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阿七还是同往常一样，等确认花悬睡着后，才来向傅荒汇报当天的情况。


    彼时，傅荒换上了干净的睡衣，他刚洗完澡，从有星空泳池的屋子里走出来，今天是他游泳的固定时间。


    每周两次，从无例外。


    阿七就站在门外，等了他整整一个钟头。


    “她还和你，说什么了吗？”


    这会儿，傅荒发梢还挂着水，就好像刚才那片半边下雨的星空，真将瓢泼的大雨落在了他头顶。


    阿七迟疑片刻后，她摇摇头，再恭敬地回答：“没有。”


    闻声，傅荒看了她一眼，目光淡然，好似在看一方并不存在的空气。


    “没有就好。”他只说。


    周遭，还站着日日夜夜要护全傅荒的保镖，每个人都穿着黑色的西装，他们面无表情。


    阿七就在这群人之中，她和他们是相同的，一切皆听从傅荒。


    见她始终杵在原地，像是有话要说的模样，傅荒意识到了，可他并没有多等片刻，而是自顾自地离开，往另外一幢楼走去。


    走廊很长，铺着厚厚地毯，这是傅宅每年冬天的模样。


    “四少。”


    傅荒不等，因为他知道，人若是真想说，自然就会说了。


    他停了步子。


    “如果少夫人...”阿七犹豫再三。


    如果，花悬真的会逃跑，那么她该不该告诉花悬，傅荒早就知道了。


    没有任何人，可以逃出傅荒的眼睛，哪怕是身后这间星空泳池，也从花悬被关的那一天起，装上了各种屏幕。


    他会监控花悬的一切，每时，每刻。


    她坐在床头发呆的样子，晃神的脸庞，他都见得到。


    她褪尽身上衣衫，换下穿了两天的衣服，再穿戴上新的，他也看过了。


    她踏入一片水雾朦胧，将头沉沉地埋进热水里，她涨红了脸洗澡的时候，他正背靠着巨大的冰凉的泳池池壁，冷冷旁观。


    花悬被囚于不见天日的笼中，被困在一块块显示屏内，而造笼者却在享受着属于他的，生来就拥有的东西。


    财富，自由，操纵他人生命的权利。


    “如果少夫人真逃跑了，您...您会怎么对她？”到底，阿七还是斗胆问了。


    前方的人，尽管只穿了身睡衣，可长袍矜贵，无论里衣或是外衣，傅荒的每一件都由专人定制。


    垂落裁剪，将傅荒修长的身段显露无疑，他如同刚淋过一场大雨的牧师。


    可他，并不会为众生吟唱。


    傅荒觉得有趣，他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沉默良久，他嘴角逐渐挂起了非常浅薄的笑意。


    他笑得荒唐，就像最残忍的杀戮者。


    “当然是，让她生不如死。”


    ·


    花悬发现，阿七偷偷送的食物里，开始多了一瓶热牛奶，每回都有。


    她来送的次数，也多了些，从之前的每天一两趟，到现在每天三四趟，花悬担忧问阿七，她却总说不会被发现的。


    不过，阿七说这话时，脸色时常很沉重。


    那些温热的牛奶，被承装在透明玻璃瓶子里，它们会随着阿七匆忙的脚步，晃动出白色痕迹，暖洋洋的。


    从嘴唇被咬破的那天起，傅荒再也没有来过了。


    花悬想，他大概是真的会在几天以后，草草来收自己的尸体。


    窗边，仍是纷纷雨落，伶仃作响的，窗沿处多了一小排玻璃瓶，那是每当花悬喝完阿七送的牛奶后，她都会很仔细地将瓶子洗干净，再放置于窗台。


    整整齐齐。


    雨水坠入瓶底，溅出漂亮的水花。


    再多的雨水，也不会让瓶底长出森林，可港岛总会放晴，只是不知道放晴的那天，瓶子里会不会出现斑斓的光。


    花悬常常孤独地趴在窗边，呆望着这一排玻璃瓶，一望就是两三个钟头。


    她知道，自己大概是等不到了。


    “少夫人。”


    夜里，阿七轻轻敲了门，她带着新的热牛奶进来了，还有一只饭团。


    听到稚气的声音，花悬连忙回过头，一见是阿七，花悬就笑了，她从窗边跑了过去，连鞋子都忘了穿。


    “傅七，你来啦。”她笑着说。


    “嗯。”阿七点点头。


    牛奶加热后变得很烫，一触到掌心，花悬整个人都跟着暖和了起来，她看着那只饭团，天真地说：“我们今天吃饭团？”


    阿七仍是点点头，她的语气里，掺了半分不易发现的沉重：“嗯，我们今天吃饭团。”


    饭团并不好看，捏得七倒八歪，里头的馅料都漏了出来，体积也不小。


    “我自己捏的。”阿七解释道。


    花悬却毫不在意，咬了大大的一口，她满面笑容说：“好吃。”


    “我加了...很多很多的料。”


    叉烧，花生，油条，阿七在给花悬做饭团的时候，把能加的东西都给加进去了，怎么都加不够似的。最后，它变成了这样满满当当的一大个。


    花悬吃得嘴巴鼓鼓的。


    叉烧好甜糯，花生随意咬上一口，满嘴都是香的。


    往糯米里加进一根软塌塌的油条，这是香港最传统的饭团做法。


    她嘟囔着：“谢谢你，傅七。”


    ·


    今天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也是短信中，天衡法人跟花悬的约定日。


    如果她要逃走，就只可能在今天了。


    如果阿七想要提醒花悬，也只剩这点时间了。


    然而，陪花悬吃完这一顿饭，阿七什么都没再多说，她和之前每天，在这间房待的时长一致。


    时间到了，她就离开了，带着压抑的沉默。


    阿七走向房门，没有犹豫的，她将这扇门轻轻打开了。


    最终，她在自己和花悬之间，做了跟傅荒相同的选择，他们都选择了自己。


    如阿七所想，开门的那一刻，花悬出现在了她身后。


    “傅七，对不起。”清澈又含着歉意的声音。


    花悬的选择，也是不告诉阿七，却只为了尽最大可能去保护她。


    这是她必须要去做的一件事。


    手起掌落，花悬蹙着漂亮的眉，用力地打在女孩儿的后脑勺，女孩儿应声倒下，躺倒进花悬怀中。


    花悬抱着阿七，她眼前就是一道已然打开的门缝，连通着笼外的世界。


    小心翼翼，又有些疼惜的，花悬揉了揉阿七受伤的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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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位，而揉完后，她眼中的心疼，转瞬即逝，变成了冷漠。


    她将阿七的外套脱下，套在了自己身上，又将早就准备好的衣服，为阿七替换上。


    挽起长发，花悬低着头，离开了这间困她已久的屋子。


    夜里的傅宅很安静，傅家人基本都回房准备入睡了，只剩下来来往往的下人们。


    出了这间屋，一路往楼梯口走，会遇到在南边的书房，那是傅荒最常用的，花悬在抵达书房之前，她将头埋得尤为的低。


    匆匆经过，不留痕迹。


    书房的门没有关紧，余光里，花悬还是忍不住，她恐惧地去瞥了眼，就看到傅荒正坐在里面，他们之间，只相隔了不到一米东距离，他悄无声息。


    直到走出好远，花悬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害怕得竟然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再无片刻的停留，她迅速走下楼，避开所有人，从傅家东边的那扇门离开了。


    ·


    港岛暴雨夜。


    花悬没有带雨伞，她一出门就将阿七的佣人衣物全都脱下了，她把外套盖在头顶，只穿着融于黑夜的深色衣裙，一路往山下狂奔。


    这几天，她待在房间里，拼命地抓紧时间休息，她攒了很多的力气，甚至抽空就会伏地坐俯卧撑，可是这场大雨，还是让她在雨中跑了整整四十分钟。


    浑身狼狈。


    下山后，就是中环，四处都是滂沱的大雨，街上行人稀少，花悬等了很久，才有一辆的士愿意载她去码头。


    暴雨倾盆，车子足足开了二十分钟才抵达中环码头，花悬抱歉地多付了一些钱，因为车后座都被她身上的雨水打湿了。


    下了的士，越过眼前白色建筑，后面就是雨夜的海。


    一路朝前方奔跑，花悬在无尽的夜色里，匆匆而过，她看起来狼狈又疲倦，却眼眸坚定。


    犹如一只夜奔的狐狸，被雨水打湿了皮毛，她孤独的越行越远。


    双脚踩进坑坑洼洼的水塘，花悬脚上那双白色的鞋子，沾上了雨水和泥土。


    白色混入黑灰，看起来脏兮兮的。


    雨珠砸落，又将鞋上那些污渍冲刷掉了，可她再往前迈两步，新的泥土又追上了她，又将那抹白色，染上刺眼的肮脏。


    再洗净，再污染。


    反反复复。


    终于，花悬匆匆赶到，天衡的法人已经站在街对面了，他正不断看着腕表，神情焦急，应当是等了很久。


    一街之隔。


    花悬浑身都淌落着雨水，长长的黑发贴服在脸上，绕过肩膀，吸附住她挺拔的后背，她衣衫单薄，看起来是那么的柔，也那么的弱。


    若此时，谁突然出现，怕是随意去推一下，她就会跌倒。


    可这样柔软的花悬，她眼底，却出现了一闪而过的狠。


    裹紧了身上衣物，花悬冷着脸迈出了步子，她踏在遍地水花中，沉重地，一步一步面朝着天衡法人走去。


    “唔——”


    花悬最后，也没能跑到街的另一面。


    因为傅荒派出去跟踪的人，在她迈出步子的那一瞬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身后，用沾染酒精的毛巾，捂住了她口鼻。


    仅仅几秒，花悬昏迷在雨夜里，也消失在中环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