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洗、烘干过后的小恐龙睡衣被叠好，放在纸袋里。


    朱玉随意地扫过一眼，不说话也不接过，而是下巴一点，示意人放在桌子上。


    那傲慢地作态看得张文阳眼皮直跳。


    “学姐，给我吧。”他笑着双手接过，暗自朝朱玉飞了一记眼刀。


    朱玉嘟哝了两句“一个实验体凭什么穿我的衣服”、“挑三拣四”、“我不要了它也没资格穿”、“搞偷袭不讲武德”之类的话，才不情不愿地松开环胸的双臂，勉强摆出一副愿意好好交流的姿态。


    “……很抱歉，我以后一定多加管教，保证不会再犯。”宁无妄眉目低垂继续道歉，权当没听见。


    该解释的已经解释过了，朱玉不愿意原谅的话，她也不能强求。


    往日如天山之雪的学姐，双眸眨动间水光无意地闪，洁白的脖颈上自己昨日亲手掐出的红痕无比显眼，莫名给她添了几分弱势。


    而被她护在身后的纯白少女，则是用锥子一般的目光钉在朱玉身上，大有朱玉敢轻举妄动，她就敢昨日重现的架势。


    朱玉看她们这样，一股无名的火又冒了出来。


    搞什么？她都躺进医疗仓差点死掉了，宁无妄不来关心自己几句就算了，怎么话里话外还护着它？


    一个实验体，凭什么？


    凭什么让学姐为它低头道歉？凭什么穿她的衣服？凭什么还被带出去逛街？


    她都没有这待遇！


    凭什么宁无妄在自己面前就冷得像顽石，坚定地不肯为外物动摇分毫，到这个实验体面前摇身一变成了温柔知心大姐姐了？


    朱玉越想越气，眼里怒火熊熊恨不得把027撕碎烧个透顶。


    “看什么看！眼珠子给你扣出来！”朱玉立即恶狠狠地反瞪回去。


    宁无妄一转头，白色的少女将脸埋进她的白大褂里，止不住地抖，像是被吓到了，只能瑟缩在老师身后寻求安慰。


    脑子里系统啧啧赞叹：【你多跟绮绮学学，她演技比你好。】


    “够了。”再回头，黑发医生的神态已经冷淡下来，“她昨晚对你动手完全是为了救我，你有怨气朝我来，没必要拿小孩子撒气。”


    朱玉一双猫眼睁得圆溜溜的，极为不可置信地望向宁无妄，“你为它凶我？”


    宁无妄：？


    她刚刚的话里有哪个字谈得上凶了？


    宁无妄平静地摇摇头，“不是。”


    朱玉面色刚要放缓，却听自己的好学姐话音一转——“绮绮不懂事，我替她道歉，希望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琦琦！？”


    一声怒吼几乎震碎玻璃。


    张文阳痛苦地捂住耳朵，感觉耳膜都要裂了。


    只见医疗仓里的朱玉一张脸气到扭曲，一双手攥出“咯吱咯吱”声。


    “砰——”


    她狠狠一拳砸在仓壁上，下一秒一个翻身就冲到宁无妄跟前，揪住衣领。


    “琦琦？你他妈侮辱谁呢！”


    “滚开！”027表情一变，当即用细条条的双手去扒朱玉，像是要用那风都挡不住的身体去为老师抵挡住全部伤害。她一双惨白的唇几乎咬出了血，还记着老师的叮嘱克制着不再犯错。


    宁无妄下意识想把她拉到一边，“绮绮，你先……”


    “砰——哗啦——”


    又是“砰”的一声，027的身体飞出，连带着小置物架都砸落一地。她倒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试图往宁无妄这边爬，随着呕出的一滩血又摔倒在地。


    “老、老师……”


    她不住地咳着，一双眼睛仍然注视向宁无妄。


    朱玉得意洋洋地收回脚。


    张文阳睁大双眼，连忙跑过去查看情况，比常人寡淡的血液当中夹杂着块状物质。


    千万别是内脏碎片。张文阳心头一紧，第一时间用身体挡住避免宁无妄发现，“小玉你太过……”


    “啪——”


    漂亮修长的手划破空气，毫不收力地扇在朱玉脸上。


    寂静。


    朱玉偏着头，猩红的舌擦过唇角，没有尝到血的味道，一边的脸传来火辣辣的热度。


    她看见她总是平静冷淡的学姐露出从没见过的焦急神色，跪在那个垃圾身边将它抱起，连干净的外衣被弄脏了都不管不顾。


    她看见张文阳像被掐住喉咙的鹅，哑着嗓子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宁无妄抱着那个实验体奔向医疗仓，擦身而过间，看都没看她一眼。


    朱玉认为自己现在理所应当地应该冲到那个实验体前，拽着它伶仃丑陋的胳膊踩断它突出的脊椎，然后把它撕成两半——注意避开医疗仓，这仪器可比一个报废品珍贵多了——最后把它的头甩到宁无妄脚下，让她竟然敢打自己！


    那时候它的表情一定很狰狞，看它顶着那么一张脸还怎么装可怜卖惨。


    她要把这一巴掌记在报告里上交到总部，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这个好学姐感情用事，同情心泛滥，居然为了实验体和同门动手。


    她要宁无妄跪下向她道歉，否则绝不原谅她，张文阳从中说情也没用！


    应该这样的，要不然显得她像怕了宁无妄似的。


    明明是宁无妄杀了导师，明明是宁无妄身为学姐在她受伤后居然不来照顾她，明明是宁无妄打她。


    明明是她一错再错。


    可朱玉缓缓抬起手，捂住自己开始肿胀变丑的左脸。


    她听见自己声线颤抖，像是很委屈：“导师死了，你们都可以欺负我了，是吗？”


    “小玉……”张文阳张了张嘴，看看宁无妄又瞅瞅朱玉，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黑发的医生，期待着这人能像曾经的学姐一样宽容，摇摇头说没关系。


    可宁无妄背对着两人，未曾转身。


    往日里那么冷静的一个人，现在连背影都带着明显的慌乱，手忙脚乱的操作着医疗仓屏幕。


    那只绝不曾颤抖的、与主人品性如出一辙的手，像是失了控制般，点触间指腹都压得泛白。


    不想让她这样。


    朱玉理不明白，自己从舌根漫上来的苦味是怎么回事。


    她只知道自己不想看见宁无妄这样。起码，起码不应该是为了个实验体这样。


    明明她这个学妹就在这里站着呀！


    行动快过理智，朱玉一把甩开张文阳试图阻拦的手，上前轻轻扯住宁无妄的衣角。


    “学姐。”她呐呐地叫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宁无妄没有说话。她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瞥见街边的垃圾桶，没有分毫温度。


    朱玉咬紧了下唇，回望回去，眼神倔强又湿润。


    脏污的衣角随着黑发医生的动作将要擦过指尖，朱玉死死掐住，不肯让它落空。


    “出去。”


    宁无妄微微侧头，声音毫无起伏。


    ——其实是被脑子里的系统吵得头疼。系统从027受伤开始就试图在她脑子里凭嘴打拳，试图恶语伤人心。


    尽管宁无妄告诉它，朱玉压根听不到。但可惜，此举除了火上浇油外毫无意义。


    朱玉深吸一口气，双眼眨也不眨，她害怕一眨眼就会有什么东西流下来，什么东西被击碎。


    放下捂着左脸的手，朱玉挑衅似的勾起唇角，“你装什么？你很生气？杀老师的时候你看起来不是还挺开心的吗？”


    “这你学生？你还收上学生了？它知道你杀了咱导的事吗？告诉它让它学学呗。还是说你不打算真教它，就假仁假义在它身上投射你无处安放的愧疚心？你不会觉得这样就……”


    “闭嘴！朱玉！”张文阳匆忙打断她，不让事态进一步升级。


    这算什么事儿啊。


    张文阳脸色泛白，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朱玉。


    妈的，他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这辈子得夹在这俩人之间和稀泥。


    操，根本和不起来啊！


    他手上用力，压着朱玉的脑袋试图让她鞠躬道歉。


    ——背挺得梆直，笑死，根本压不动。


    再看朱玉，满脸的不服气，嘴撅得能挂油壶。


    张文阳面色更惨淡了，嘴上机械式地重复：“学姐，你知道的，小玉没有坏心思，她脾气暴行为过激了些，我等会儿就骂她。”


    宁无妄终于抬眸，乌金黑曜石般的双眼重归平静，只有声音泄露出沉沉的疲惫。


    “绮绮是我的学生。”她说，


    “朱玉，你恨我我都受着，别迁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