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郭可否还健在？”


    果然是老爹的故人，中年汉子神色没落道：


    “我爹前年已经去世了。”


    回到酒肆，郭顺从装好的马车上卸下一套桌椅，和两坛酒，叮嘱妻儿道：


    “你们先过去，我晚些再回来。”


    酒肆内，郭顺问过两人之后，将桌椅搬到了客栈二楼，靠窗口的位置。


    恰逢夕阳从窗口射入，映照着两位老人推杯换盏的身影。


    佐酒的闲话里，谈的都是些家长里短，过往云烟。


    夕阳沉入山后的那一刻，苏暮云喝完了碗中最后一口酒，小心把酒碗倒扣之后，便缓缓爬到了酒桌之上。


    这位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人缓缓闭上了眼睛，像是醉酒了一般，幽幽睡去。


    沈醉将酒坛倒个底朝天，也只是倒了半碗酒，一脸无奈。


    看着对面已经趴在桌子上的老人，哈哈一笑，眼角却满是泪水。


    “每次醉酒了都这般爬桌子上睡觉，到死都改不掉，丢不丢人。”


    “要是老疯子和老迷糊在，非得又要数落你一番。”


    他颤抖着手，将半碗酒递到嘴边，一饮而尽，看向窗外天边的晚霞，呢喃道：


    “酒尽人醉斜阳落，空留远山霞漫天。”


    “慕然回首，故人难觅，方觉已是后行人。”


    “属于我们的江湖落幕了，往后的江湖是年轻人的。”


    “这漫天晚霞不如一扬大梦，睡也，睡也。”


    沈醉不再留恋天边晚霞，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晦气，每次都是老子最后一个醉，每次都是老子结酒钱。”


    “三个扣扣嗖嗖的家伙。”


    眼罢，他也觉得眼皮子实在撑不住了，便如同苏暮云一般，缓缓趴在了桌子之上。


    连带着天边晚霞也一并黯然下去，天地悄然归于朦胧。


    没有食材，热了一碟酱羊肉的郭顺端着油灯上楼，心里嘀咕道：


    “天都黑了，两位老爷子也不知道点盏灯。”


    来到桌子旁，看着桌上空空如也的酒坛子，以及 沉沉睡去两位老爷子，他笑着无奈摇摇头。


    “两位老人家也是的，年纪这么大了，喝酒还这般猛。”


    将酱牛肉放到桌上，看到摆在桌子的十两银子，他拿起：


    “今日我请客，就不用两位老爷子掏钱了。”


    说罢，他便将钱塞回苏暮云怀中，却发现老人身体冰凉如雪。


    他心中不由一惊，小心翼翼将手放到其鼻子下，已然没有了呼吸。


    一脸恐惧的他试图唤醒对坐的沈醉，却发现老人嘴角带着笑意，同样没有了呼吸。


    吓的一激灵的他刚转身，便撞在了一个少年身上。


    沈剑川神色黯然， 眼眶中有泪花在闪烁，映照着昏黄的油灯。


    他安慰慌张的张顺道：


    “店家莫慌，我是来结酒钱的。”


    吓的不轻的郭顺，指着趴在桌上的二人。


    “两位老爷子好像不行了。”


    “我的酒水不该有问题，今早我才喝过的。”


    显然，他是以为自己的酒水出了问题，不然两位老人为何会在此双双殒命。


    沈剑川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递给郭顺。


    “谢谢你让我两位爷爷留下来喝酒。”


    郭顺哪里敢接银子，急忙摆摆手道：


    “先前我便与两位老子说不收钱，请他们喝的。”


    “这位公子，你爷爷好像没气息了。”


    郭顺再次提醒。


    沈剑川点点头道：


    “我知道，两位爷爷知道大限将至，所以方才寻到这里喝酒的，与你无关。”


    “倒是要谢谢你让他们二人没有带着遗憾离开。”


    闻言，一直想不明白老爹为何不愿搬离的郭顺，像是一下子明白了老爹为何这般。


    人老了，喜欢念旧，老爹如此，两位老爷子也是如此。


    他们那一辈的江湖已经逐渐凋零，残活着的人总归是放不下，想要循着足迹，找到曾经的记忆。


    老爹是放不下的不是客栈，而是年轻时的自己。


    回过味来的郭顺叹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将二人追了回来。


    “哎，可惜了，没能及时上下酒菜，让二老吃饱喝足在离开。”


    他方才的恐惧一扫而散，只觉满是遗憾。


    “两位老爷子是已故老爹的故人，于情于理，这银子我都不能收。”


    闻言，沈剑川朝着郭顺一抱拳。


    “多谢这位大哥。”


    恰逢此时顾浔和苏浩然也出现在此。


    以前苏浩然经常随着老爹与几位叔伯来此喝酒，不用想也知道老爹必然会来这里。


    老爹在这里不仅结识了几位叔伯，还相识了娘亲。


    郭顺道：


    “你们二位也是来接老爷子的吗？”


    顾浔和苏浩然点点头。


    顾浔看向沈剑川，沈剑川也看向顾浔，两位朋友没有过多的言语，各自走向两位老人。


    直到出了客栈之后，顾浔方才向着准备向西而去的沈剑川道：


    “沈兄，节哀。”


    沈剑川轻轻点头，同样对顾浔道：


    “苏兄，节哀。”


    苏浩然背着老爹，如同年少时老爹背着自己一般，絮絮叨叨。


    “爹，儿子这就带你回家。”


    “你放心，朝廷的大军已经撤军，你要守护的百花城安然无恙。”


    “我知道你这人挺怕寂寞的，总喜欢絮叨个不停，可是随着我和妹妹离家，你身边便再也没有一个可以随时絮叨的人。”


    “妹妹以前总说你嘴碎，妹妹不在以后，你便沉默寡言。”


    “怨你归怨你，可我知道其实你是最疼妹妹的，她的事，你比谁都要难过。”


    “那个在襁褓里横抱着的小丫头，是你一眼不离看着长大，直到她离开家。”


    “爹，下辈子不要做什么人间最得意了，你这一生呀，比谁都苦。”


    “我是在你背上长大的，可惜这一生只能背你这么一次。”


    “儿子不孝儿时让你操心，长大了让你担心，能够让你放心之时，你却走的匆匆。”


    苏浩然就这么一路上絮絮叨叨，想起什么说什么，杂乱无章。


    没有谁能理解他心中的苦楚，当年妹妹死他无能为力，今日老爹西去，他也无能为力。


    他好像做什么都慢了半拍，好像什么都即将要抓住，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顾浔跟在舅舅身后，看着 舅舅背上的外公，心中就像堵着一堵石墙。


    他以为外公修为全失，便可安安稳稳的安度晚年，没有想到却是这般结局。


    自从娘亲走后，他知道外公其实每年都长安看他，只是不曾露面而已。


    他知道外公心中内疚，所以不敢露面见自己。


    他害怕见到自己无助眼泪，会愤然出剑，给自己带来麻烦。


    他呀，总把什么事情都看的很透彻，总是在为难他自己。


    若不是舅舅方才所说，他会一直以为外公话不多。


    原来外公以前是碎碎嘴子，只是经历的人和事，让他变得沉默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