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晟看到了钟离润泽，青绿被浓黑沾染，只有那张脸一贯的温润安静。不见半分害怕恐惧。


    钟离润泽没看向任何地方，他的眼睛好似没有焦距般，空洞无比。


    他们两个一进入伏魔台，周身就被禁锢起来。


    像一种看不见的禁制，专门针对魔族所设。


    钟离润泽能感觉到，周身魔气被抽离的速度更快了，比在地牢中更甚。


    这股力量好熟悉。


    压下心中怪异，他开始打量当下情况。


    上方高坐着冷家家主，下面是数不清的修士百姓。


    为四宗设置的席位上，只有三宗弟子。


    剑法宗的位置空无一人。


    这样也好，这般样子，他看不到也好。钟离润泽心中苦笑。


    墨青松感觉周身灵气暴动，本该惊醒的人，像是困于梦魇之中，怎么也醒不过来。


    冷褚夜向台上丢了块金色玉石，玉石碎裂，灵液流出。顷刻间，伏魔台上亮了起来，


    金液快速流经整座台上，纹路显现，是一池水波。


    钟离润泽两人被束缚悬吊在空中。


    众人见这一幕皆是大为称奇。这是伏魔台第一次启动，在此之前无人见过它真正全貌。


    场下议论声越来越大，咒骂的，惊叹的。冷褚夜对这些声音置若罔闻，任凭这些百姓修士发泄心中不满。


    钟离润泽脸色愈发难看，体内魔气已所剩不多了。


    忽地，一道黑影掠过，台上两人被黑影携之而去。


    速度之快，众人来不及反应。


    冷褚夜显然没料想到这事，伏魔台魔族上不去，根本不可能把人救走。


    对面不是魔族。


    他迅速一掌轰出，在空中那人身形一顿，紧接着消失在众人眼前。


    逃了。


    “怎么回事？魔族被救走了。”


    一声惊喊，地下修士百姓纷纷从刚刚的怔愣中回过神来。


    悉悉窣窣议论声起。


    灵泽猛地扭头看向旁边：“千椿师兄。”


    千椿小幅度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别说话，


    灵泽住了口。


    底下声音越发难听，冷褚夜震怒。


    砰的一声，一掌拍在案桌上：“放肆。”


    下面被吓得住了声。


    他已经没空安抚这些中越百姓了，脸上青成一片。


    “襄儿，给我查。查有哪些人没在场，一定要把那人揪出来。”言语中满是气急。


    “是，父亲。”冷寒襄点头答道。看了下面一眼，带着人离开了。


    “宗主，现下魔族跑了，你说的资源共享可还做数？”一修士扯起嗓子喊道。


    冷褚夜本就气急，这会无疑是雪上加霜。


    原本铁青的脸这会紫成一片。


    其余散修见状，皆是帮腔：“域主不会两件事，一件都做不到吧。”


    已经是明摆着嘲讽了。


    中年男子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样，底下是一群讨债逼人散修。


    他脸上一时间松快起来，不好做得太过，只在心里暗自窃喜。


    冷褚夜身旁侍卫小声提醒：“域主，人言可畏，不可失了民心。”


    他又怎会不知这个道理，原本想着将那两魔族推出来，供这些百姓修士发泄处置。卖一波好，收一收民心，让全中域承认他这个域主身份。


    在借势提出让他的好二弟拿出府中资源，分给这些散修。搬来域主府同住，来帮帮他这个兄长。


    既能让这些修士信服，博个兄友弟恭的美名。还能将人放到眼皮子底下控制。


    这会，全都没了。


    该死。


    冷褚夜拳头死死攥着，咬牙切齿：“青辉，去处理。”


    “是。”那侍卫点头。


    看向下方，青辉半举起手，握紧拳头，郑重道：“诸位修士跟我来。”


    人群声音骤减，没多久，底下就空了一半。


    高台之上，只剩冷褚夜孤零零一人处理余下这场闹剧。


    刚才一切发生得太快，钟离润泽反应过来后，就看到带走他的人背后被击中了一掌，嘴角溢出丝丝鲜血。


    他没想到，来救他的会是许晟。


    将两人带出了扶桑后，许晟停了下来。


    四目相对，钟离润泽声音虚弱：“许兄。”语中带着希冀，欣喜。眼里浓得化不开。


    许晟直视他的眼睛，眼底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先疗伤，好了之后你们立刻离开。”


    “好。”钟离润泽苍白着嘴唇说道：“去竹屋吧。”


    许晟抿了抿嘴，还是没拒绝，将两人带去了山间竹屋。


    一进屋，他就开始为两人疗伤，全程没再说一句话，灵力疯了一般不要命的往两人身上涌。


    如当初的钟离润泽用魔气将灵气转至他身一样，他现在用灵力一点点为他们重聚魔气。


    这本来就是倒反天罡之事，施法时，每分每秒都像被两股力量贯穿一样。


    钟离润泽知道这有多痛，他终于确定对方是在做什么了。


    还他的恩情吗？


    甚至不惜在那么多修士百姓，宗族好友面前公然救走他这个魔族少主。


    太阳落山，天边蒙了一层淡淡的暖黄，墨青松艰难的睁开眼睛。


    头好痛，他脑海中乱成一片，朦朦胧胧浑浑噩噩。


    周身疲惫，像是打了场很长的仗。


    伏魔台！


    他猛地坐起身，屋内没有其他人。


    推门出去，外面已经快要天黑。


    结束了？墨青松怔在原地。


    细微的动静响起，墨青松扭头看。


    千椿慢慢走进庭院，待到他面前，缓缓开口：“钟离润泽二人被救走了。”


    “救走了，救走了好。”墨青松声音戛然而止。


    师兄。他一瞬凝滞。


    下一秒，他倏地冲出庭院，徒留千椿一人站在原地。


    师兄给他下药，墨青松反应过来。


    心里一阵委屈，是不相信他，还是怕他阻止他。


    脚下动作越来越快，惊起花倒草斜，树叶作响。


    “师父。”到了风祭门前，墨青松伸手推门。


    啪，手掌打到门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门纹丝不动。


    “师父。”墨青松大喊一声，语气中焦躁不安。


    他怕风祭生气，也担心师兄受伤。


    门上禁制他解不开，他师父不想见他。


    墨青松突然感到无比委屈：“师父。”


    诶！屋内的人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解开了门上禁制。


    “进来。”


    “师父，师兄他。”墨青松不敢说许晟把人救走了。


    “松儿，你觉得晟儿为什么不带上你。”


    师兄他，墨青松猛的抬起头，许晟不带他是不想连累牵扯他，迷晕他是不想牵扯剑法宗。


    师兄是想告诉旁人，是他自作主张，是他一个人的决定与宗门无关。


    包括昨日，让冷寒襄把人带走，也是师兄做好的决定。


    风祭看他这副样子，知道他什么都想通了。


    “可师兄怎么办？”墨青松眼眶红了，那是他风光无限的师兄啊，从此之后，天下修士会如何看他。


    “松儿，你觉得晟儿做得对吗？”风祭问他。


    对吗？墨青松安静下来。


    那是师兄的救命恩人，是他们并肩过的同伴。


    他从来没有觉得许晟不对，他只是心疼。


    “既然是对的，旁人说些什么又有什么要紧的。”风祭又道。


    墨青松知道，他都知道，许晟不去救，日后会受其所困一生。


    这是师兄问心无愧的选择。


    但是他害怕，害怕许晟受伤，冷褚夜不会善罢甘休，中域修士不会善罢甘休。


    他怕许晟独自一人面对，怕师兄不要他。


    墨青松跌坐在地上，头靠在风祭腿上：“师父，我害怕。”


    风祭摸着他的头：“等晟儿回来，我们回家。”


    “好。”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时之间，从前中域个个家主皆知道了伏魔台上发生的事。


    纷纷叫好，大快人心。


    冷褚夜自己挖坑，狠狠跌了个跟头。


    墨青松从风祭房里出来，一路上没见到冷府弟子，估计都忙得不可开交了。


    回到庭院，千椿一如既往的端坐院中。随和安静。


    墨青松心里莫名升腾出一股冷意，他刚刚......


    没由来的慌乱。


    “千椿兄，我。”墨青松呆愣开口：“你给我讲讲伏魔台的事吧。我师兄受伤了吗？”


    “嗯。”千椿垂下眼眸：“他受了冷域主一掌。”


    墨青松心下不免担心，一时无言，就这么站着不动。


    半响，千椿开口：“当时中域修士皆在场，许兄的事怕是瞒不过。”


    墨青松怎么会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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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怪我？”千椿突然说道。


    墨青松一下没明白过来，直直看着他。


    千椿笑了，没再跟他解释。反倒看着银灰天幕说：“我要离开了。”


    墨青松猛然愣住，他要离开了，去哪？


    千椿没看到他这副样子，自说自话道：“我想入世，去看看走走我的道。”


    苍生道，他自己都动摇了。


    佛心，千椿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时一般，苍穹行途，大道千万，他看不清找不到自己的路。


    “回去吧，要下雪了。”千椿提醒道。


    修士不惧这些，但雪水湿冷，总归还是不要沾惹得好。


    墨青松愣愣的，听了他话后，真就转身回了屋。


    千椿看着一抹霜蓝慢慢归于朱门后。


    他起身走出了庭院。


    回到房间墨青松才后知后觉，刚刚千椿是在问他什么。


    他怎么会怪他呢，墨青松欠他那么多。


    他好像把一切都搞得很糟糕。


    墨青松心里很乱。


    屋外果然下雪了，院中一点点被洁白覆盖。


    人界的冬日至了。


    第二天一早，墨青松听见众人在院中欢笑的声音。


    推开门，灵泽兴冲冲捧着厚厚一捧雪，朝他笑着：“墨师兄，快来玩雪啊。”


    庭院中几乎全是重仙谷的人。


    索寒门在北方，终年积雪，想来是对这番景象见怪不怪了。


    银装素裹，一切都是那么素洁美丽。


    若是师弟师妹们在这的话，应该也会如他们一般吧。


    墨青松不由得想到。


    下去摸了摸灵泽的头，墨青松道：“你们玩吧。”


    说罢，往庭院外走去。


    墨青松搬回了风祭的住所。


    期间冷褚夜来过一次，许晟救走魔族的事已经人尽皆知。


    他来的时候，风祭让墨青松回避了。


    也不知两人在里面说了什么，冷褚夜出来的时候脸色铁青。


    初雪过后，今日已经是第五日了，许晟还没回来。


    小桌旁，墨青松烤着小火，碳上支了个铁网，上面烤着些茶水点心。


    “师父你真的不吃？”


    墨青松掰开烤得焦黄的红薯，空气中顿时甜气飘香。


    咽口水的声音响起。


    风祭瞟了他一眼：“吃。”


    语气宛如受不住盛情邀约，勉强食之一般。


    师徒两一个样。


    墨青松任劳任怨剥好，拿纸包好，起身递给他在榻上坐如不动钟的师父。


    墨青松现在已经是完全不着急的态度了。


    若不是知道许晟会再回来，他现在恐怕已经在逍遥峰了。


    冷褚夜对他们态度一夕之间判若两人，墨青松也不在意，逮着门外弟子走过，就让他去寻了这些东西。


    再苦也不能苦了自己。


    几天几夜，许晟灵力几乎耗尽，唇色苍白，衣衫汗湿。


    面前是两团浓厚黑气。


    他停了下来。


    终于成了。


    许晟支着身站了起来。


    其中一团黑气退散，钟离润泽起身想扶他。


    许晟往后退了退，身体不住有些摇晃。


    伸出的手凝在半空，钟离润泽有些怔愣，随即反应过来说道：“那就多谢许兄了。”


    许晟皱了皱眉，片刻后开口：“离开中域吧。”


    “往后再遇，别再留手了。”他还不起了。


    说完，他转身没有片刻迟疑留恋，些许踉跄着走出了竹屋。


    钟离润泽追了出来。


    听到后面脚步声，许晟停了下来。


    “冷褚夜不会查不出救走魔族的人是你，你回去的话，面对的是中域修士，是百姓指责。”钟离润泽一字一句道：“现在在世人眼中，你是勾结妖魔的人。是人界叛徒。”


    他在陈述事实，每一个字不光扎在许晟身上。


    双面的利刃，两个人都躲不过。


    他苦笑着，慢慢往前走：“许兄，跟我走吧，别管修士妖魔的事了，没有用的，你们是救不了人界的。”


    “不必。”许晟清冷的声音响起。


    钟离润泽停下了脚步，最后那点距离，他没有勇气再往前了。


    “若所做都是徒劳，最后发现自己其实无能为力，你也要去吗？”


    许晟没有说话，继续往竹林外走去。


    这已经是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