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伤患

作品:《和离后的第五年

    发问时,叶采薇控制不住声线的颤抖。


    无数种情绪翻涌,偏偏惹不出泪,若是真有泪珠应景,反而能为她的愧疚辩解。没有泪,只有凝视。


    容津岸就这样望着她。


    漆黑的眼眸,如同冬月里结了薄冰的深潭,乍一看坚硬无比,实则轻轻一踩,便会不察而落入无底的漆黑,万劫不复。叶采薇静静地等着他的答案。


    就这样僵持了很久,久到叶采薇觉得他是没有胆量说出口的时候,他突然启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①。”他慢条斯理,全然没有僵持时的犹疑:“叶采薇,圣人之言,你应当三岁就从叶阁老那里学过吧,为什么二十多岁了,还要问我这么愚蠢的问题?”


    这人失了很多血,孤苦伶仃地躺在床上,说话却竟然如此难听,答非所问,前言不搭后语。叶采薇心头的愧怍眨眼间便烟消云散,她也不想和他争口舌之辩,转身就走。


    “宁愿去大牢里蹲着,也不愿意高床软枕吗?”容津岸当即叫住了她,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既然已经换了这身干净的衣物,就应当知晓我没死;既然已经知道我没死,就应当知晓进来要面对什么,何必刨根问底,又何必做出一副失望至极的模样来?”


    许是因为确实失血过多,容津岸的声音失了不少先前的那份沉钟有力,明明是理直气壮的话,被他说得带着沙哑。叶采薇背对着他。好像他这次有几分道理,是她差点杀了他,她没有什么立场和资格来质问他的所作所为,死者为大。


    “叶采薇,你对我下手那么狠,我怎么可能饶了你?”容津岸嘲讽着她的异想天开,也是终于回答了她的问题,


    "只不过,柴先生为我包扎诊治的时候说了,这次我被你捅得失血过多,如果再夜不能寐,恐怕难以保命。于是,我只能勉为其难,去跟六皇子提,要你过来照顾我。"


    叶采薇觉得难以置信极了,转过身来,瞪圆了杏眼:"你,你夜不能寐,关我什么事?"


    “好问题,倒是把我难住了。”病榻上的容津岸微微仰着头,明明是病容,下颌线仍旧流利得不像话,瞳子里清澈无辜,一副无知无识的模样。


    叶采薇忽然想再捅他一次。


    "柴先生是神医,他这么说,我也只能这么做,他的话我不敢不听。"


    两个人-上一下对视,窗外的日光斜斜打进来,在容津岸清绝的面上投下一片阴影,半明半寐,他说,"我知道,你巴不得我死。"


    叶采薇的心跳停了几息。


    “但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真的死了,薇薇,”容津岸的喉结一滚,


    “你根本走不出这道门,杀人者偿命,问丽和见雁都会被你连累而死。你一向最讲姐妹之情,上一次见雁被绑架,你差点理智尽失,这一次你确定,要为了你一已私欲,把她们都害死?”


    叶采薇心头的弦蓦地绷紧,绷紧,随时可能绷断:“容津岸,你威胁我?”


    “坐牢的滋味如何,好受吗?”被质问的人突然换了个话题,他那被阴影压住的半边脸更加沉郁,像真的,从天牢顶上那张只有巴掌大的窗口探出来,


    “潮湿,肮脏,发霉,腐烂,不见天日,蛇虫品或随时爬上来,臭气熏天,到处是法凉的叫唤,还有狱卒恶毒的对待和辱骂,这些,当年我们 起去天牢探望叶阁老时,都已经亲眼见证过了,你还没有


    得到教训?"


    一提起叶渚亭,叶采薇心头的弦骤然绷断。像是凄风苦雨里艰难前行的扁舟,摇摇晃晃,辗转往复,明明彼岸近在眼前,一个急浪猝然扑来,船翻人亡,毁于一旦。


    “是,坐牢的滋味是不好受,你容阁老是天子肱股,自然不会有这一天。”她苦涩而艰难地,撑起了一个挑衅的笑,“你根本不需要被投入天牢,不需要的。以你罄竹难书的滔天罪行,你就应该直接被送上刑场,斩首,凌迟,受干刀万剐而死……”


    更加恶毒的话全都堆在了喉咙,叶采薇却见榻上的男人拧眉,他的手背苍白,其上青筋凸起,用力按住,是因为疼痛而下意识的动作。


    显然,他被她的言语激怒,进而牵扯到了下腹的伤口,他乌色的薄唇中泄出了艰难的几个字,从形状上难以分辨。


    叶采薇很想听,她不知自己正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蹲下,这才有沙哑的声音过来:


    "我、我犯了什么罪……"


    舌尖顶着上颚,从齿缝中露出。


    她的素手够向衾被,被掩盖的住的伤口,是她亲手造成的,她想掀开看看,又害怕掀开,看见鲜血淋淋的惨状。她怂起肩膀,却仍旧克制不住双臂颤抖。


    后颈却被覆住。


    容津岸的大掌将她擎着往前,忽然滚烫的气息喷在她发红的耳际,沿着耳洞灌入:"房内可能有监听和监视,说话务必小心。"


    叶采薇像被蛰了一下,退也退不得,几乎把耳朵贴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硬生生挤走了容津岸的头和脸。他的掌心温冷,声息却是灼热的。


    令她恍惚。


    私.密的对话被人听见是什么感受,叶采薇其实也有过经历。


    那是七年前,嘉泰四十二年,


    叶府上叶渚亭开设的私堂,熙来攘往的第二年。去岁经历了许多事。


    容津岸和奚子瑜等人从南边来,到国子监入学,后又受到了叶渚亭的赏识,在叶府的私堂中,与叶采薇温谣等人一起读书;叶采薇与六皇子退婚,又被太子觊觎,在他的寿宴上还差一点被欺凌;温谣的长兄温让在父母的安排下定亲,定亲前却向叶采薇告白,被叶采薇拒绝——但这件事最大的影响,却是与叶采薇一同退婚的温谣,结识了时任大理寺左寺丞的孟崛,两人暗地里频繁往来,很快陷入了热恋。


    嘉泰四十二年仲春,孟崛到温府正式提亲,他与温谣的婚事旋即被定下,温谣开始整日为自己的大小事情忙碌。


    叶采薇眼见她时时刻刻沐浴在洋洋喜气之中,自然不愿意让自己深陷情爱的泥淖煞她风景,两人还是时常凑在一起说贴心话,她却对容津岸的事绝口不提。


    细究起来,又要她怎么跟温谣提呢?


    她已经与谷津岸同窗大半年,算不上朝夕相处,却也并非泛泛之交,两人性格迥异,在为人处事上的见解又多半不同,时常话不投机半句多,但转头探讨起经世为文的道理和方法时,又总能碰撞出无数


    的火花……


    被这样一个若即若离的人吸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叶采薇自觉拿得起,已经主动试探过几次容津岸的心意,却回回都以失败告终。


    叶采薇了解自己,以她那个宁折不弯的脾性,如若再被拒绝一次,她也只能向叶渚亭撒娇卖痴,用尽手段让叶渚亭把容津岸赶走,从此眼不见心不烦。可容津岸是叶渚亭的高徒,叶渚亭对他的偏爱和赏识有目共睹,如此千里马,为了她的一己私欲,让疼爱纵容她的父亲两难,她是不是太自私、太混蛋了些?


    她舍不得放下,舍不得放下。


    女之耽兮,不可脱也②。


    陷于进退维谷,有一天她忽然发觉,这么久以来,她还从未去国子监中瞧过。


    然而国子监明文规定,不允许女子进入,她想了个办法,先旁敲侧击向奚子瑜打听,而奚子瑜悠然自在,摇着折扇:“这事好办得很,叶大姑娘扮作奚某的书童,国子监的门房不会检查的。仲修住的那间寝房十分偏僻,平日里除了洒扫之人,不会有常去的,刚好方便叶大姑娘给仲修一个惊喜。”


    叶采薇出奇,奚子瑜并未觉得她的想法和行径有多么不妥、多么离经叛道,于是问他:


    “如若我没记错,奚公子与你的未婚妻是青梅竹马,她从小和你定亲,还与你同住一个屋檐下,往来方便得很,你怎么也会女扮男装这种微未的把戏?”


    奚子瑜只笑,把折扇从右手换到左手,三言两语就轻飘飘揭过话题,转而嘱咐了她几句要紧的话。


    貌似玩世不恭的世家公子哥,却能把所有该考虑的事情考虑周全,叶采薇很感激他,也很放心。


    第二日,叶采薇涂了满脸的黄粉,扮作书童,跟着奚子瑜混入国子监。


    仲春时节,池满草深,鸟倦花残。凋零的海棠、木兰、桃李、杜鹃将石头小径铺得密密匝匝,随池塘边的扶柳摇摆,在假山亭台的罅隙中零落成泥。


    一路上,叶采薇见到了许多人,那些奚子瑜提及过描述过的、容津岸在国子监的同窗,个个终于有了准确的样貌。


    半路碰见寝房的管事,才知今日容津岸微恙,正在寝房中独自休息。奚子瑜将叶采薇领至容津岸的房门口,她一心牵挂着容津岸的病态,竟然忘记了道谢。


    寝房是容津岸长期生活起居的地方,相比于叶府内为他准备的偶尔歇息的厢房,这里有更多他生活的痕迹。柳姨和温谣都曾经说过,要看一个人最真实的面目,他生活起居之地可窥半貌。然而碍于礼教约束,他们都很难有这样的机会。


    今日却是难得。


    过去,叶采薇只听奚子瑜说过,容津岸家贫,其父曾中过进士、入过仕途,但与长子早亡;容津岸的母亲不识字,一个人把他拉扯大,至于为人几何、又是如何教导他的,容津岸不提,奚子瑜便不好打听。


    步入房中,叶采薇忍不住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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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寝房不大,房内一应生活物品被摆放得条理清晰,各自归位。叶采薇只觉得……整齐得有些过分。


    容津岸的生活简朴,柳姨曾经赠过他不少成衣,都被他小心收在箱笼里,从没有穿过,而他自己惯穿的几件外衫已经洗得褪色了,置于衣架上,叠得丝不苟,衣角的弧度都是一模 样的;


    书架上他借来的线装书本,厚厚一摞,每一个角都死死对齐,像砌墙时壁垒分明的砖块;


    还有桌案另一角上他用完的针线,每一根都打好了一样长度的结,没有半点意外。


    在这样井井有条又一尘不染的尺寸之地,床榻上正在熟睡的容津岸,却莫名多了几分难得的烟火气。从前,因着那份与生俱来的孤傲和清高,叶采薇总觉得他是天上的谪仙,忽地落入俗世凡尘,不得不茕茕子立。如今看来,到底是她浅薄。


    她一向是热衷经管世间百态的,以为自己早已将钟鸣鼎食到市井间巷上下看透,然而却从来没有想过,容津岸这样出身乡野的惊世贤才,其实从来都是向上而生的。


    蓬勃,旺盛,她发现了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正在由衷感叹,床榻上的容津岸却痛苦地皱起了眉。


    叶采薇想起,来时路上碰到的寝房管事,管事说他是胃痛难忍,好在早已备下了止痛的药丸,服用后卧床歇息,便可自愈。


    床头的笼屉中静静躺着药瓶,里面的药丸只剩四分之一不到,叶采薇笨拙地起身打水,小心翼翼压住一切可能得声响。


    桌案上两只瓷杯,每一只都被他洗得精白无垢,她试好了水温,又倒出药丸小小一粒,喂他服下。


    药丸遇水则化,融作深褐色的浊液。容津岸的喉结像小山尖一样,上下滚动,昭彰着药丸已经沿着他的喉咙被他吞入腹中。他眉头深深镌刻着“川”字,眉形似剑凌厉,鼻梁高挺,薄唇无甚血色,沾着外溢的水珠。


    叶采薇忍不住去擦,用指腹轻触,这才第一次发现,他苍白的皮肤,冰凉的温度。他的心也是冰凉的吗?


    “容安……容安….…”叶采薇离开他唇角的一瞬,容津岸皱眉低喃。


    他的眼睫又长又浓,在眼底投下阴影,苍白的眼帘上深深的褶皱,蜿蜒着青色红色的血脉,眼帘包裹之下,眼球不住滚动,似乎是他在做噩梦,抑或因为痛苦而意识模糊。


    叶采薇默了默,确定他低喃的,是“容”“安”这两个字。


    可她不明白,这两个字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是……他心中有所牵挂,给他的牵挂之人?会是给他母亲的吗,他的母亲不识字,所以和他约定好,用这两个简单的字来做抚慰?


    可是他明明胃痛到无法落地,还坚持要让远在家乡的母亲无须忧虑。他的心不是冰凉的。


    叶采薇胸口发涩,心被狠狠撞了一下,疼得发堵,但又好像腊月的寒冰遇上艳艳烈阳,融融化水。眼眶湿得厉害。


    “容津岸,容仲修,我、我真是……”她嗓子发干,每一个字都吐露困难。她俯下.身去,凑近,再凑近,几乎贴住了他苍白的面容。从前她或仰望或平视,眼睛离他远,她总觉得他被蔼蔼烟云笼罩,而今近近细看,只见他仿若寂静无人的旷野,星稀月黯,向更远更深处漫溯。


    “我没有办法了,没有办法放弃你,我没有办法……”眼泪滚落,在她颤抖的娇靥上留下两道清浅的泪痕。


    她凑近再凑近,让容津岸冰凉的鼻尖与她自己的相碰,他温热的鼻息,轻轻浅浅地喷在她的唇峰上,像雪峰融化的袅袅白烟。"以后,以后若是有可能,你也给我写‘容安’二字吧,好不好?"


    她知道他不会给她回答,她阖上眼帘,放纵自己吻上他的唇。


    生平第一次,与一个男人如此亲密,叶采薇的双耳莫名发烫,烫得有点吓人,好像在对她进行无声的提醒。她是知礼守节的大家闺秀,理应循规蹈矩,不应当做出这样大胆而放.荡的动作。但她想,她就想亲他。


    这张总是吐露冷言冷语的嘴,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呢?为什么可以引得她不顾女儿家的矜持流连忘返,却似乎根本只是无意为之?


    容津岸的唇有点发干,她娇嫩的唇瓣与之轻轻相触,给她带来微微的刺麻。


    叶采薇胆怯起来,她不敢再进一步往里,柔情似水,缱绻写意,只温软熨帖,上下小心含.吮。之后,依依不舍地站起来,垂眸下望,发现他眉心的锁皱烟消云散,他的俊容平静如水,又似笼罩在三月春风的薄暮冥冥里。


    看了会儿,将所有动过的物品放归原处,反复检查,叶采薇转身离开。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轻轻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床榻上的容津岸,缓缓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