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浣入行的第二年，从实习律师顺利转为执业律师，她开始有了独立负责案件的资格。


    她仍旧清晰地记得那是初春的清晨，大多数的律师还没有来。她早早地到了，正翻阅着《婚姻法诉讼实务》，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是衡正律所的苏律师吗？”那头是个听起来温文尔雅的男音，“我有个离婚案件，想要委托您。”


    苏浣意外极了，却也倍感兴奋，因为那是她自己接到的第一个案件。她亲自到楼下把他接引到律所，送上了一杯温热的茶水。


    他面容俊雅清逸，与声音如出一辙，左眼眼尾坠着一颗小痣，说话用词很是礼貌，让人极容易心生好感。


    安永康，三十二岁，在一家知名的服装公司担任设计师，三个月前发现妻子出轨，想要协议离婚却被拒绝，于是不得不启动诉讼程序。


    他始终维持着冷静，说起这些事情时，逻辑出奇得清晰。


    只有提及自己遭到妻子背叛的时候，才微微红了眼睛，声音哽咽。


    彼时的苏浣还没有见到过这样毫无沟通障碍的当事人，也因为他不经意流露的真情，而难以抑制地心生几分怜悯。


    她向安永康介绍了诉讼流程，说明了案件风险，分析了财产状况，努力让他感受到不菲的咨询费物超所值。


    “我这边可以在三天内向您出具一份初步的法律意见书，这是包含在您的咨询费里的。如果您觉得满意的话，我们可以再聊继续合作的事情。”


    安永康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自己的材料，摇了摇头，对她微笑道：“不必了，苏律师。”


    “我相信你，我们现在就可以签署授权委托协议。”


    苏浣心下一惊，她几乎从没有见过这样爽快的当事人。


    出于谨慎，她再次确认道：“安先生，您真的不需要再考虑一下吗？”


    安永康又一次摇头，眼眸中带着浅浅的笑意，看起来颇为真诚：“不用了，我认可您的专业能力。”


    “不过，我想选择风险代理，如果能够胜诉，我愿意支付五十万的酬劳。”


    从案件本身来看，案情并不复杂，胜诉的概率不说百分之百，但百分之八十还是有的。


    苏浣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草拟协议，当场签名，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直到把合同递给安永康的那一刻，苏浣都有种做梦的错觉。


    她竟然在拿到执业证的第一天，就能遇到这样的“梦中”当事人。


    取证，起诉，庭审，她踌躇满志地要干好自己职业生涯独立第一案。


    可现实狠狠地打了她一个巴掌，她的一腔热血变成了在暮春浇透她的一场暴雨。


    “原告安永康于婚姻关系存续期内隐藏、转移夫妻共同财产，并违反忠诚义务，准予离婚，但驳回原告其他诉讼请求。对于夫妻共同财产，原告安永康应当不分或少分……”


    苏浣看着判决书上的白纸黑字，完全出乎意料的裁判结果似乎在狠狠嘲笑着她。


    败诉已定，她的第一案，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白白忙活了许久，却被人耍得团团转。不仅几乎一分钱不得，真心更是被狠狠踩在了泥里。


    苏浣气得的手都在发抖。


    “安先生，我记得你当初委托我的时候说过，会信任我。为什么你转移财产和先出轨的事情，没有告诉我？”她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可语气中难掩质问意味。


    安永康用冷漠的声线回道：“我以为足够隐蔽。”


    他毫不掩饰的自信和狂妄，让苏浣心中发笑。


    “苏律师自己没能查出来，也怪不了我，不是吗？毕竟只有像您这样的年轻律师，才愿意接这样有风险的案子。”


    “我会继续上诉，我已经委托了伦越律所的周褚律师。”安永康声音懒洋洋的，“想来我们也没有合作的机会了。”


    周褚，资历深厚，败绩甚少，是圈子里有名的律师。


    “所以你是故意欺骗我的？！”苏浣虽然用着疑问句，心中却早有了答案。


    心底的愤怒如巨浪般掀起，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她恨不得暴打安永康一顿。


    可她不能，她只能咬牙切齿地说出那句“祝您好运”，而后扬长而去。


    ——


    此后，苏浣又经办了数百起案件，她早就不再是当年那个识人不清的青涩律师，和当事人相处也变得游刃有余。


    她几乎事无巨细地核对案情，所有调查都亲力亲为，对胜诉有着非常的执念，很难说到底有没有受到当初案子的影响。


    苏浣垂眸望着被顶上第一的评论，一眼就认出了头像里的男人——安永康。


    他的面容没有什么变化，还戴上了一副金边眼镜，看起来伪装的功力更上了一层。


    这么多年过去，苏浣以为自己能够做到波澜不惊，可再看到这张脸，她的心中竟顿起恨意与憎恶。


    她强忍着恶心，继续往下看。


    「苏浣啊，她九年前刚执业的时候，我是她的第一个当事人。当时我就觉得她很有心计，仗着自己长得还不错，若有若无地勾引我，求我委托她当律师，还问我能不能再给她多介绍点案源什么的。


    那时候我还在和前妻闹离婚，她那个案子办得很糟糕，完全败诉掉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靠这种手段承揽业务。」


    点进安永康的主页，他日常宣传自己设计的服装，积累了不少粉丝量，让他真假掺半的话有了更多的“可信度”。


    苏浣的眼眸中早已一片冰凉，那向来明媚如花朵般的脸，再寻觅不得半分笑意，只留下浓郁的怒气。


    安永康的评论下已经有了上千条回复，他们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一昧地泼洒着污水。


    「视频里的罗先生也是她的当事人？那看起来真是狗改不了**」


    「她专门接触想离婚男性，不会当了很多次小三吧，那不就破坏别人家庭了吗？」


    「她长得好漂亮，一看就是不安分的」


    「……」


    苏浣心中的怒火被这些字词点燃，蔓延到眼底。一股气直冲上她的脑门，她的身影晃了晃。


    窗外的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绿叶，此刻横在夜空中，仿佛无声的凝视。萧瑟的秋风疯狂地吹着，传来呜呜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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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丝的水珠不停地滴下来，打湿了她的肩头。也不知是水分蒸发，还是丑恶的人心，让她背脊发凉。


    苏浣见过网暴，可真的发生到自己的头上，苏浣才发现保持冷静和平和，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情。


    她深呼吸了许久，脑子疯狂转动，拼命想着对策。


    安永康，他是谣言的源头，必须让他先删除评论，否则这件事情的热度很难降下来。


    苏浣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走到书架旁，翻出自己执业时最早的笔记本。在陈旧的书页中，她找到了安永康的电话号码。


    “嘟嘟嘟……”


    能够打通，说明这个号码还有人在用。提示音响了一遍又一遍，却怎么也没人接。


    苏浣通过视频软件私信安永康，可下一瞬就显示已经被拉黑。


    他摆明了就是在躲着她！


    苏浣当机立断，把号码发给了段晓晴，请她帮忙联络。


    她耐着性子等着，索性不看那些难堪的话语，竭力让自己保持稳定的情绪，用吹风机吹起自己湿漉漉的长发。


    过了许久，段晓晴终于给她回了电话。


    “浣浣，我刚刚联系过安永康了。”她说道，可语气却有些迟疑。


    “结果怎么样？”


    苏浣掀起眼皮，看见镜中的自己，明艳利落，眼眸眯起，脸上满是冷意。


    “他说他今晚是不会删那条评论的。还说有什么事情，明天见面谈。”


    “浣浣，这个人太危险了，听起来就不怀好意，你说该怎么办啊？”段晓晴着急道。


    苏浣捏紧手机，她绝不是那任人揉搓的小白兔，既然招惹了她，那她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晓晴，没关系。”她冷笑一声，“我一会儿直接报警。”


    “好，要是你有用得到我的地方，随时联系我。”


    段晓晴还是有些不放心：“网上那些话都是放屁，你千万别往心里去。需要我过来陪你吗？我怕你今晚休息不好。”


    苏浣心头一暖，她语气变得柔软起来：“这点承受能力还是有的，你放心吧。再说了，你明天不是得去季日市出差吗？”


    段晓晴是一家上市企业的市场部副总监，平时总是飞来飞去地洽谈业务。如今她正在事业上升期，明年或许就能再往上升一升，苏浣怎么可能愿意耽误她。


    “真不用？”段晓晴问道。


    “真不用。……家里还有谢炳呢，不会出事的，你放心吧。”


    “那你不许借酒消愁啊，你的酒量太差了。”段晓晴絮絮叨叨地嘱咐着。


    苏浣笑着应道：“知道了。我斗志满满，还要反败为胜呢。”


    她虽然嘴上这么说，可真挂了电话，却还是有一股说不出的失落和难过。


    苏浣把情绪抛到一边，开始截图取证，迅速向公安机关报案，控告安永康的诽谤行为。


    即便公安机关已经受理，可舆情也没办法瞬间得到解决，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评论数量不断增长。


    苏浣扔下手机，慢慢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她轻叩起谢炳的房门。


    不知道谢炳他，知不知道今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