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北境不能破

作品:《稍等,先让本宫存个档

    向知同又养了几天伤,等到能下地后,他不顾吏部遣返的警告,再次一座府邸一座府邸地上去拜访。


    不知吃了多少闭门羹,受到了多少奚落,最终京都的官员们几乎看他就像是在看一个不识相的脏东西似的,就连肃帝都对他近日的作为有了耳闻。


    他终于被傅家的老仆打晕,强行送上了马车。


    于是,等他再次醒来时,他又回到了江南,回到了这个生养他的故乡。


    家中的仆人哭着告诉他,就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有十六个郡县被洪水淹没了。


    这背后,是无数条鲜活的人命,无数个痛苦的家庭。


    姜知府则因为过度操劳、独木难支,终于病倒在了床榻上,甚至有染上瘟疫的风险。


    而他们去巡视时,那个总会给他们这些官员送桑葚,问他们能不能堵住河水的小男童,已经彻彻底底地变成了河底的泥娃娃,再也醒不过来。


    向知同呆愣愣地坐着。


    他不明白这天底下为什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他去京都去错了吗?


    如果他没去,这次是不是就不会死这么多人,事情会不会就变得不一样?


    不知道。


    他一点都不知道。


    脑子乱得跟浆糊似的。


    但他仍旧执起笔,为这事一连写了二十多封奏折上去。


    字字锋利如刀,口舌如箭,丝毫不为那高坐在龙椅上的人留情。


    写完后,他就静静地在府里等待着。


    等待着陛下派人来处死他这个大逆不道的臣子。


    但奇怪的是,陛下没有发落他,不仅没发落,还连一则斥责他的圣旨都没发下来。


    他感觉到讶异,但又不太想费力去明白为什么会讶异。


    因为他太累了。


    关了大半个月,向知同终于从自己封闭的府中走出,来到了正在重建的河岸边。


    脑子里思索着,如果他从这满是泥沼的大水中跳下去,陛下会不会改变心意?


    朝堂会不会有人被自己的行为激起一点愤慨,然后为江南的百姓说话?


    可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嘲笑着他。


    ——‘没用的。


    不管你从这里跳下去多少次,都不会有一丁点的变化。


    一个无足轻重的官员轻生而已,说不一定还是因为眼见生灵涂炭,羞愧自己没能力所以才投江自尽。


    身后大把的世家官员等着接替你的位置。


    你一死,明天就有人能接应你的位置,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的现实。’


    江风吹散了向知同的额发,将他整个人都吹得往后退走了几步,让瘦骨嶙峋的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还会呼吸的纸人,一戳就碎。


    他忽然想到了傅侍郎在京都时对他说的那句话。


    “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活着,活着啊……


    向知同在江边大哭大笑。


    可是活着好难啊,真的好难……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是他们的错?还是这个世道的错?


    又或者是,都错了?


    向知同茫然如稚童般环顾四周,引入眼帘的,是遍地的流离失所,哀嚎颓垣。


    这样的场景,又离易子而食的场面有多远?


    向知同不知道,他回答不了自己,但他离江岸的脚步再次近了一点,又一点。


    直到他被人狠狠地拽下来。


    他以为拽他的是拖着病体而来的姜温韦,却没承想,当他如行尸走肉般抬起头,看见的却是一张令他难以置信的面容。


    “殿下……”


    向知同老大一个人了,却哭得像个迷茫又委屈的孩子,找不着方向。


    而彼时刚从北境带兵而归的秦桓,分明是一个还有一点婴儿肥的抽条少年。


    可那满身的杀伐气和水洗都洗不掉的血腥味,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比修罗还恐怖。


    他的眼眸灰暗而无甚光亮,像是已经对生死麻木。


    淡淡地瞥过一眼下面的人间炼狱,他连眼睛都没眨几下,便毫无波澜地又收回了目光,只轻声对向知同道。


    “你的奏折我都让人拦下来了。”


    “回去吧。”


    回去吧。


    就这么轻飘飘的三个字,却仿佛成了压垮向知同的最后一根稻草。


    向知崩溃的对着秦桓嘶吼、质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连殿下你也这样说?!!”


    “明明当年的你和姜温韦一样,都是想要治河的啊!!”


    甚至怕江南官员会层层剥削治河之饷,当年还是小太子的秦桓特意让人从东宫的私库中拿出了半数身家,千里迢迢、殷切满满地送给了向知同。


    希望他的向卿能真的帮助到江南的百姓。


    所以向知同很不理解,为什么殿下不过去了北境短短几年而已,一切就都变了?


    秦桓没有打断向知同的质问。


    如松柏般挺拔的少年就那么沉默地站在那里,等他宣泄完,转身再次骑上自己的战马。


    他牵引着缰绳,漠然地对下方的向知同道。


    “还记得三年前,冉将军奉命在北境伏击大金的战役吗?”


    向知同低头,沙哑着嗓子,颓丧道:“记得。”


    “大雍败了。”秦桓很是冷漠的说道。


    “那场战役让大雍与大金彻底撕破脸面,大金频繁袭击大雍边郡,北境将士和百姓沦为重灾区。”


    三年前的那场失败,成为了大雍与大金大规模交战的导火索。


    三十万大军无功而返,让大雍与大金开始了不分昼夜的猛烈厮杀。


    粮草准备好了,战甲准备好了,战争也拉开序幕了,但谁也没想到,打到一半,大河决堤了!


    河治吗?当然要治!


    不治的话江边的百姓要怎么活!


    可边境的大金要抵挡吗?


    当然要抵挡!


    如果不抵挡,等大金铁蹄冲进北境,肆意掳掠百姓,大肆杀人时,再想将野蛮的大金赶出大雍,那花费的代价将是以成百上千来计算的。


    更甚者,他们就再也赶不出去了。


    因为农耕文明的大雍最强悍的是步兵,步兵对上游牧民族的骑兵,几乎是降维打压,毫无还手之力。


    从前秦桓不懂,可当他真的踏上北境的边陲,看到那黄沙漫天的鲜血之城时,他忽然就懂了。


    可懂了之后,蔓延上心底的,却是更深的悲凉。


    没有去过边境与沙场的人,是不明白这种如荒原般死寂的悲凉的。


    帝王不懂,太子不懂,朝廷的官员不懂,江南的官员也不懂。


    所有人看到的都是自己眼前的利益,自己面对到的困难,总以为自己有无数的逼不得已。


    但这世上的苦难又何止一点?


    小小的秦桓当时支持向知同去治河,为此几乎在朝堂上天天跟肃帝吵架,被御史和百官弹劾了无数次,但他还是执拗地不肯放弃。


    因为傅如玉清清楚楚地告诉了他,江南百姓的遭遇是真的。


    那些苦,都是真的。


    所以,他这个大雍的太子,也想为大雍的百姓做些什么。


    他据理力争地让朝廷调了数万人去江南,每日的嚼用花费无数,但他都咬牙撑着。


    父皇的斥责,百官的责难……


    但治河的事一直都没有效果——大河照样决堤,区别只在于死的人多少而已。


    因为这本就不是一个短时间内能完成的事。


    可国库的粮食哗啦啦流出去,几乎像是个无底洞,就连百姓家的粮食都要被朝廷掏空了,而边境那边抗击大金的将士兵卒也需要粮食。


    这都还没算上路上人力运输后的路耗。


    马车装的粮食沿途总会撒漏吧?负责押运粮食的民夫和将士每天都要吃饭吧?


    再加上路途的遥远,和沿途遇上的劫匪……


    最后能运到目的地的时候,送出去的粮食还能存下三成就不错了,一两成都是常态。


    这种消耗是巨大的。


    所以每一代开拓疆域的帝王总会被史书书写成‘穷兵黩武’,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要不是为了颜面,肃帝怕是都要大吼一声‘穷疯了’!


    但是不行,皇帝不能这么做,他要有所取舍。


    太子也是一样。


    所以最终,他们都放弃了治河。


    就像疯马撞人,总有一边要被放弃。


    这次也是一样。


    为了抵御侵略的铁蹄,为了咬牙抗住大金国挥来的屠刀,为了完成这次大清洗……秦桓再一次,选择了天平的另一端。


    因为北境边陲若被攻破,那他们就真的要亡国灭种了。


    所以……


    “北境不能破。”


    少年声音艰涩的留下这句话,转身骑马离去。


    徒留这句话消散在风中,隐没于哀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