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菱歌睁开了眸子。


    仿若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不知自己究竟为何沉睡至今，亦不知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只知胀痛的脑子里好似充斥着一片死寂的空白，唯有青铜箭矢贯穿四肢的寒意与剧痛格外清晰。


    她几欲挣扎，然而这箭将她死死钉在了塌上，即便血肉反复撕扯，她仍旧是脱不得身，反倒叫血流得愈发迅猛。


    恐惧、绝望与困惑涌上她的心头，可她只能试图唤道：“救命！救命！”


    然她的声音暗哑，根本毫无波澜。


    忽而，屋檐之上传来女子的频频冷笑。


    她惊骇不已，颤颤巍巍地抬眸朝顶上缝隙望去。


    夜幕之中，果然正有一双凌厉又冰冷的眸子，正如看一具死尸般睨着她。


    这样的眼神，宛如嗜血的修罗。


    菱歌骇得冷汗连连，却见那女子索性掀开一片瓦，旋即迅速地抛下了一枚点着的火折子。


    不过片刻，火光便蔓延上了厚实的被衾，继而攀至她的周身，“嗞嗞”作响地烧了起来。


    她痛不欲生，复又使力挣扎起来——那地上，正有一大滩水渍啊！


    然而力竭血尽，她已是死到临头了。


    那人黑纱覆面，眉间的一点朱砂痣在巨焰的映照下，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可渐渐地，她再看不清什么，通体剧痛好似止了下来。不知杀她那人何时消失在夜中，亦不知自己何时断了气，只觉周身一点一点变得寒凉，再没了烈火灼身之感。


    *


    四周充斥着一片浓浊的雾，不知是未散的烟尘，还是黄泉之下的混沌。


    烈火灼人，当真是疼。


    菱歌不忿——她甚至忍不住庆幸那四只箭矢早早地将她的血放了个干净，叫她不至死得太慢。


    然直至她死的那一刻都没人来救，亦不知是何人要谋杀她，若有下辈子，她该去找谁寻仇呢？


    口中干得发痛，菱歌越想越气，便忍不住在那片混沌中怒喊道：“渴死了！水来！水来！”


    骤然眼前透出一片朦胧的暗光，耳边亦传来窸窸窣窣的衣袍摩擦之声。


    还可听见一男子在猥琐地笑：“乖，渴也忍着。”


    她闻言一颤，头皮各处霎时发起麻来。


    她努力睁开眼，果见一贼眉鼠眼的褐衣男子正坐在她双膝之上，细细地解着她腰间的袍带。


    先不论这是何处，便是在阴间，遇见如此龌龊之事，亦不能忍！


    她怒火中烧，抬起手便狠狠给了面前的人一拳。


    少女的手虽虚浮无力，却仍将那瘦猴般的登徒子一骨碌地掀到了床下。


    那人嘴角沁血，登时呕出两颗黑黄的牙来，许是被揍得疼了，他混浊的眼竟忽而里淌出几滴泪来。


    然他仍不知收敛，面色凶狠又粗鄙，捂着红肿的右颊直骂道：“你你你……臭娘们看我不收拾你……”


    如此支吾着，还挣扎着要起身同她对峙。


    菱歌眸光一狠，漠然下地，猛然从袖间捻出一枚银针来，精准地扎入他发际正中上七寸。


    那人便瞪着双眸直直地倒了下去，一张脸十分狰狞，却如何也使不上气力，只得“呃呃呃”地呜咽个不停。


    少女居高临下地冷笑一声，“此物，是断断留不得了。”


    那人懵然眨了眨眼，显然不明她话中意。


    她亦并不解释，只抬起脚，重重地往他双腿之间踏了下去。


    如踩死一只蝼蚁般，她连看都不必看，足尖碾了几下，便嫌弃地撤开了腿。


    殷红的浓血染上她的鞋底，而那人目眦尽裂，脸色胀红，喉中破出一道尖细的嘶吼之后，便在身下漫出的一大滩血腥之中，不省人事。


    菱歌这才得闲打量起四周来。


    这间破漏阴暗的茅草屋不大，却十分空荡，便只有她方才躺过的床赫然其中——那甚至都无法称作床，不过是一张铺了茅草的长桌罢了。


    那扇木门倒关得极紧，高处一方小窗大敞，呼啸而来的寒风将她冻得一颤。


    叫她忽而发觉，自己可能是个活人。


    她狠狠捏了把脸，便果真有一阵痛感浮了上来。


    挽起袍袖，亦不见任何烧疤。


    莫非，她重生了？


    可这是什么时候？又是何处？她怎会来此？


    她又细细瞧了瞧地上的男子，忽而觉得有几分面熟，却实在记不清何时见过。


    菱歌脑中一团疑云，边思量着边拉开了那扇紧闭的门。


    谁知门外有一人疾疾冲将进来，猛地将她撞得一退，险些跌在地上。


    屋外白亮的日光骤然喷洒进来，刺得她睁不开眸子。而那人逆光而来，亦叫她愈发瞧不清楚。


    她正欲开口问询，却被那人不由分说地一把拥入怀中。


    这一拥，几乎叫她喘不过气来，身前的人亦好不到哪去，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颗心似要蹦出来，在她耳边如鼓如锣。


    她使力去挣，却听见那人颤抖的低语：“阿妧……阿妧……对不起……我来晚了。”


    这声音十分耳熟，似是曾日日萦绕在她耳边。


    这声音叫她安心。


    故而她松了口气停下，只戳戳那人的背道：“我无事，你瞧，那登徒子都昏死过去了，没得逞。”


    那人闻声一怔，许是瞧见了地上的一摊污糟，嫌弃得紧，不问什么便又急忙转身，将她拉去了外头。


    屋外四下里皆是枯草，根本无处落脚。


    颀长的青年不等她开口，便俯身将她稳稳抱起，大步跨向一处平坦之地。


    她蜷在他结实的胸口，眨着眼定定去打量他。


    他生得俊美，此刻却十分狼狈。发髻散乱，发冠亦不知何时跑丢了，几缕发丝垂落，被额上不断淌下的汗贴在颊上。


    他并不低头看她，可她仍能瞧见他好看的凤眸猩红不已，薄唇却轻颤着弯出一个笑来，中邪般不停地呢喃道：“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这样柔情若水的红眸，这样高峰山峦似的鼻梁，这样刀削斧凿般的下颌，她怎会不识得呐？


    铺天盖地的回忆便如一阵狂暴的飓风，登时席满了她原本空白的脑海。


    满腹的委屈亦是翻涌而上，在她鼻尖汇成浓浓的酸涩。


    她张口便要唤陛下。


    她想同他哭诉，在那样一个孤寂沉夜，在那样一场通天大火，他的妻子，已然含恨而终，销声匿迹了啊！


    可她究竟未唤出口。


    这如何是她的陛下啊？


    你瞧，那人眉目柔和，一头如墨长发只是半束，余下的静静垂在腰畔，显然仍未及冠。


    而日后兴国利民的邕宁帝，二十又一方登基即位，此时的他，想必还只是长慎王。


    此时的他，还只是她的挚友。


    他还不知道，若命运的轨跡与前世如出一辙，那他，将实实地占据她的半生呐！


    从他还是三皇子，到他封王立府，直至荣登大宝，每一个时段的他，都是那么清晰。


    他将她风风光光娶入未央宫，欲将她封作一国之后。满朝重臣一同抗议，言她乃庶女，不配为后。


    犹记得她的帝王身着绘满赤金盘龙章纹的玄色絺冕，十二垂旒轻轻晃动，发出好听的碰撞之声。而她亦身着金玉龙凤纹绯色袆衣，被他紧紧牵着，引着，与他一同坐在那承载着社稷之福与无上之权的紫檀高座之上。


    她身侧那俊美无俦的帝王，凤眸凌厉地俯视满殿乌纱绯袍，铮然冷语：“她做不得皇后，那孤便空悬后位，直至退位。何人再有异议，罪同谋逆。”


    他雷厉风行，无人敢不从。


    而她独宠于后宫，与他蜜意浓情，当真成了史书之上臭名昭著的妖妃。


    这些她都历历在目。


    她亦不曾忘，阿姐与她同日奉旨出嫁，不过嫁入王府寥寥三年，便被那长信王生生折磨得香消玉殒。


    然而她欲继续回想，却发现一切皆诡异地断在阿姐之死，此后，便只有一片冷寂的空白，生硬地交接着那昏暗又陌生的寝殿，那钉入她血肉之中的箭矢，还有，那熯天炽地的蚀骨烈焰。


    思及此处，她的心如遭毒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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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啃噬，灼得她面色苍白，眼眶亦是通红起来。


    如冰水浇头灌下，将她一颗炽烈的心狠狠地熄灭了。


    她开始痛心，痛恨起来。


    痛心自己明知不喜束缚，明知不愿做他人附属，却仍孤注一掷地随他入樊笼。


    痛恨自己不够强大，不够独当一面，害自己与阿姐皆是早早身殒，不得善终。


    少女阖上眸子，片刻便滚下一颗晶莹来。


    所幸如今乾坤逆转，所幸于她而言，男人与情爱，同钱财权势一样，皆不过是云烟一抹，终究也没有什么难以割舍的。


    因而这一次，她不要阿姐与她再落得个一败涂地、尸骨无存的下场。


    她不要再困于后宫宅院，她要去寻更广阔的天地，她要只做纪菱歌。


    故而她扯扯那人群青色的袖袍，淡淡笑道：“放我下来罢。”


    那人亦朝她浅笑：“好。”


    她被轻轻放下，而他就立在她身前，大片的阴翳将那刺目的昼光遮得严严实实。


    可她退了一步，垂眸淡淡道：“毕竟是孤男寡女，还是莫要如此亲昵为好。”


    青年许是会错了意，竟咬牙切齿起来。


    “这畜牲！我杀了他！”


    说罢便擅自往破屋冲去。


    菱歌轻叹一声。


    她险些忘了，明瞻如今还是血气方刚的赤诚心性，若操之过急地与他生分，他难免做出什么傻事。


    还是得徐徐图之。


    “蔺云松！回来！”


    她蹙起眉头，大声唤他。


    他素来很听她的话。


    果然，青年很快止步回头，眸中虽还有些未散的怒气，转向她，顷刻便化作了一腔怜惜。


    菱歌心下一暖，凑到他跟前，皱皱鼻子开怀笑道：“方才我存心逗你呢，你瞧你，这便急成了个莽夫！我可是武将之女，一个登徒子能奈我何？”


    那人未曾看出她的强颜欢笑，一张俊脸反倒登时羞得通红，高大的身子往右侧去，嘀咕起来，“存心逗我，还如此不识好人心！亏我听芸娘说你不见了，急得什么似的。”


    “芸娘？”


    菱歌一惑，这不是刘婆子的徒弟，她曾经作为玉娘时的好友么？


    一切忽而连成了一缕清明的线，如醍醐灌顶。


    如今，应是永明二十年，她十六，他十九，距离他继位，还有两年之久。


    而前世的今日，应是她与芸娘一同去京郊为蓿娘接生的日子。


    蓿娘亦是刘婆子的学徒，与她们关系亲密，故而她们前一日夜里便来了京郊，陪着她生子。


    直至上昼发动，芸娘在屋里为蓿娘接生，而菱歌去堂前端热水时，不知被那王牟使了什么手段弄晕了去，给扛到了山上的荒屋，差点被欺辱。是蔺云松去了纪府，得知她一夜未归，四处寻她，方将她救了下来。


    蓿娘生下孩子三日，菱歌便将此事告知了她，本是欲助她和离，可蓿娘却会错了意，拖着虚弱的身子跪下求她莫要声张，求她放过王牟。


    菱歌正因知道，王牟对妻子动辄打骂，又赌又偷又懒又色，故而决不肯不了了之。


    不想蓿娘竟以命相挟，泪流满面地横刀于颈，愤然道：“玉娘，你并没有事，为何执意与我夫君过不去？若你定要如此，那我只能以死代他谢罪了！”


    这之后，她便与蓿娘断了来往。


    她知晓穷苦人家的女子无人可依，虽所嫁非人，却仍贪恋那若有似无的庇护。


    她改变不了这种贪恋，亦气恼蓿娘为了男人对她以死相逼，故而终究未曾送王牟去见官。


    谁知不过一年，便传来蓿娘郁郁而终的讣告。


    这到底成了她心中的一个结。


    菱歌顿了片刻，翘首问道：“芸娘一个人还顺利么？”


    蔺云松歪头笑道：“应是没什么大事，蓿娘只以为你是上山来采药了，我到王家之时，孩子都出来半个头了，这会儿，想是已经呱呱坠地了。你既记挂着，我们便抓紧下山瞧瞧罢？”


    菱歌颔首。一双眸子却遥遥地朝破屋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