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嫔用一块细布包好了她亲手缝制的婴儿衣裳，动作轻柔的抚着细布小包袱的表面，看上去尤为满意的样子。


    侍女云子瞧见主子的神情，道：“娘娘的针线绣工，比宫里的制衣局还纯熟，待会儿姚贵人见了，指定猜不出是您亲手做的。您可要告诉她，不能白费了这份心意。”


    “用得着你说，小丫头片子。”沈嫔嗔瞪了云子一眼，包袱交给侍女星儿。


    云子虚抚着沈嫔，步履悠闲的晃出了钟粹宫，往明瑞殿去。


    沈嫔嘴角带着抹浅笑，“入宫前，我陪弟弟赴京赶考的盘缠都是靠针线功夫挣出来的，这般出身不算光彩，所以我这针线功夫不宜为外人道。”说完，她看向身旁和身后跟随的侍婢们。


    “婢子知道了。”云子警醒应道。


    她们娘娘虽出身益州沈氏，可父母亡故后就被族里赶了出来。沈嫔的弟弟沈贞很争气，在益州商会的供养下考出了秀才。沈嫔觉得既然拿了朝廷廪米，就不要再依附商会，以免日后受人牵制，姐弟俩便独立出来。


    独立艰难，除了廪米，他们姐弟两个想尽法子挣银子，沈嫔的好针线，沈真画扇的功夫，都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也因为一门心思的讨生活，沈嫔二十岁了还没议亲，今年她在寺里烧香求好姻缘时，递了八字，这份八字不知怎的落到了钦天监手里，圣旨便哐当砸了下来。


    迎沈婕进宫为嫔，封号宸。一夜之间她这身份啊就变得贵不可言了。


    眼看就要到了明瑞殿，沈嫔忽然踟蹰了，对侍婢们道：“今儿来的都是大家出身的……唉，宫里见的都是大家出身的贵女们，我若是错了什么礼数，你们可要提醒我。”


    “娘娘放心。”星儿先答了句。


    云子眉眼飞动，“娘娘，外面来的人身份再高，也是臣，您身份再低，也是君。这是最要紧的尊卑，如何不能乱了，您可得挺直了腰板，就算您错了，也是对的！”


    “咱们娘娘礼数学的最好了，教引嬷嬷说从没见过这样聪明的娘子。”


    小丫头们你一句我一句，把沈嫔说的心乱又好笑，跺了下脚，语气无奈，“好了好了，知道了。”


    迈进明瑞殿院子，里面彩带红绸布置妥帖，沈嫔环视一圈四周，她也被这喜气洋洋的氛围感染，肩膀松下来。


    妇人生产是一道鬼门关，婴儿从出生到满月又是一道。寻常百姓家，孩子刚出身都不好庆贺，生怕一不小心，热闹劲把羸弱的新生命吹没了。


    孩子满月，生机占足了，家里才会把憋了一月的喜悦迸发出来。


    今儿是九公主的满月宴，多好的日子啊。


    沈嫔扬着笑，迈上台阶，忽然婴儿的哭声从殿里传出，她脸上的笑容凝住，然后消失了。


    “姚姐姐，这是怎么了。”沈嫔快步走向抱着孩子的姚贵人，“太医不是说，九姐儿已经大好了吗？”


    姚贵人涂脂抹粉也掩不住她的憔悴，她抱着孩子摇啊摇，哄啊哄，还是止不住孩子的哭声，她看上去都快崩溃了，“是说好了，不知怎的一进殿门就哭，抱出去就不哭，这可怎么办，待会儿皇上皇后娘娘来了，我、我……”


    “她从出生就没离开过你那，可能忽然出来了，害怕。”沈嫔胡乱接了句，这事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明瑞殿不干净，可明瑞殿是皇后娘娘安排的，谁又敢说一句不是呢。


    “我来试试。”沈嫔接过姚贵人怀里的孩子，抱着摇晃哼唱起来，孩子的哭声渐低，止住了。


    沈嫔和姚贵人齐齐松了口气，姚贵人笑容有几分虚弱，语气真诚，“沈娘娘是有福气的人，我们九姐儿沾了娘娘的福气。”


    这京城上下，无人不知沈嫔那贵重无比的命格。沈嫔往姚贵人那挪了一步，肩膀轻碰，“姐姐也沾一沾，我这个吉祥物可不能浪费了。”


    姚贵人失笑出声，笑声还没落，又叹了口气，道：“宫中日子难过，你这份心已让我感动不已了。”


    姚贵人进宫六年了，一直不受宠，生了个公主也改变不了什么。她是很庆幸的，生的是个公主，她可以无人注意、无风无波的将女儿养大。


    可，撞上了宫里新选秀女这档子事，九姐儿的满月酒要用来相看官女子。


    沈嫔轻拍着襁褓中的婴儿，刚要出口安慰，姚贵人忽然深吸一口气，拂去哀伤，笑道：“没事儿，熬过这段日子就好了，宫里来新人就都好了。”


    沈嫔笑应了，心里的疑惑却更深几分。她可以理解姚贵人不争宠，可现在怎么看，姚贵人都像在“避宠”。


    是皇后善妒？不像。沈嫔拜见林皇后时，只觉此人性子高傲冷淡，懒得多看她一眼，还吩咐她不必来坤宁宫请安，有空多去皇上那，哄皇上高兴。


    那，为何姚贵人看待恩宠如避蛇蝎？


    沈嫔想着，殿门外郑贤妃牵着二皇子徐徐而来，沈嫔抱着孩子，外头有风，便只在殿内屈膝福礼。


    郑贤妃扶起沈嫔和姚贵人，连说带笑，“自家姐妹不必多礼，怎的沈妹妹抱着九姐儿？”郑贤妃手指点了下沈嫔，“是喜欢孩子吧，你还年轻，自己生一个瞧着更好玩。


    郑贤妃是皇上潜邸旧人，陪了皇上十来年了，一直无所出。


    沈嫔玩笑道：“嫔妾若有这个福分，娘娘送礼可不许重样。”


    郑贤妃睁大了眼，道：“三两句话，被你套了进去。”她们说笑着，郑贤妃看向身侧的二皇子萧瑾，手搭上他的肩，“怎么忘了给娘娘们见礼？”


    萧瑾恍若梦醒，神情恍惚地跟沈嫔、姚贵人见礼，作揖行礼后又像木头人一样冻住了，眼神直愣。


    沈嫔心头刺痛，萧瑾是已故赵淑妃的儿子，母亲骤然离世，对这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像噩梦一场。


    郑贤妃给九公主一双金手镯，套进九公主胖胖的小胳膊上，挥舞起来叮当碰撞，九公主咯咯笑起来。


    这时，林后的仪仗到了，下轿，明瑞殿里的众妃嫔迎了出去，屈膝一排，恭敬行礼。


    林后的目光落在大殿的红绸上，对福礼的众嫔妃的视若无睹，语调平淡，“平身，外面风大，别吹到了孩子。”


    林后送了九公主一只羊脂玉观音坠子，说是她嫁妆里的，寺庙里开过光，可保人平安。


    姚贵人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坠子，林后看了眼抱着孩子的沈嫔，目光停滞片刻，移开了，仍是那副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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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懒得多说的模样。


    “嫔妾在这宫里待得久了，碰上热闹节庆，只要远远地看一眼会场，就知道是不是娘娘的手笔。”郑贤妃笑看着林后，调转目光对沈嫔道，“娘娘的安排，总是又气派又富贵，最具皇家气象。”


    沈嫔瞧着郑贤妃的脸色，这句话听起来意味深长。郑贤妃在宫中数年，期间进了多少新人，又有多少人操持过庆典节日，都比不过林后这颗常青松。


    郑贤妃似乎在有意臣服，说她哪怕抚养了二皇子，也绝无争储的心思。


    沈嫔心里百转回肠，面上笑着说：“妾身小门小户出身，就算费尽心血去学，也学不到皇后娘娘的半分。”


    她进宫，是要过好日子的，不是来相护厮杀、争权夺位的。她只想做好一个妃子，做好一位母亲，不做他想。


    林后目光淡然看向沈嫔，“多学多看，英雄不论出处。”


    林皇后话里没有讥讽轻薄的意思，沈嫔心头一动，热流涌上，低低地应了声是。


    “是啊是啊，”郑贤妃巧笑嫣然，“沈妹妹要多学多看，日后进宫的姐妹们也要多学多看，这样才能为皇后娘娘分担一二。”


    林皇后看向郑贤妃，“二哥儿由你教导，本宫很放心。”


    郑贤妃明显紧张起来，微微屏气，林皇后的目光由上而下，像银白的针网，笼住了二皇子。二皇子脸色顿时难看，他那木木愣愣的神情被恐惧替代。


    “二哥儿脸色不好，可是病了？”林皇后的手按在二皇子的肩头，打量了一遍，又抬起二皇子的下巴，皱眉细看。


    二皇子浑身发抖，郑贤妃两手抱住二皇子，拖着他后退一步，“这孩子昨个儿贪嘴，吃了不少乳糕，夜里积食翻来覆去睡不着，说肚子疼。娘娘知道，我是个没生养过孩子的，这样的细处我总是顾及不到，想着孩子想吃就让他吃，还请娘娘莫要怪罪。”


    林皇后嗯了声，这声尾音在空中划出一道若有若无的线，再渐渐淡去，“二哥儿脾胃运转不利，净饿个三日，应该就好了。”


    郑贤妃脸上表情一僵，立马笑应了，“娘娘说的是，我不能溺爱了孩子，那反倒是害了他。”


    明瑞殿里寂静下来，只有沈嫔抱着小公主摇，轻轻拍着，没人再说话。还好这诡异的寂静没有持续太久，宫外的宾客们到了。


    韩相爷的妻子邹老夫人领着六岁的孙女前来拜见，邹老夫人性子阔朗说话妙语连珠，明瑞殿里又热闹起来。


    沈嫔看向那年仅六岁的韩瑛，六岁的孩子必然是不能入宫的。韩家族中适龄的女孩子必然还有，但邹老妇人只带了六岁的韩瑛。


    这是不想入宫的意思。


    兵部尚书周阳的妻子顾氏带着十五岁的女儿前来，话里话外说的是女儿的亲事定给了闽地应家。


    应府已经出嫁的大姑娘应寻只身前来，说京城宅子里只有她这么个女眷能充充场面，族里的姊妹们都还在南边钓虾抓鱼呢。


    明瑞殿里世家宗妇贵女们越来越多，一个个奉上精心挑选的满月礼。沈嫔数了数，朝中三品大员没有一个愿意让女儿入宫的。


    大约巳时，皇帝驾到，匆匆忙忙来看九公主抓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