。


    小萝卜头有着一张圆脸，乌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凑到宋蕤身旁。


    手中捧着一束开得极盛的花，黄橙橙的花瓣温暖炽烈。


    怯生生道：“姐姐，你可是从西京来得？”


    宋蕤点点头。


    小萝卜头声线稚嫩，雌雄莫辨，抿唇露出个笑：“姐姐，可以给我讲讲你在西京的生活吗？”眼底满是对陌生之处的好奇。


    生怕宋蕤拒绝，忙将手中花束推到宋蕤怀中。


    “姐姐给我讲故事，我用花与你交换，可以吗？”


    约莫不止这个小萝卜头想听，那些居民也想听，个个眼睛瞪得像铜陵。


    对于小孩子，宋蕤脾气稍微好了些。


    笑：“没什么好讲的，花不必了，你若是想听，便坐下吧。”


    小萝卜抿唇一笑，轻轻坐在宋蕤身侧，挨着她铺散开，宛若鱼尾的帷幕。


    登时眼睛弯成月牙状，两颊绽出小小的酒窝。


    宋蕤将花还回去。


    小萝卜头笑容收了些回去，有些失落。


    宋蕤便挑着她在西京时，与阿兄出外郊游，所见所闻的趣事，西京流行的点心、茶水和玩意儿等等讲上一讲。


    小萝卜头听得眼睛晶亮。


    宋蕤心情好了些。


    秦家堡的居民暗戳戳涌了过来，在宋蕤身旁桌上留下些果子糕点，干果彩糖，甚至还有女孩子家常用的脂粉和玩意。


    小萝卜头见宋蕤无动于衷。


    急得扯宋蕤衣袖：“辛苦姐姐给我讲故事，吃些糕点。”


    宋蕤望着送到面前的糕点，淡笑了一声：“你吃吧，姐姐不爱吃糕点，你多吃些，就当是姐姐吃了。”


    小萝卜头：“那果子呢，都是婶婶伯伯们自己种的，很甜的。”


    宋蕤但笑不接。


    她嗓音冷，脊骨挺直，如一根挺拔不屈的青竹芯，坐在长凳上，浑身充斥着排外的距离感。


    那距离感犹如毛刺，扎的人不敢上前。


    行事说话也不给人留余地，说不要就是不要。


    小萝卜头彻底丧气了，也不再央着宋蕤讲故事。


    那些堡内的村民在原地踌躇，不肯离去，以宋蕤为中心空出一圈空地，四周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漼渊呢。


    他被埋在人群中，险些被挤成一张纸片。多亏李相因捞着他，若不然他连纸片都做不成，得成一滩烂泥。


    他摸到宋蕤身边，还心有余悸，眼底纯良闪烁的光芒比小萝卜头差不多少，亮澄澄。


    来到她面前，轻喘了两口气。


    才问：“这些人待你倒是和善，又是寒暄，又是茶水点心，脂粉香水，为什么不接？”


    宋蕤反问他：“萍水相逢之人，为何要接？”


    李漼渊懵了一下：“毕竟是人家的一片好意。”


    宋蕤：“是吗？你怎么确定，是好意，而不是歹意？万一你吃了，今日走不出这个门可怎么办呢？我可是要随你去东都的，莫要误了我的事。”


    李漼渊恨铁不成钢。


    不明白宋蕤这样古怪且执拗的脾性是怎样形成的，不相信人的好意，别人就这样想要谋害她？


    宋蕤环顾四周，转移话题：“为何久久不见秦家主？”


    “族长去找少郎君，吉时马上就到了。”


    人群的话题中心总算从宋蕤换了出去，围绕族长和少族长何处去了。


    宋蕤起身。


    众人见她要走，也顾不上其他，收拾起桌上果子点心，硬生生塞给宋蕤。


    宋蕤性子也是倔，又冷又不给人面子。


    人塞给她，她便从善如流搁到桌上。


    如此一倒腾，除了给果子点心换个位置，宋蕤手中仍旧空空如也。


    众人一时束手无策，人群中的小萝卜头不知跑去哪里，不见了踪影。


    须臾。


    不知是谁发现李漼渊，见他同宋蕤关系亲密，众人四目相对，有了一个绝好的主意。


    他们不再死缠宋蕤，“呼啦”一下，豺狼虎豹围截兔子一样，围住了李漼渊，凶神恶煞，目光炯炯。


    李漼渊却没察觉杀气。


    一个长相颇似笑面虎的中年人上上扫视李漼渊，好一阵打量。


    最后，道：“小郎君，你与女郎是何关系？”


    李漼渊思忖：“算，认识。”


    中年人哈哈一笑，拍了拍李漼渊肩头：“小郎君，看你面善，帮我给女郎带点东西如何？”


    李漼渊倒是好说话，性子也软和。


    虽一头雾水，可不妨碍他应下：“可以。”


    众人面色一喜，手上杂七杂八的物件都给了李漼渊，李漼渊艰难兜在怀中，抬眼发现自己陷入了敌军的包围圈。


    那些个秦家堡居民，个个眼睛放光，看长生肉一样盯着李漼渊。宋蕤没接的东西，都塞给了他。


    李漼渊手忙脚乱，口中说着一连串推辞语。


    然推辞的毫无用处。


    那些人充耳不闻，宋蕤将李漼渊从人群中捞出来时，堪称掷果盈车，满载而归。


    李漼渊是那个车。


    李漼渊从怀中掏出个果子，在袖子上随意擦了擦。


    恨恨咬上一口，脸颊侧边还蹭上一道糕点印：“你倒是看得开心。”


    宋蕤：“死道友不死贫道。”


    见她盯着自己，李漼渊手上动作一顿，后知后觉道：“不会真的有毒吧？”说着便要往外吐。


    宋蕤暗自叹息。


    “吃吧。”


    李漼渊继续啃。


    陡然道：“所以，你一早便知，这些果子无毒，那你为何还要那样说？”


    宋蕤：“哪样？”


    李漼渊：“当着人家的面那样说，误会人家一片好意。”


    “自然是因为，我乐意。”


    李漼渊被她浑身软硬不吃的刺扎得心头一堵。


    “宋蕤，你会不会好好说话？不想要就不想要，拒绝了便是，非要这样伤别人的心是吗？”


    宋蕤向外走。他紧紧跟在身后，喋喋不休。


    “我并不是对你的行事作风有什么不满，只是觉得，毕竟是一番好意，是不是不太好？”


    不太好？怎得一个不太好的法？


    宋蕤登时停住脚，立在原地，冷眼望着李漼渊有些局促的模样。


    他额头冒出些热汗，润湿鬓角，整个人有种热气腾腾的湿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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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夹杂着畏怯的可怜感。


    而后，宋蕤毫不掩饰地，尖锐地冷笑一声。


    “你为何觉得我做得不对？好意是他们的好意，与我何干？他们想我念我，恨我厌我，又或是可怜我，与我有何妨？”


    宋蕤余光飘向身后簇拥她的秦家堡内众人，情绪沉沉，辨别不清。


    李漼渊一愣。


    好半晌才道：“可是，宋蕤，你是人啊，必须要与人来往，你要获得他人的赞誉，而不是诋毁的。”


    他突然想到，西京城内，宋蕤名声的不堪。


    “就像你一般，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可以毁掉一个人的。”


    说到此处，他眼底流露出真切的伤痛。


    宋蕤：“赞誉？诋毁？”


    她年少时也这样想的。后来，谢氏崩塌，覆巢之下她的声名俱毁，谁人再提及一句谢氏，都是成千上百句的唾骂。


    从那时起，她身便已处于泥潭，万劫不复，怎可清白？


    她沉声道：“我不相信从人口中说出的话。”不相信他们对她，还有善意和设身处地的关怀。


    李漼渊哑口。


    两人沉默了一路。


    眼看喜事是办不成了，宋蕤便想着去找找窈娘。


    幺娘的喜棺停在祠堂右侧屋舍，张灯结彩，红烛垂泪，门前侍卫把守。


    宋蕤屏退左右，才推门进去，惊住里间两个小女郎，颤巍巍后退两步，看见是个生面孔的活人，惧意去了大半。


    找回自己嗓音后，急忙见礼。


    “女郎君，可是今日从堡外来的贵客？”


    宋蕤颔首，走向喜棺。


    两位小女郎拦了一下，没拦住。


    宋蕤推开棺盖，果见已然人去棺空。两个小女郎眼中闪过一丝无措，而后惊叫出声，一半是惊吓，另一半是慌张。


    张口就道：“诈尸了！二夫人诈尸了—”


    宋蕤合上门，门首的李漼渊正处于脸色大变的过程中，显然他听见里面惊呼声。


    由晴转阴，极为迅捷，看乐了宋蕤。


    窈娘消失不见，这座秦家堡的秘密她不想知道了，是时候出堡回去。


    这时——


    祠堂方向一阵喧哗声。


    唢呐声，擂鼓声，喧闹声一瞬间袭来，凌乱沉重的脚步声紧随其后，鼎沸的人声涌入小小一间院落。


    宋蕤与远处人群中一个男子对上视线，双方敏锐地回视，俱是一惊。


    男子高鼻薄唇，眉眼细长，一双眸子却是深色，深不见底，波澜不兴。


    与之相反，唇色和肤色却异常浅淡，深和浅格外突兀的集中在他身上。


    显得他面目阴鸷。


    不稍几息，双方人马会面。


    不等宋蕤发问，男子迎上前一步，眉眼带笑道：“女郎可是窈娘的姐姐？”


    宋蕤想到什么，点头。


    “有劳少族长识得小女子。”


    秦少郎君语气温和：“窈娘性子柔弱，平日里提及阿姐，今日窈娘出嫁，有劳阿姐相送。”


    门扇打开，抬棺的脚夫走进去。


    四下燃着红烛，将熄未熄的烛火显得昏聩不明，黑褐色的棺材木狰狞阴沉停驻在原地。


    脚夫喊起号子，从屋内抬出。


    两个送亲的女郎一声不吭跟在棺木之后，见宋蕤丝毫不提方才所见，欲言又止，最终沉寂，什么也没说。


    那些听见惊呼声的居民也丝毫不提。


    ……


    秦少郎君出门时，与宋蕤擦肩而过，略微思量，笑言：“女郎的名唤元辜，可是有所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