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格雷家的庄园陷入了寂静。由于长期挥霍,庄园中央那座古老的喷泉早已干涸,残破的雕像在月光下显得苍白且冰冷。夜风从未修剪的玫瑰丛中穿过,带来一股潮湿的土腥气息。


    约书亚的房间依然亮着灯,成为了无尽黑暗中暂存的唯一微光。


    他失眠了。


    这其实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只是与“如何设计定量实验”、“怎样才能养活科莫隆蜥”、“植物授粉季的文献综述”相比,“如何得到一个‘人’”显然更具有研究和思考的意义。


    “我想要他。”离开马戏团,这样的想法在约书亚脑中越发强烈了起来。


    可笑的是,那些从他生下来就没断过的恶意揣测竟都不是真的,这位孤僻的贵族老爷并不是要做什么骇人听闻的动物实验,也并非出于猥琐狎玩的心态,他只是单纯的,不想让蛇人再收到更糟糕的对待罢了。


    或许这其中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恋和独占欲,但约书亚并不会承认就是了。


    但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马戏团现如今正靠“蛇人”的猎奇赚的盆满钵满,欧文甚至连一个工作人员的死都可以不在乎,可想而知他绝对不会把这来之不易的财宝分给任何人。


    而他语焉不详中涉及到的那位大人物,显然也是一个巨大的阻碍。


    更何况,即便约书亚自己不在意,若是被格雷老爷知道整件事的原委,自己的儿子鬼迷心窍地想要收藏一个诡异的类人生物,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把他扫地出门。


    约书亚想起之前看过的□□,由于有悖于宗教教义,这些书只能在图书馆的禁区找到。


    一个铁匠爱上了吉普赛人展出的“猴女”,他本可以凭借着精湛的手艺娶妻生子,却被撒旦蛊惑,在马戏团把自己的积蓄挥霍一空,可即便沦为身无分文的乞丐,他依然每日蹲在戏团门口,希望能再看到爱人一眼。直到最后,吉普赛人告诉他,那个“猴女”只是他们拿拙劣道具扮演的人偶,绝望的铁匠用一把火烧光了整个戏团,也焚毁了自己的心。


    约书亚并不在乎他在“塞壬”身上到底花了多少钱,或许他自己也数不清,但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慌始终笼罩在他的心头,不得不承认的是,在看到“塞壬”的一瞬间,他身体中的一部分开始理解那个疯狂的铁匠,而这并不是一个良好的信号。


    或许他真的受到了诅咒。


    这种过度的执念已经不可避免地侵蚀到了他的精神健康。


    有时约书亚甚至会产生一些可怕的幻觉。


    他躺在丝绸质地的羽绒被里,和往常一样安静,只能听见自己规律的心跳以及楼下偶尔传来的,马车轱辘碾过石板路的声响。


    不,好像......不仅仅是这样。


    还有一种...一种,约书亚忽然一阵寒颤,隐约之间,他还听到一种“嘶嘶”的声响,像是某种无足动物爬行留下的声响,这种“噪音”简直无孔不入,天花板上,地板上,甚至床头。


    然而每当约书亚忍无可忍睁眼去看,一切却都与平时并无二致。


    除此之外,伴随着这种毛骨悚然的声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被窥视感。


    这些幻觉几乎要把他折磨疯了。


    约书亚并不是怪诞小说的忠实爱好者,但他最近经历的这一切,恰恰就仿佛是某本烂俗猎奇话本的开场白一样。


    今天的幻觉好像更变本加厉了,恍惚间,约书亚的眼前出现了模糊的光晕,他本来打算像原来那样暗示自己这都是幻象,然而楼下却传来了越来越大的嘈杂声。


    无奈,约书亚只能睁开了眼睛。


    是火光。


    原来那光晕并不是幻觉。


    等等?


    就在约书亚窗前能看到的地方,远远地燃起了一片火光,巨大的烈焰仿佛点燃了天际,正顺着边界线疯狂燃烧。


    那个位置......不对,那是马戏团!


    下一秒,还不待约书亚刚清醒没多久的大脑发布指令,他就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街道上早已乱成了一团。


    约书亚隐约从人群中传来的议论声中听见,好像是某个印第安人表演魔术时点燃了帐篷,他的帐篷又刚好紧挨着烟花存放处,还没过多久,整个西城区就已经陷入了一片火海。


    约书亚甚至没来得及叫上马车,慌乱之下,他只来得及勉强套上鞋子就跑到了街上,好在现在大家都十分慌乱,没人会注意到这个只穿了一件睡衣的“怪胎”。


    他几乎是逆着人群在跑。


    一张张面孔略过他的身边,慌乱的,惊恐的,讶异的,就像油彩画上随意扫过的划线。


    疯了。


    或许传言说的没错,他真的是一个偏执的、不计后果的疯子。


    “约书亚少爷,约书亚少爷!”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气喘吁吁的叫喊声。


    是家里的马夫。


    是了,他这样急匆匆地动静,一定惊动了家里的仆从,但此时约书亚也顾不得许多了,他只能一个劲儿地催促马车,快点!再快一点。


    “去马戏团!快去!”


    马车几乎是用全速在街上飞驰,然而没过多久,他就被治安官拦下了。


    “这位市民,请你不要妨碍公务。”隔着帷幔,约书亚听见巡逻官有些焦急的声音。


    他探出头去。


    那个年轻的巡逻官似乎并没有认出他是谁,但从马车上的家徽和镀金装饰,足以让他得出判断——来人应该是一位身份颇高的贵族老爷。


    于是他的态度恭敬了不少。


    “这位先生,请您不要再往前了,前面发生了火灾,已经被隔离了。”他微微欠身,为约书亚行了半礼,态度却十分坚决。


    巡逻官显然并没有夸大其词,就在不远处的前方,曾经豪华而气派的马戏团简直烧的像地狱一样,倒塌的帐篷,孤零零支棱出来的木板和金属支架,以及空气中弥漫的皮肉烤焦的味道都昭示着这一恐怖的现实。


    “那里面的人,里面的人怎么办呢?”约书亚几乎是毫不犹豫跳下马车,第一次,车夫在他脸上看到了冷静之外的表情。


    巡逻员摇了摇头,似乎有些犹豫,摇摆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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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还是凑近约书亚耳边悄声说到:“好像是马戏团里有人故意纵火,已经烧死了好几个员工了。”


    蓄意纵火?


    怎么会这样呢。


    约书亚自己都意识不到,此时此刻他的脸色有多难看。


    身后的车夫似乎也吓坏了,忙不迭开口劝到:


    “约书亚少爷,我们快回去吧,明天格雷老爷要是知道了,您又要被罚了...”


    四周传来噼里啪啦的脆响,那是烈焰烧焦后的呻吟。约书亚咬紧了牙,他抬头看了一眼那仿佛能够吞噬一切的火焰,怕得浑身发抖,却在下一秒义无反顾地冲了进去。


    “约书亚少爷!”


    “快拦住他!”


    身后的声音逐渐远去了,约书亚还没反应过来,接触到火星的脸颊首先猛然泛起一阵剧烈的疼痛,他竭力避开那些摇摇欲坠的木架子,循着记忆往里面奔去。


    就是这里!


    那是圈养蛇人的帐篷,即便是去过无数次,约书亚依然记忆犹新。


    此时,源源不断地浓烟已经把他熏得睁不开眼,约书亚只能凭借记忆摸索着往里探去。


    然而在看清里面的一瞬间,他却如坠冰窟。


    明明身处灼热的烈焰之中,约书亚却出了一身冷汗。


    没有人...


    怎么会,没有人!


    整个帐篷里只有被烧焦到滚边的地毯和已经被火焰熔断的铁链。


    难道是欧文提前把蛇人运送了出去?


    又或者,塞壬自己解开了锁链,早就逃之夭夭了?


    约书亚不敢去想那个最坏的那个情况,然而一路上看到的那几具焦黑的尸体让他的牙齿止不住地发颤,或许蛇人就和现在的他一样,再也逃不出这炼狱般的火海。


    轰——


    来不及让他多想,几乎就在下一秒,身后的木架子再也受不住火焰的酷刑,轰然倒塌。


    约书亚被那席卷而来的热浪扑倒在地,他狼狈地摔在一边,求生的欲望迫使他努力往外爬去,然而来时的路早就被那焚毁的废墟堵死,四下里除了愈来愈高的焰火再无其他。


    越来越多的火星砸在他的皮肤上,约书亚却像感觉不到一样,恍惚间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蛇人时的场景,彼时的他震惊之余还有畏惧,约书亚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仅仅几个月,他竟然会为了这么一个东西,抛弃最为珍视的生命。


    浓烟逐渐淹没了他,有什么声音却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


    啪——啪——


    是脚步声。


    或许这是人是临近死亡之前,都会听到预示着丧钟的死神的低语。


    这种声音越来越清晰,直到停在他面前。


    约书亚勉强睁开眼,他的视线首先触及到来人的双手,他眨了眨眼,强行让自己清醒一点,声音颤抖:“我......”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约书亚看见火焰中闪烁的微弱反光,那人的视线从他脸上略过,他俯身靠近约书亚,好像在说什么。


    而他的眼睛......


    那是......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