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声均回首去瞧，只见一架华丽的凤舆正疾疾地朝这片废墟驶来。


    车轮在半湿的地面划出两道长长的车辙，四角上悬着的金铃清脆作响，伴着马蹄杂乱的踢踏声，一齐向此处卷来。


    皇后崇尚节俭，观这架势，应是太后娘娘。


    众人伏跪垂首，不敢再看，不敢再议。


    很快，凤舆停下，太后呼吸沉重地冲将出来，喉中有哭腔：“好好儿的，怎么就……怎么就生了这么场大火呢！”


    在院前守着的胥役见了她来，忙上前秉道：“秉娘娘，此场大火来势诡异，依卑职看，定是蓄意谋杀！”


    太后面色哀恸，沉声怒道：“大胆！天子脚下，竟有人敢如此放肆！叫陆澋务必给予查清楚了！若有半分错漏，”


    她眸色一寒，“依陛下的意思，可是要拿你们大理寺开刀！”


    那胥役登时骇了一跳，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是……是……”


    太后睨他一眼，叹道：“可还有活口？”


    “方才有一女子硬要冲进去，卑职不知……不知可是纪府的人……”


    “快……快去带来予瞧瞧！”


    雍容华贵的妇人面色复又哀戚起来，眼角的泪沿着淡淡的细纹垂下。


    不等那胥役动身，便有一身着深绯色官服的男子扶着个头发散乱、只穿着单薄亵衣的少女走了出来。


    那虎头虎脑的胥役见状忙上前一同搀扶，见少女双眸呆滞，毫无反应，便低低问那男子：“大人，这姑娘，可是纪府的丫鬟？瞧这样子，吓傻了不成？”


    绯衣男子好看的眉眼凝出一道警示的眼色，骇得他登时住了口，不敢再问。


    太后揉了揉眼，再三确认后，走上前一把将少女搂进怀中，怒斥：“你们有几个脑袋！敢将纪府千金当犯人压着？”


    小胥役吓得腿一软，竟就跪了下来，不停地磕着头：“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一边还暗自扯着身旁那人的袍摆，生怕他吃罪太后。


    “娘娘恕罪，是微臣失敬了。”


    谁知那人只是俯身作揖，神色淡淡，仿佛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太后将身上的大氅取下，为少女披上，旋即冷哼一声，“陆大人，此凶案若不能给予个交待，你便自请下狱罢！”


    陆氏不愿入她麾下，只效忠于皇帝，公然与她为敌，她早便恨得牙痒痒了。


    如今落到她手上，哪有放过的道理？


    因而她继续冷冷道，“一个月内，拿住凶手，这是最大的期限。”


    令她生厌的陆澋仍旧不会求饶，只拱手应下，“臣定不负太后娘娘之信任。”


    太后狠狠剜他一眼，便扶着少女上了凤舆。


    陆澋立在原地，遥遥望向少女清薄的背影，若有所思。


    那少女许是有所感应，进舆辇之前，猛地回身朝他望来。


    他知道，那清澈的杏眸之中，如今蕴着绝望、悲痛，然其中又隐隐含着殷切期盼，星星闪闪，伴着泪珠沉沉坠下。


    他几不可闻地长叹一声。


    这样的灭门之祸，这样的大悲大痛，幼时的他，也同样亲历过啊！


    那时的他，身后空无一人，就似她今日这般，无望亦无助。


    他暗暗攥紧拳头——便是拼上一身性命，也定要助她的家人沉冤昭雪。


    直到再也瞧不见那片残墟，一切都变成虚影，萤书方闭上了小窗，将头收了回来。


    太后见她回身，便又紧紧牵了她的手，好似有叹不完的气，叹一声，便要问上一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可她又从何得知？


    她亦只能摇摇头罢了。


    一颗心好似早便同纪府一起湮灭了，浑身恹恹地没有一点劲儿，话也一句都说不出口。


    思绪还停留在方才，陆澋同她说，纪府四下里有不少未烧尽的箭镞，既有迹可循，便还有希望寻到凶手，他说，信他。


    戚戚然听见太后轻声慰道：“丫头啊，你宽些心，你如今是纪府遗孤，皇帝为抚慰纪氏，少说，也会封你个县主的，如今纪氏一门的荣耀，皆在你身了。”


    萤书恨这样的话，什么抚慰，什么荣耀，满门尸骨无存换来这些，多么可笑？


    一时气急攻心，她胸腔之内竟猛地迸出一口血来，涌出喉间，全喷在了太后的华袍之上。


    也未看清太后的神色，整个人便往前栽去。


    *


    金灿灿的日光透过大帐柔柔地倾洒进来，渐渐铺满了整个床榻。


    帐中一亮，菱歌便幽幽转醒了，甫一睁开眼，整个人还混混沌沌的，就听见帐中另一头数人议论军情之声。


    不知何时床边多了一架巨大的竹纹屏风，将帐子隔了开来，她瞧不见，便只能倾耳细细听着。


    “经桐城一战，南毓军已全部退至大良城，此处城墙高六丈，方圆五里内又多有沼泽，如今方才十月，还不到结冰的时候，我军恐难渡过沼泽。”


    听一人沉声秉完，便又有一人忧叹道：“唉，就算过去了，也难攻下城门，这可如何是好啊！”


    “陛下命我们年前必须攻下毓京，公子莫再熬这破药了，快想想法子啊！”


    有人急了，竟慌不择言地责起那白衣鬼面来。


    菱歌觉着胸腹处被木板固定着，呼吸有些困难，却还是忍不住偷笑起来。


    那鬼面白可不是好惹的，若敢挑衅一句，定要吃瘪。


    他虽叛出灵琞，可瞧着他在北樾军中趾高气昂，倒也挺叫人爽快的。


    你瞧，那人果真不悦了，透过屏风去望他的虚影，可见他手上的动作未停，仍旧坐在药炉前一下又一下地扇着火，然其声调却已变得极冷。


    “冯大人如今，也敢教我做事了？”


    姓冯的中年男子听了这话可不依，旋即便同他呛声：“冯某不敢！只是如今战事焦灼，公子过于懈怠，冯某忧心公子早已忘了与陛下的承诺！”


    见姓冯的急了，那人便轻轻一笑，“冯大人如此愚忠，怎的竟到了军中做事？”


    冯大人一噎，半晌竟说不出话来。


    最终还是孟将军出声打破这寂静，“公子定是已有了好计策了，不若说来听听，也好叫我们先做打算，早日得胜还朝呐。”


    菱歌凝神去听，她可太好奇这人究竟有几分本事了。


    谁知那人竟说了句：“将士们歇了多日，为免倦怠，不若叫他们去把这附近的参天古树都砍来，给我们做几副棺椁罢。”


    不等旁人问上一句，他便又赶起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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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位大人也累了，我就不多留了。”


    孟将军沉吟片刻，旋即叹道：“按公子说的做罢。”


    那四五个人均是呼吸急促，似是极力忍着不发作，只愤愤甩袖出帐了。


    还可听见有人闷闷地抱怨：“公子如今真是色令智昏！”


    人一走，那人便绕过屏风朝菱歌走来，笑问：“听得可舒坦了？”


    菱歌不去看那人，就瞧着帐顶，悠悠道：“公子在北樾人面前，真是好大的威风。”


    本是想讽讽那人，谁知那人一言不发地扭头便走，当真是喜怒无常。


    菱歌心道，公子小气，简直幼稚。


    须臾，咕嘟咕嘟的倒药声响起，苦涩的热气在帐内氤开，随着那人轻扬的声腔一同朝她飘来：“你若羡慕，便快些养好你的身子，我可以考虑带你一同耍耍威风。”


    菱歌扭头去望，那人今日换了一身广袖锦缎白袍，腰间的两块玉珏长长垂至腿畔，长发仍旧用了天青色的发带高高束起，整个人步履轻快，真是金相玉质，分外矜贵。


    想必从前在灵琞，便是个极尊极贵的人物。


    然这尊极贵极的人，竟亲自扶了她坐起，让她靠在他的肩上，又将一勺药喂到了她的嘴边。


    菱歌有些不自在，兀然从他手中夺过了药碗，一饮而尽。


    这药不烫，她自己便能喝，何苦劳动他。


    然那人好似对她有着十二分的耐心，不恼不怒地接过空碗，又递给她一颗糖，声音也柔了下来，“好些了么？”


    实在不知，这样一张严严实实的鬼面之下，究竟藏着一道鹰视狼顾的目光，还是当真一副舒眉展眼的柔色？


    她不知，想到这人讨了她来，原是为多一个婢子伺候，便只敛眸淡淡一笑：“奴好多了，多谢公子忧心。”


    那人默了片刻，旋即笑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菱歌面不红心不跳地答道：“青棠，奴叫青棠。”


    她骗人自有一套，许是骗得多了，早便不会胆怯，面上亦不会显露分毫。


    你瞧，那人果真不疑有他，反颔了颔首赞道：“青棠是合欢之花，当真是个好名字。”


    菱歌浅笑不语，兀自剥开了糖纸，将那一颗甜腻塞入口中。


    然一抬手，却忽而发觉自己那身脏污的粗布袍子早已被换下，而今穿着的，是柔软又宽大的素白袍子，与那人身上的没什么两样，此刻他们靠在一处，恍若一体。


    大抵这营中并无女子的衣裳，因而，他便取了自己的袍子给她换上罢。


    可这营中若无女子，又是谁给她换的衣裳？莫非公子竟如此失礼，丝毫不顾男女大防？


    她一怒，猛地从他肩上挪开，声调亦提高了几分，“公子，我的衣裳呢？”


    那人一怔，旋即低低地笑了一声，“北樾女子擅医，因而营中有不少女军医，这几日，都是她们在照顾你，而非我。”


    菱歌觉得有些尴尬，嘟囔道：“公子不过是缺一个婢子，何苦如此大费周章？”


    那人不应，默然起了身，一只修长好看的手将腰间鱼纹双珏取下一块，又俯下身来，不由分说地将那玉珏系在了她的腰封之上。


    而后听他温声道：“你如今无处可去，不若就留在我身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