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权初见析木的时候就觉得这人太纯净无垢了。偏生又生得冷冰冰，不肯与旁人亲近分毫。


    彼时他还是那个人间主宰，高贵不可攀的帝神。


    他创立了神界，点化了一些有神缘的人，赋予他们无上神力，同时向人，仙，妖，魔四界赐下了成神之道。


    世间生灵皆知，神界有主天道天权，带领诸神掌世间运行，天地因此平衡稳定。


    然这些铺天卷地的称赞并未让身居灵霄殿中的人感到些许欣喜，他只是觉得很无趣。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连神界的神官都不知换了几茬，六界依然平衡稳定，天权依旧终日无趣。


    世间本该如此循环往复的运行，可人心有私，人心中的阴谋怨念开始随着一点点累积，最终到达了天权耳边。


    一向无聊的人这才得了点趣，每日多了些消遣。


    随着贪念涌现越发频繁，天权也越发沉迷。


    他惊觉，自己生了私欲。


    可天道是世间最公正公允的存在，天权从前即便再是无聊，也从未脱离束缚肆意而为过。


    念及此，天权将自己锁在灵霄殿中闭关，想借此除私欲，斩心魔。


    事与愿违，偏偏在闭关中，他不仅未能达成所愿，反而一天比一天烦躁难安。


    他越发觉得神界无趣束缚，脑中也不自觉浮现凡人那些贪念私欲。


    天权自知不对，很不对。


    可...又不受控制的沉迷贪嗜。


    当烦躁达到最大阙值时，天权甚至生出了暴虐的毁灭之心，他想毁了一切，想将脑中的思绪化为虚无。


    天权再看向灵霄殿外的时候，漫天云霞化作了浓烟血雾，甚至周遭都变成了诡怪的灰黑。


    宛若九重地狱。


    突然，外间一声接着一声的鹤唳，震耳欲聋。


    恰恰是这平日里听着令人厌倦的嘈杂，将天权从眼中虚幻拉了出来。


    他太熟悉这声音不过了。


    这是九重天专门的迎接新神的仪式。


    这才多久？又有一位神陨落了吗？


    天权思绪飘飞的想道。


    天上的每一神职一神官，新神的上任往往揭示了旧神的神陨。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天权猛地惊醒。


    并没有神陨落！


    天权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出现这种情况，他必然要去看看。


    一念起，天权出现在凝尘楼上。


    他垂眸看着下方众多凑热闹的神，眉头微微蹙起。


    都这么闲的？


    鹤唳渐渐的停下来，接着，漫天霞光被渲染成一望无际的白。


    亮白的光刺在天权脸上，稍微引了点天权的注意。


    刚刚还在不满神官清闲的人这才纡尊降贵的看向升神台。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天权眉头又皱了起来。


    这次的动静也未免太大了吧。


    他看见，升神台上光芒骤开，白得足以渲染天地的光，像是最有效的洁净剂，不留一丝尘埃的清扫着这世间污渍。


    在这白光下，天权竟隐隐感觉心境平和下来。


    九重天上各色的云霞皆散，只留下最纯净平凡的白云。


    这白光比起各色光芒也不暗其色，反倒更加骇人。


    没多久，升神台上的光渐渐散去，而那台上赫然站立着一人。


    白衣不染尘，一双眼平和淡然，仅仅是站在那儿，若非身后还未消散的白光，恐怕会被错认为气质绝佳的凡人。


    可偏偏，动起来时周身的悲悯便无从遁形般四散而开。


    析木看了看眼前围着的一堆神，想了想，走到领头的那位神官面前开口问道：“敢问，我该做些什么？”


    “这...这？”接待新神的神官也被问到了，他支支吾吾的看向眼前平和得仿若问路的人。


    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先想什么。


    这么熟练的吗？


    不该先问一下这是哪？我们这些人是干嘛的？


    这么就找到我了？好吧，确实是我。


    这位神官欲哭无泪。


    他真的不知道啊！


    明明没有神官陨落，可，怎么会有新人升上来了。


    他不懂。


    他惶恐。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皆在疑惑，这怎么回事？


    天权视线一直随着析木移动，他也和众人怀有一样的不解。


    但他想得更多。


    比如这个人周身怎么会这般纯粹，纯粹到竟然可以影响到他。


    析木这会也看出了面前所有人的为难，正要开口，面前却突然出现了个人。


    “帝神。”看到天权的瞬间，一众神官行礼道。


    嗯。天权微微点头。


    他刚才想了会，没想出结论，但无论如何，竟然这人可以帮自己平静烦躁，那就先留在身边，等什么时候达成目的后再给他设个闲职罢。


    思及此，天权看向接待神缓缓道：“这人先留在我那，至于神职的事，之后我来安排。”


    听到这话，接待的神官自然乐意之至：“多谢帝神。”


    还未说完，待他抬头时，眼前哪儿还有神。


    天权早就抓着析木的手，将他带回了自己的神宫。


    “帝神？”落地后，析木不动声色往旁边一动，抽出了自己的手。


    “嗯。”天权淡淡应道。看了看周遭，天权指着自己寝殿旁边的空屋：“以后你就先住这了。”


    “好。”析木并无疑义，他只想知道自己有没有什么该做的：“敢问，我该做些什么呢？”


    他这番话，又问倒天权。


    将人带回来，然后呢？


    做什么？


    天权当然知道，可他能直接说出，‘让你想办法除掉我心中的私欲心魔’？


    答案当然是不能的。


    且不说信不信任对方，单就生出私欲这件事，就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


    天权只能道：“不用做什么？就待在你房间，平日里没什么事不要出来晃。”


    析木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说道：“好。”


    说完走向自己屋子。


    “对了，进了九重天也不可懈怠修为。”天权看着他的背影道。


    析木脚步未停：“好。”


    推开门后，析木愣在了原地。


    方才听到叫唤时都未停下的脚步此刻停了下来。


    这间屋子，空空如也！


    析木：“......”


    只一瞬，析木平和的脸上微微叹了口气，神色似有些...无奈。


    好了，他这下真得出去晃了。


    因为屋中除了一无所有，还落满灰尘。


    析木在人间清修时就习惯了事事亲历亲为，如今成了神，也改不过来。


    他现在需要一只木桶，还需要知道哪有清水。


    析木刚一回头：“......”


    天权：“......”


    只花了一瞬，天权立刻别开头。


    这般样子就像他本来就是在欣赏自家庭院，恰好看到了那边一样。


    析木无奈，他只得走过去，主动向天权说明了来意。


    天权听后，脸上闪过不悦，似是嫌他事多。


    淡淡瞥了他一眼后，一挥手，一个精致华贵，一尘不染的房间问世了。


    析木：“......”


    做完这些后，天权唰的一下，一阵风般消失在原地。


    砰！


    析木被这声音震了一下，顺着声源看去。


    天权的房门还在微微颤抖。


    “......”析木大为不解。


    现在的神仙脾气都这么冲的吗？


    天权回房后，析木自在多了。


    趁着这个时间，他将院中转了个遍。


    回到房后，析木看着一堆钟鸣鼎食的家具饰品，一时不知该如何下脚。


    花了好大功夫，析木将这些多余的饰品家具搬到院中一角巨树之下。嫩绿的硕大叶片遮挡住了日光，留出一片荫地，华贵的桌椅摆好，边上是闪闪发亮的装饰物，乍一看颇有一番情调美。


    做好这些后，析木看向天权的房门，想着这人平日里烦了还可以在这里坐着赏赏花喝喝茶，散散火气。也算物尽其用了。


    整座神宫都是天权的，析木的这番动静自然尽收他眼底。


    天权觉得这人是在事多。


    想归想，这人还是有点用处的。


    天权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无时无刻不再散发着那抹平和纯净。


    在那抹平和下，他倒是没再升起烦躁了。


    九重天没有日夜轮转，没有四季更替，甚至连花草都是长开不谢的。


    析木倒也听话，自从将院中游过一遭后，就没再生出什么心思了。


    刚开始，析木确实没什么感觉，毕竟在凡间时，他也是终日独坐。


    可世间一久，析木就觉得还不如人界了。


    毕竟在下面时，至少还能看看每刻不同美景，听听虫声雨声。


    神宫之中，天权同样也不是滋味。


    析木确实能带给他平静，可也仅仅是片刻而已，一旦他离得太远嗅不到那股平和，一样会烦躁暴戾。


    九重天的神官叫苦不迭，他们发现，帝神身上威亚越发重了。


    每次前往灵霄殿汇报事务时，总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那感觉简直就像面前的不是威严肃正的神，而是一头嗜血猛兽。


    这种想法一出，他们顿时生出一股股寒来。


    这些神官只得赶紧将这些无端猜测按成碎片，不敢再想下去。


    析木到底还是坐不住了，在一次听到天权回来的声响后，他敲响了邻边的门。


    砰，砰！


    左右两边的门猛砸在墙上，砸得砰砰作响。


    天权脸色不善的看着他，那表情好像在说，‘若是没什么要紧事的话，我就...’


    就什么呢？


    析木看不出来。


    不过他还是很有眼色的端起了手中的茶，嘴角微微扬着：“帝神兄，喝茶吗？”


    天权：“......”


    “你找我喝茶？”天权眼睛斜睨着他。


    “嗯嗯。”析木点头如捣蒜，感觉凑上前，哐当一下坐在了天权对面，生怕晚了一刻，对方就会反悔一样。


    他坐下后，天权像是才想到什么有般抬眼看他：“帝神兄？”


    析木：“......”


    嘴上嫌弃，天权到底还是没拒绝这杯茶。


    好像从这次主动开始，两人的关系就有些变了。


    天权去灵霄殿时会带上析木了。


    他觉得这样会更有益于他早日去除私欲。


    而析木也终于可以到处游荡了。


    两人偶尔也会一起下下棋，论论道。


    不过析木从来没有赢过。


    也不知是不是天权胜负欲太高的缘故。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两人也都没觉得太无聊。


    在析木的百般明示下，天权还是给他封了个神职。


    有了神职后，析木本以为有事可做了，没曾想，自己的工作还是每天和天权下下棋，喝喝茶，拌拌嘴。


    是的，拌嘴。


    两人根本论不到一块去。


    久而久之，每次都像吵架一样。


    若说析木最讨厌的工作，就是和天权论道了。


    他简直和对方说不通。


    又过了不知多少年。


    神界迎来了第二个佛。


    陆陆续续，第三个，第四个...


    析木也终于有了其他的事。


    管理这些佛。


    天权也不知道，这些佛修是打哪来的，不过既然来了，那就好好待着，别在眼前碍眼就行。


    慢慢的，随着升上来的佛越来越多，析木真佛这个神号真正有了作用。


    偶然间，析木隐约感受到一股精纯至极的灵力，这股灵力好像在吸引召唤着他。


    而那股灵力，居然是从灵霄宝座处散发的。


    顺着指引，析木找到了一颗半个巴掌大小的珠子。


    拿起来后，他有点疑惑，天权知不知道这东西的存在吗？


    析木佛有种莫名的直觉，这东西不能让天权看到。


    因为最近的天权很怪。


    析木想不通，对方怎么会面对人界遭受的苦难无动于衷。


    甚至还对诸神下了令。


    析木将东西带回了诸佛殿。


    想研究清楚这东西是什么。


    可从人界传来的哀嚎不断，他终究还是坐不下去了。


    析木不顾天权的神令，带着东西下了人界。


    他封印了妖魔，单方面定下了万年的约定。


    本想立刻返回神界，可这时，他惊觉袖中的珠子有了很大的反应。


    像是又有什么指引一样。


    析木还是选择了跟随指引。


    他来到了扶桑。


    来到了椿前。


    他看到了一抹灵。


    他知晓了真相。


    一瞬间，析木百感交集。


    他做出了选择。


    他和天权越走越远。


    最后，他们进行了一场大战。


    析木将天权封印了起来。


    时限——万年！


    天权已经好久没见过析木了。


    大战结束，从他有意识后，就已经身处洞穴中了。


    四肢被析木佛力化做的锁链锁着。


    一股股平和宁静的佛力充斥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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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血肉感官，天权竟觉得这样也不错。


    他甚至还有余力的想，析木该消散了吧。


    最后赢的还是他。


    无论是下棋还是问道，亦或是现在。


    外面好像一直都在变，天权对此没太大感触，反正与他无干。


    没多久，他的平和被打破了。


    有几只小魔物找了过来。


    一来就对他俯首称臣，说什么要他救他们出去。


    天权只觉得他们是在太贪心，这妖魔界有什么不好的。


    不过转念一想，这盘局还没完，天权生出了新的心思。


    他想析木输得再彻底一点。


    他不仅要毁了六界，更要破了万年。


    析木不是想封印他万年吗？


    他偏偏不让对方如意。


    天权没发觉自己现在疯了。


    这些魔物想借他之力破除结界，以报封印之仇。


    而天权不仅想借他们助自己早日出去，还想借他们的手除掉人界。


    天权也不清楚自己怎么想的，明明毁灭人界只在他一念之间。


    他让他们建造了血坛，然后借助血雾构造出虚影用以震慑。


    天权可不觉得，让这些魔物见到自己如今处境后，还会任劳任怨的鞍前马后。


    毕竟，是魔都嗜血。


    没人比天权更懂这个道理了。


    可总有一些蝼蚁是胆大的。


    当一些魔物试图吞噬他的时候，天权也在那他们血肉替自己一点点消解封印。


    待到天权能通过血坛短暂行动后，他第一时间就大肆吸收整个妖魔界内的阴怨力。


    这当然触碰了所有妖魔的利益。


    所以当魔尊问上门时，天权施舍一般吐出来一些，让他们储存在藏星碎石中。


    慢慢的，锁链上的佛力越来越淡，天权知道，自己要出去了。


    而万年之期仍未到。


    析木输了。


    一出魔宫，天权就感受到了一股极为熟悉的气息。


    时间已经过得很久了，他甚至需要想想，才能记起那是什么。


    天权直奔对方而去。


    出乎他以外的，他见到了两人。


    其中一人，额间金莲暗淡。


    同样一身白。


    天权有点恍惚。


    不过没多久，对方主动向他袭来，同时一抹相似的白光笼罩下来。


    天权突然间有点想笑。


    他甚至在想，对方是不是析木悄悄留下的传人或弟子。


    怎么一样的不自量力。


    一样的可笑至极。


    天权不想和对方打，他能感受到，对方太弱了。


    而和这样的人动手，是在没意思。


    天权饶有兴趣的看向千椿。


    突然，他怔愣住了。


    他看到了一抹魂。


    一抹纯白的魂。


    怎么回事？


    天权没想到他在对方的恐惧绝望中，居然会看到故人。


    千椿的记忆实在太过混乱嘈杂，天权只得制住他，强行将与那人的有关的记忆提出来。


    接下来，他便一遍又一遍的回看那些短暂的对话。


    不知疲倦，不知厌烦。


    天权觉得，对方命可真大啊！


    这都不死。


    等到看够了，他突然就懂了。


    天权再看向千椿时眼神中带着审视。


    如今，他自然知道对方的打算伎俩。


    只不过他不在意。


    不得不说，千椿的做法确实是对的。


    这个舍利化成的半阳仪，的确能再封印他个千年万年。


    只不过，在天权看来，多久都是一样的。


    他永远不死，对面能做到的也只不过一次次的封印。


    而他想毁掉这片天地也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天权觉得很可笑。


    原来他一直以来害怕的，根本就不会发生。


    天道并不具备灭他的能力。


    原来一直都是假的。


    天权很气愤，同时也觉得荒谬。


    实在太无趣了。


    毁掉这方天地又如何。


    他觉得无聊极了。


    天权看向千椿，施舍般道：“封在扶桑，那儿可以封得久一点。”


    千椿：“......”


    他不懂对方怎么想的。


    天权没时间也没兴趣管千椿心里的诸多疑问。


    他只想赶紧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


    有太多思绪需要他去理清了。


    突然，天权抬头看向了柏。


    有一瞬间，他觉得这舍利还挺可怜的。


    连存在都是荒诞的。


    他的这番同情刺痛了柏。


    可下一秒，千椿做出了个令两人都怔愣的举动。


    他挖出来自己剩下的半颗佛心。


    千椿脸上惨白得就像那一身白衣，他手中举着血淋淋的半颗心脏，那样子比地狱的修罗烈鬼还要骇人几分。


    可偏偏，他脸上还带着浅笑，那双同样悲悯平和的眼睛看向柏，声音很轻很柔：“柏，别怕，现在需要借一点你的灵炁，可能会有点难受，但是会好的，好吗？”


    柏已经害怕得说不出话了。


    他怕千椿受伤，怕千椿痛。


    他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天权有些没想到，他淡淡问道：“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他的命吗？”


    “不是的。刚开始想的。”千椿摇头：“后来改了。”


    他没说为什么改了，也没说什么时候改的。


    可不重要。


    对于柏来说，千椿是他第一个认识的人，也是他相处接触得最多的人。


    竟管千椿可能并不这么认为。


    可能还会嫌他烦。


    可在他为时不长的人生中，千椿就是他的全部。


    他并不是听不懂天权的话，并不是不会难过。


    他只是想，若是千椿要他帮忙，想要他的命的话，那就拿去吧。


    反正他也没什么在意舍不下的了。


    可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任他这么烦扰都很少理他，冷得不行的千椿居然是舍不得他死的。


    柏很开心，又很难过。


    因为千椿受伤了，脸色还很白。


    虽然最后这番变故是天权没想到的，不过想了想，他也没什么意外的。


    毕竟长了这颗佛心的人好像都一样。


    假模假样大爱无私得很。


    若千椿真和他想的一样，用这个无用的家伙做了替死鬼，天权反而会生出怒气。


    觉得他白白糟踏侮辱了这颗佛心。


    扶桑，也有很多记忆吧。


    白光消散的最后，天权只是在想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