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后一舞

作品:《家父刘琨,东晋天命人

    太兴初年五月。天色尚未破晓。


    蓟丘的花开了。凉风吹起暗紫色花瓣,露出茎上尖刺。


    万籁俱寂。


    蓟城一个院落里,刘遵在半梦半醒中听见几声鸡鸣。穿越来的这几天,他一直睡得不好。


    睡意已无,刘遵正想起身发呆,却见刘琨一身缟素,独自在院子里沉吟着什么。


    等刘遵换好衣服,再望向院子,已看见刘琨缓缓举起右手,手上是一截枯木,手腕处又缠上了一段白绢。


    片刻之后,刘琨却将枯木放下,垂头叹息。


    看着眼前这历史上赫赫有名之人,如今自己的“父亲”,刘遵心中感慨


    穿越到了东晋几天,我不但继承了原主记忆,连胡笳的技艺也掌握了。也难怪,刘琨本来就精通胡笳,作为他的庶长子自然少不了熏陶。


    可惜,若是按照史书记载,刘琨被软禁在蓟城后,五月份即被杀害,连原主也未能幸免。


    在穿越前,刘遵虽然只是小小的银行职员,但出于对传统文化的热爱,他做了足足三年的金陵六朝博物馆解说员。


    刘遵深吸一口气,拿起胡笳走出了屋。


    笳声忽起,悠扬平缓中又有几分哀愁。


    正是刘琨当年退敌时吹的旷世名曲《胡笳五弄》。


    话说数年前,建立赵汉政权的刘渊,派出儿子刘聪率领五万匈奴军队围攻晋阳。刘琨独守孤城,面临兵寡粮绝,援军不至的绝境。无计可施之下,刘琨仿效“四面楚歌“的典故,集合会吹胡笳的士兵组成临时乐队。


    结果胡笳哀怨之声,竟让匈奴士兵泛起思乡之情,甚至泣泪沙场,纷纷而回。


    一场危机就此化解。


    当时众将士吹的就是这首《胡笳五弄》。


    后来刘琨为纪念此战,又将其改编成五首琴曲,与胡笳退敌的传奇一同广为流传。


    刘琨回头见是刘遵,也抖擞起精神来


    他以枯木为剑,气沉下盘,一剑向前刺出。招式平实无华,却似有千钧之力注于枯木中。


    胡笳声音凄切,似是壮志未酬的将军在追忆昔日往事。原主追忆不由自主地涌入刘遵脑海内


    三年前,刘琨不敌刘渊政权大将石勒,败走并州。刘遵与刘琨一起投奔幽州刺史、辽西鲜卑左贤王段匹磾(di)。刘琨与段匹磾结为兄弟,共同对抗石勒。


    后来段匹磾从弟段末波被石勒策反,及后段氏鲜卑又因继承人问题内讧,段匹磾于奔丧路上中了段末波埋伏,后者取得大单于之位,又俘虏了刘琨嫡子刘群。


    刘群被迫写信劝降刘琨等人,信件被段匹磾截获。虽然刘琨仁义之名世人皆知,终究被段匹磾软禁于蓟城之内。


    笳声反复演奏着同一段落,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激越,时而又带着哀伤。


    刘琨长啸一声,一截枯木在他手中犹如玄铁重剑,剑式刚劲,似蛟龙出海,如猛虎下山!


    仿佛万花凋谢时,梅花寒香袭来,沁人肺腑;又如五胡乱华,神州陆沉之际,刘琨固守北方,奋勇抗敌。


    可惜《胡笳五弄》虽好,终到了曲终之时。


    “啪~!”枯木脱手而出。


    刘琨看着手中白绢,喃喃道“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重赠卢谌》是刘琨的名作,也是他的绝笔。用意是希望卢谌前来救亡,刘遵读过这首诗,此时他却听出,句中满是刘琨壮志未酬的遗憾。


    卢谌本来是刘琨的部将及亲属,也是名门之后,此时已经投靠了段匹磾。可惜的是,他收到此诗后,认为刘琨“前篇帝王大志,非人臣所言”,没有前来。


    刘遵知道现在不是搬弄文采,将古人诗词据为己有的合适场合。他忽然灵感闪现,上前说道


    “爹,孩儿受此曲感发,也大胆作了一曲,名为《梅花三弄》,是用梅花寓意名士之高洁。稍需时日,即可大功告成。”


    刘遵不愿这个“便宜老爹”陷于感伤中,于是主动将话题引开。


    说起来,他前世的遭遇和很多网文主角一样,父母很早就过世了,由爷爷养大


    。此刻好不容易得到点家庭温暖,哪怕只是数天,他也不想失去。


    “好,昔日有嵇康广陵绝响,慷慨赴死;今我等虽困身于此,吾儿若能作此曲,无憾矣,无憾矣!”


    刘遵苦笑,暗暗想道果然男人至死是少年。刘琨不愧是名列“金谷二十四友”的文艺青年,都这时候了,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竹林七贤。


    可能这就是魏晋风度吧!


    《梅花三弄》相传是东晋桓伊所作的笛曲,后世多改编为古琴或古筝演奏,以突出梅花高洁清雅的品质。


    刘遵只记得最脍炙人口的几个片段,当下自然拿不出整首曲来,这番话不过是为了哄老爷子欢喜。


    “大家兴致挺高嘛,一大早就载歌载舞。”


    说话的是刘胤,刘琨兄长刘舆的儿子。他和另外几名侄子也一同被软禁在此。


    说话间,两名看守和几名杂役送来了早饭,不发一言又走了。


    虽然被软禁在此,但碍于结拜关系及刘琨威名,段匹磾还是处处优待了他们。


    只是舞剑是不可能了。


    刘胤一屁股坐下,拿起一个胡饼塞进嘴里,“天天都是这粟米粥和胡饼,早吃腻了。等过几天出去,说什么我也得胡吃海喝一番!”


    刘遵心想,你这家伙倒是挺有乐观主义精神,打仗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在电脑前敲敲键盘就能解决的。何况乱世中,有的不仅仅是战场厮杀,看不见的厉害关系更加杀人。


    刘胤继续说“我看段匹磾无非是想考验我们。他一向不把段末波放在眼里,这次回去奔丧,中了段末波埋伏,再加上刘群的信,才会迁怒于我们。”


    “段匹磾非无能之人,段文鸯之勇猛,更是天下闻名。他们回去奔丧,可在旁人看来,必是为争夺大单于之位。”


    刘琨面无表情地分析道。


    “同理可得,吾等没有背叛段氏,但在段家兄弟眼中,吾等便是策反段末波的幕后主使。”


    “这…”刘胤含着半个胡饼,脑瓜子陷入高速运转中。


    “你是想说这说不通是吧?”刘遵说完喝了几口粟米粥。


    “虽然没上过几次沙场,兵法我是略知一二的。段匹磾半夜中埋伏,我们只需提前集中兵力,等他溃败回城之时,于险要处伏击。如此前后夹攻,他们早就一命呜呼了!”刘胤道。


    “所以我们没有这样做,本身就说明是清白的。也说明段匹磾软禁我们是有更深层的想法。


    “我来问你,咱爹名望如何?”


    刘胤毫不犹豫地回答道“那还用说,刘越石美名远播,昔有二十四友之名,后又独守晋阳十载,天下豪杰谁人听了不称赞。他日登高一呼,必定应者云集!”


    刘遵心想,刘琨还是出身名门呢,堂堂西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如假包换的那种。


    而且刘琨家族联姻的都是北方的门阀家族刘琨母亲是山西太原郭氏、妻子是清河崔氏、姐夫是赵王司马伦长子司马荂、连襟是范阳卢氏的卢志、太原温氏的温襜。


    对了,卢谌就是卢志的儿子,而温襜就是温峤的父亲。


    温峤也是一位名人了,早前刘琨派他南下建康,劝进司马睿称帝。温峤还被当成良才就地录用,回不来了。


    不过咱能不能好好说话,什么“登高一呼”,搞得好像农民起义似的。


    “此乃问题所在,名望过高亦非幸事。段匹磾不一定有坏心思,但架不住其他人不放心。这世道,人心不古呐。”


    刘遵这样分析自然有理据,他记得这事《晋书》上就有记载,大意就是段匹磾本没有加害刘琨之心,但他弟段叔军却说胡汉有别,刘琨和段氏联合,图的不过鲜卑族武力而已。现在段氏内乱,正是刘琨趁火打劫的时机。何况就算刘琨没这个心思,也保证不了有好事者利用他的名义起兵。到时段氏就要面临灭顶之灾。


    反正危言耸听一顿忽悠,段匹磾平时又比较信任段叔军,于是选择了软禁刘琨等人。


    总而言之,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想重新建立起信任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这就是个死局。


    刘胤脸色煞白,他听懂了刘遵的话。


    “那处仲派的使者两日前到来,又是何意?”


    刘胤又追问到,似乎还不死心。


    处仲就是王敦,字处仲,后来两次叛乱东晋朝廷的妙人。王敦还有一个堂兄弟叫王导。


    “吾虽被软禁在此,若确是奉旨,依礼节还需先来找我。”刘琨沉吟道。


    “王敦这奸贼明显不怀好意,依我看必定是假传圣旨,要加害忠良!”


    刘遵握紧拳头,眼中像要冒出火来。


    他很不爽!


    那肯定的,他在原世界也看网文,那些穿越者都是扎堆的去明朝、宋朝、唐朝这些朝代,最后不是开疆辟土、建功立业就是被尊为国师。


    而他穿到乱世不说,金手指也没有,没过几天日子,马上又要被销号了。这东晋旅游团着实不地道。


    刘胤已经宕机了,一直在念叨着同一句话,“吾命休矣,吾命休矣……”


    刘琨倒是挺淡定“人固有一死,征战多年,我早有此觉悟。可恨大业未成,无颜面见泉下双亲。”


    用膳过后,一群卫兵簇拥着两名文官打扮的人来到院子里。


    二人身穿官服,其中一人手持白虎幡,正是段叔军。


    “既见此幡,还不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