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车队依旧行驶在去珑水城的大道上，不耐烦地来回张望。他的马车车轮不久前陷进了泥里，然后碎裂成两半。


    他暗骂了一嘴，非常恼怒，问身边的侍从道：“真的还得再等五天？”


    那侍从躬下身子，颤抖着声音道：“贵人息怒……确实如此……已经叫人来换了，请您再等等。”


    “等等等，等我到了珑水，那天杀的江湖匪寇早就闹翻了天了！”少年怒气正盛，暗骂着，狠狠劈了车轮一剑，“这破车轮谁造的？回去和工部说，把这人宰了。”


    “贵人，好像是因为……您一生气就用剑劈它，它才坏了的……”那侍从怯怯地指了指碎掉的车轮，低声道。


    少年闻言，眉头一皱，两眼一眯，用危险的语气道：“敢这么和我说话，你九族是批发的？”


    “不不不不不。”侍从一头冷汗，恐慌道，“属下这不是夸赞您剑法好嘛。”


    “再给我油嘴滑舌，我把你舌头割了扔锅里榨油。”少年冷哼道。


    侍从挠了挠头，毕恭毕敬道：“贵人，贵人，属下昨天听到了珑水城的消息，说那白濯羽进了颜繁熙的府里，不知道干什么。至少确定了颜繁熙和江湖人有勾结，可以直接抓捕下狱了。”


    “用得着你说！别说他和江湖人有勾结，便单单是我手中的材料，就够他灭个九族。我现在担心他跑了，或者是投靠了北斗逆贼，那就难办了……”那少年愤愤道。


    那侍从连连点头：“贵人说的是，贵人说的是。”


    侍从看着这动不动就把人九族挂嘴边的主上，一时间汗流浃背。


    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于是道：“贵人，我有一计。不如分我一匹马，让我快马加鞭先去珑水城传达您的旨意。属下不须两日就能进城，到时候就先行一步把那颜繁熙和江湖人都抓了。您看如何？”


    少年略一挑眉，笑道：“有几分意思。去吧，等我进珑水城的时候，我要在城门楼上看见颜繁熙和那姓白的人头。”


    “可是，您上次说，要将那白濯羽抓起来拉车……”侍从小声道。


    “大胆！你敢挑我的毛病？那就留着她，但是我要她被打断腿跪在城门口迎接我，给我拉车。”少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还有，这个贼人的名字犯了我的讳。你叫她改个名字。”


    侍从这才想起来，贵人的名字中也含着一个“羽”字。他俯身问道：“改成什么？”


    “你自己想，改成白捉鱼什么的。”少年随口道。


    虽然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对渔民不是很友好，但是侍从还是连声答应了下来，唯唯诺诺道：“是是是。”


    “还有，若是我进城时看不见颜繁熙的人头，你就把你自己的头挂上去。懂？”


    “懂懂懂，懂懂懂。”侍从点头如捣蒜，连忙将另一匹马骑走，一刻也不敢多留。


    此时，远在珑水城的白濯羽又狠狠地打了个喷嚏，而后怀疑道：“杀千刀的，不会要感冒了吧？”


    此时是五月廿四，距离九族爱好者的侍从到达珑水城还有二十四个时辰。


    白濯羽正在陪伴江冷音，云容章去收殓她父母的尸首。


    那两具尸体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骇人至极，让人看了便会噩梦连连。云容章拒绝让没有经验的人参与收殓，所有的事情由他一人包办。


    白濯羽和江冷音二人守在坟场外的亭台里，阴风阵阵。江冷音缩在白濯羽的怀中，不住地啜泣，泪水浸湿了衣襟。


    “小江姑娘，我很想问一个问题。你是被颜太守胁迫来到此地的么？”


    江冷音缓缓摇了摇头，泪水滚落而下。她抽泣道：“我……算是自愿为太守做事的。”


    “自愿？我看一点也不像。”白濯羽皱眉，温和地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抚道，“你可以信任我。说来你可能不相信，我梦见我们注定相遇。我会帮你的，不会害你。”


    江冷音眼色一冷，缓缓道：“确实……算是自愿。只不过没有别的选择。


    “五年前我们家一直住在京城，我爷爷江自流在朝为官，不断上书主战，却得罪了卖国贼大司马，被他下狱处死抄家，全家流放北境。”


    闻言，白濯羽心底一沉。江自流是朝廷有名的忠臣，其忠贞之名连江湖都有所耳闻。


    养了一群疯子的残月阁每年都要举办聚会，聚会内容是无差别抽签刺杀朝廷命官。


    江湖人笃信，朝廷命官里没几个好东西。若是抓十个命官全杀了，还有可能错害好人；可要是抓十个命官杀九个，绝对不算滥杀无辜。


    而这位江大人，便是那十里挑一的好官。


    残月阁有一个慎杀名单，里面记载的都是忠臣中的忠臣，于公于私都挑不出半点错处的人，甚至连江湖人都敬仰三分。那榜单中，江自流排在前列。


    白濯羽没有想到，命运不分好歹，错勘贤愚，如此不公。


    当时那耿耿忠臣竟会被小人谗言所害，身首异处，其亲人曝尸荒野一个月才得以下葬；而那唯一仅存的忠臣之后，刚刚成为孤儿，无助地缩在她怀中啜泣。


    一时间，出于朴素的江湖道义，白濯羽突然对她的对手庄静融多了几分敬佩。


    因为后来，那个卖国的大司马死于庄静融之手。


    江冷音继续道：“我们家原本被流放在北境落雁郡。去年，在北狄人屠城的时候，城里二十万人，只跑出来五千不到。


    “我们一群难民背井离乡，想逃到珑水郡来……我们跑了几夜没敢合眼，二伯、三姑姑、弟弟他们都死在了路上……


    “等我们终于跑到珑水城下，以为终于能活下来的时候，却抬头看见，城中守军死死地关着门。他们说：‘你们已经是北狄人了，回去吧’。


    “北狄的骑兵马上就要到了，他们杀了好多人，他们马上也要杀了我们。”


    白濯羽听闻，怒火翻涌。比起敌人的残忍杀戮，她更憎恨自己人的无耻与冷漠。


    “那城外剩下的五千人呢？你们联起手来反抗，直接攻进珑水城。”白濯羽道，“倘若你们直接占了城，哪儿还有今天这么多事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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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冷音摇头道：“我们只不过是食不果腹的流民，谁给我们一口吃的我们便跟谁走。我们哪里敢奢望更多？”


    “然后呢？”白濯羽感到万分遗憾，叹气道。


    “这个时候颜太守手下过来，在我们几个中间挑了识文断字的，说只要我为他做事，他就可以放我和我家人进城……如果表现得好有赏，犯了错，便是我父母替我受罚……”江冷音道，提及此处，泪珠又是大颗大颗地滚落。


    白濯羽闻言，心中更怒。无论在江湖还是朝堂，以家人作要挟，胁迫人做事，都是最下作的手段。


    但是听起来，太守让她干的事情并不是什么干净的活计。若是正经的事情，他大可在郡中选拔官员。


    ——而从难民中招揽的人，基本默认是用完即扔的耗材。


    一无所有的难民最好控制也最易满足，随便给点好处就可以死心塌地。而且他们死去了也无声无息，无人发觉，最适合去办那些见不得光的肮脏事。


    白濯羽隐约猜到了江冷音的验痕之术从何处学来。


    她清楚江冷音知道的秘密定然不少，太守之死，她肯定知道些不为人知的内情。


    但是她也清楚江冷音不会直接将这些机密告诉她。要想撬开她的嘴，还得先取得她的信任才是。


    “听起来，他们对你们的家人并不好。”白濯羽关怀道，轻轻擦了擦江冷音的眼泪。


    听到这话，江冷音泪流如注，低低道：“少侠，我们没有办法。即使挨饿、被打断腿、做牛做马，也总还活着，好过在北狄刀下做孤魂野鬼。”


    白濯羽一时心生怜悯。她打量了江冷音一番，对方语气真诚，她的悲伤与崩溃不像伪装。她一时心软，将江冷音往怀中揽得更紧。


    “少侠，我有时候万分后悔，后悔自己曾经出身名门，习文断字。若我只是一个普通田间农民，便不会经历这些。你不知道这一年里我是怎样度过的，我没日没夜地哭，这样的日子一眼看不到头。”江冷音心防坍塌，抽泣不止。


    确实看不到头，白濯羽心想。


    如果江冷音参与了太守的某些谋划，那么如果太守不死，江冷音带着这么多秘密活不了太久，等事情办完，定然是要被灭口的。她没有其他结局。


    “我时常羡慕那些没进城的剩下五千人。北狄到来之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必死无疑。可当时天枢出现，如神明降临。天枢带领他们攻下了北斗镇，有了如今的北斗营。我父母本该在北斗镇过上幸福的日子，可是……”江冷音落泪道。


    白濯羽对她心疼不已。若是江冷音是那个内鬼，帮忙杀掉了颜太守，白濯羽会觉得大快人心。


    可她并不是，因为她一个月前就离开了颜府。木片被送进颜家的时候，江冷音根本不在现场。白濯羽为此遗憾不已。


    她叹息，思索片刻，却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按理来说，太守若是挟持了她父母为质要挟她做事，应该保证她父母的安全才是。


    ——可为何，江冷音的父母竟会活活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