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今宵剩把银釭照

作品:《逆徒以为我死遁了

    “自然是给我九师兄介绍几个情投意合的道侣。”苏雪柳说话非常干脆。


    “几个么?”纪川轻轻地一笑。


    他今日穿着浅青色的襕衫、戴着皂色的巾帽,这种书生式的穿着使他的笑意里有了一种忧郁的味道,“你不了解他。他喜欢什么人,一辈子都不能忘记。”


    “你们才认识几天,一辈子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么?”


    苏雪柳简直被子虚真人的厚颜无耻震惊了。


    “不过是、不过是,露水姻缘!对,就是露水姻缘。我师兄出身好、样貌好、性子也好,多有几个道侣怎么了。你说是不是,九师兄?”


    谢珣道:“啊,是——不对。”


    谢珣被两人夹在中间,进退两难。竭力解释道:“我未有寻找道侣的意思……”


    人生在世不过孑然。光这个徒弟,那些意味不明的举动已经够让他头疼,若真同什么人结为道侣,还是几个,那岂不是每天都要吵嚷不休,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苏雪柳挽住他一边胳臂:“不结道侣,那就更好说了嘛。待我回临安,便有许多俊俏公子可以认识,个个都貌美如花,身量高挑,而且很懂礼数分寸,温柔小意。”


    纪川不甘示弱抓了谢珣另一边手腕,面上却楚楚可怜:“令师妹好生厉害。我实在说不过她。”


    苏雪柳气道:“九师兄你看他!好厉害的手段,我才是说不过他呢!”


    谢珣夹在两人中间,只觉头晕目眩,脑中嗡嗡作响。


    “师妹,你误会我同子虚道长的关系了。”他劝完小师妹又转向纪川,竭力从一团混乱之中挑出正事的脉络来,“真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带你去个地方。”纪川道。


    “好。”谢珣应声。


    如此看来,纪川在村中一晚,应当有所发现。


    他便对苏雪柳道:“小师妹,你和大师兄暂且在此地等我。我去去就回。”


    苏雪柳急得脸红。


    这子虚真人到底给九师兄灌了什么迷魂汤?九师兄刚答应她要同此人划清界限,怎么转头又要跟人跑了!


    “你都不问问他要带你去哪儿就答应。”小师妹委屈地扯了一下谢珣的袖子,“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啊?”


    “我们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


    谢珣此时两只手被一边一个抱着,脸上浮现出一点焦急神情。他几乎是在瞬间便回应了小师妹的发问,而后却长长地沉默下去,眼神掠过草庐旁野地,望见背光角落处生着丛簇的怪异野草。


    那种草草茎极细弱,顶端却翠绿饱满,如同新叶,压得整根草几乎拗折过去。


    细看之下,绿叶上有点点深色斑纹,像是凝固的眼泪。


    谢珣轻轻抽回手臂,抚了抚小师妹的发顶:“别为我担心。从这里出去,以后便不再见了。”


    苏雪柳“嗯”了一声。


    她心中有种胜者的高兴,又觉得九师兄说出这样决绝的话来,隐隐透着些怪。


    “我去去就回。”谢珣又道。


    “知道啦。”苏雪柳点点头。因为颔首而低垂下去的视野中,子虚真人握着九师兄手腕的五指松开了,可旋即又发脾气似的捏他掌心。九师兄没察觉。这种浑然未觉叫苏雪柳无端心惊,总觉得若非积年的熟稔、积年的迁就,断不可能对他者触碰如此习惯。


    谢珣半转过身,袖口摇摇地飘落下来,盖住了其下景况。再一看,两个人已隔开半尺远,手与手在袖中相叠的画面消逝如幻觉。


    *


    “这是我家坟地!”


    “起开!这可是块风水宝地,你也不看看,你那短命鬼的弟弟配得上么?”


    “去你爷爷个蛋的!我弟死了,今天就要埋在这儿。不然,抬到你家去下葬去!”


    “收皮收爹啦。我爷爷是老族长,我爹也是族长,这陈家村就没我要不到的东西!趁早给我滚开……哦哟,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


    从草庐过河至村中,要经过田地和坟场。


    坟场上有两个人正在争坟地,从唇枪舌战逐渐转为拳脚相向。


    “原来对村里人来说,这里叫‘陈家村’。而且他们对死后世界极为看重,有争抢坟地之举。这位族长之子,应当有些蛮横……怎么?”


    谢珣说着,纪川却忽地停下。


    二人停在一处树荫下。纪川抬头,幽幽道:“是我爹。”


    谢珣:“啊?”


    纪川等他惊讶过,才慢慢解释道:“我昨日被拉进的宅子是陈家村族长家。同人争坟地的正是族长之子陈满仓。陈满仓同夫人张翠有三子二女:长子陈大卧病在床,次子陈文是我,三女名唤大妹,四女和幺子是一对龙凤胎,女孩叫二妹,男孩叫陈武。”


    “好。”谢珣轻轻点头,“为什么不走了?”


    “日头大,怕你发晕。”


    “我现在已经没有这个毛病。”谢珣答完,立刻走出几步远去,却发现纪川并未跟上。


    他站在原地,结印手势比在额前,维持着双手交错的姿势,迟迟也没有动。


    和光咒。


    三年前谢珣身死那天,须弥山开祭典,上祭台前,纪川便给他施了一道和光咒,说了同样的话——


    “日头大,怕你发晕。”


    那时和光咒柔和的灵流透过指尖渗入前额,接着流转而开。


    其实这种咒术对他并不起效用。强烈日光带来的、黑乎乎的眩晕中,谢珣看见纪川抖开一披浅蓝雪氅,那浅色的影子如云拂过,接着颈间就被毛领茸茸的触感圈住。纪川给他系前襟绸带的时候,无缘无故停留了非常久,谢珣只见他呼出的白气在玻璃蓝的天幕下徘徊又散开,如此往复七次。


    谢珣说:“谢谢你。”


    纪川拢了他两只手,说:“你的手太冰凉了。喜欢么?”


    “你欢喜就好,其他的不重要。谢谢你……小川。”谢珣回想昨夜挑灯读完的灵宝真人全新力作——《新手家长必备行动指南:做一位呵护弟子纯净心灵花园的不扫兴师尊》——端庄地微笑,见纪川似乎并未十分开怀,便又反握住他手,诚恳道,“小川,祝你大仇得报。”


    纪川却抿着嘴不说话了。


    他那样子如今回想起,忽然觉得有些可怜。


    “你在生气么?”谢珣问。


    纪川放下两臂,直直地垂在身侧,道:“没有。”


    这就是很生气的意思。


    “她是我……是顾停舟的小师妹,并不知前情种种,只是怕我被人骗走了,并非是针对你。我那样说才好叫她安心。”谢珣解释一番,又问,“要去哪?”


    “陈家村学堂。”纪川重新迈开步子,“所以,师父说的和我断绝关系,肯定都是假的,对不对?”


    “自然如此。”谢珣应着,余光看向逐渐远去的坟地。


    方才打成一团的两个人已被劝架分开,一番打斗,陈满仓落下风,脸上挂了彩,此时正瘫坐着叫骂不止,双手双脚不停地拍打着地面。


    “虽然师徒缘分已尽,但毕竟你杀我而未死,旧仇未结,我也不能就这么跑了。”谢珣说。


    远处族学已露出檐角。日光晒过高大的封火墙垣,黄铜风水小牛在光中闪烁,朗朗书声在明净天色之下如烟般上升飞旋: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学生们心照不宣的、拖长的调门里谢珣感到自己手掌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怎么?”谢珣回头看,纪川似乎已经不生气了,眉目舒展开来,眼瞳在烈阳里照出琥珀色,积蕴着灼热的光亮。但因为那种剔透的琥珀颜色,会让人觉得那双眼本来质地依旧是冰凉,冰凉如宝珠玉石,让人觉得安全。


    那双冰凉的眼珠一错不错看着他。


    “是啊。你不能就这么跑了。”纪川说。


    学堂已近在眼前。窗开着,里头飘来一股灰尘气息,混杂着抹布新擦过的、腐朽的潮闷气味。学生们耳力远得不似常人,几乎在谢珣看到学堂窗格的瞬间他们纷纷转头看来——如被摄去魂魄一般,整齐划一地扭过头,直勾勾将他盯住。


    下一秒,又齐齐张开了嘴唇。


    “外乡人……”


    “非我族类……”


    “杀了他……”


    “剁掉他的手……把眼睛……挖出来!”


    “挖出来。挖出来。挖出来。”


    每个人发出梦呓般的低语,混杂在一处嗡嗡作响,如同野外成团低飞的蚊群。


    学生离了桌案向外走来,有的人甚至一条腿已经跨出了窗棂,腿上又迅速叠上一只朝外伸出的手臂,五指蜷曲成爪,似要掏挖什么。


    谢珣站在原地。空中黏稠杀意带来亲切感觉,他在袖底掐住自己虎口,以压制骨骼中格格作响的暴烈欲望。


    这便是苏郎中说的“村中人不认得你们,会对你们动手”。


    学生中一个稚童也没有。看上去最小的是昨夜见过的“小武”,但也有十五六岁。


    谢珣想起草庐中婴儿尸体。


    族学中没有稚童。是因为这十几年出生的小孩儿都被苏郎中抓走了么?


    “休得放肆。”纪川出言,“他不是生人。这位顾公子,是我的……”


    “旧相识。”


    杀意轰然而散。


    学生们眼中恢复神采,纪川宣布下学,几个叠在窗前的七嘴八舌嚷起来,“你压着我脚了!”“死铲啦,谁叫你翻窗……”。小武从门里窜出来,朝纪川做鬼脸,“二哥我走啦!顾先生我走啦!顾先生来家里吃饭好不好?”


    “快滚。”纪川驱赶小武。


    “好嘞好嘞。”小武屁颠颠地跑走了。这时学堂已经一空,人潮散尽,建筑的陈旧破败便暴露无疑。地上横着几道淤积的灰痕,被脚步踩得东一块西一块斑驳,桌案高低不一,像是临时凑的,唯有那张属于教书先生的紫檀木大桌威严地伫立,昭示陈家村族学对读书人的看重和崇敬。


    纪川领谢珣进屋:“陈家村族学已有十五年不开。我一来,立刻被指为教书先生。”


    “十五年。”谢珣重复。


    陈家村俨然重视族学。多年不开,十五年前一定有事发生。


    纪川点头:“关窍正在于十五年前。我在此处,发现了上任教书先生的旧物。”


    “不错。你真是……”谢珣下意识想要夸他,又觉得纪川也算出师,从前那套哄孩子的方法委实不适用了,便换了话头,“看来活人村中以身份识人。可不可以帮我一件事?”


    纪川道:“你说。”


    谢珣顺势坐下:“昨夜苏郎中带我们前往草庐中。草庐里头吊着许多具婴儿尸体,形容可怖。苏郎中也并不简单。可否将小师妹和大师兄认作朋友,让他们去你家里借住?”


    “你也来么?”纪川闲闲玩着他落在胸前的头发。顾停舟如寻常男子般发只留到半背,发梢缠在手指上细细的一圈,像是戒环。


    “我……”谢珣想说我自是留在草庐探听苏郎中底细最好,但隐约觉得这样说纪川又要生气——他当上仙尊之后,脾气真是大了许多,“嗯,我也来。”


    纪川闻言极短促地笑了一下,说:“你从前头发是那么长。”


    谢珣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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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川看着他。师父答应人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垂下眼帘,睫毛一闪。纪川想谢珣似乎以为自己是通过“灵诫”认出他的,其实完全不是。


    他注视着师父的时光是如此之久,以至于重逢的刹那,谢珣转开视线时微微低头的样子就使他得以相认。


    从前在山上只要不教他的时候谢珣几乎不主动说话,在须弥山经年风雪中沉默有如致密的果核。他记得这枚果核上所有纹理,所有手指抚触的光润的感觉,果核的内里从不曾向他打开,而他只是记得。


    “你从前也教我《千字文》。”纪川又道。


    “是。”谢珣忖了一会儿,纪川为何提起这样微不足道的往事,忽然察觉到问题所在,“学堂里的学生年纪都已很大,却还在念开蒙的《千字文》。”


    就好像那十五年被切离了一般。


    十五年前和十五年后,活人村所有人只是年岁增长,可其他所有经验都停留在许多年前,毫无寸进。


    这座无法进出的与世隔绝的村庄,同时也被时间所深深抛弃。


    谢珣转瞬便想到:“这里不是迷阵。空间隔绝,时间不存,这里是……”


    话音被忽地阻住。


    双唇相接,一触即分。


    一切发生得太快,察觉不对前这个极浅的吻就已经成立。这才意识到在这一吻之前,纪川早已放开缠在指间的发梢,手却不收回,反倒拂过发间,抵达颈窝,沿途而上,直到能擦过耳根撑住后脑。


    这样漫长的铺垫,在落下一吻前,谢珣竟恍然未觉。


    双唇分开的瞬间谢珣将头别开,却看见余光里陈旧晕黄一闪——


    一名女子的形象出现在视野里。


    她穿着极素,深蓝色衣袖磨损发白,然而补丁处细密的针脚,以及她整洁光亮得近乎一丝不苟的盘发,给人留下鲜明的烙影。她坐在学堂的紫檀木大桌上,身前是个男子,男人鬓边靠近耳根的地方,生着一枚淡淡的黑痣。


    谢珣忽地发觉自己也是这样坐在桌上,望向手腕支撑处,看见一点暗色深痕。


    这种痕迹他再熟悉不过。


    是血。


    血迹少得不足以构成凶杀,谢珣动了一下,微微向后倾身,发觉这样的姿态,刚好能让手臂上撕裂的伤口处鲜血滑落。


    正落在桌面血迹处。


    刚刚一闪而过的昏暗画面,正是这间学堂中曾发生过的事。


    他猜得一点没错。活人村是被时间遗忘的地方。正因此,活人村的过去得以保留,而非像正常那样一去不回。往事淤积在角落之中,如同暗影。


    当有人做出与昔年如出一辙的举动,往事便会浮出水面。


    纪川轻轻地问:“看见了么?”


    谢珣点头:“再来。”


    往事又现。发髻光亮的女子坐着,同脸侧生着黑痣的男子四目相对,姿态亲昵耳鬓厮磨,可是他们在哭。执手相看泪眼。血比眼泪稀薄,流至腕间时大半都已干涸,只有几滴缓缓地淌到桌台上,沁入木头纹理里,一汪戛然而止的湖泊,浅得像是涸辙之鲋的殉情所。


    片刻后,如金鱼舞摆在水,往事消失于水纹涟漪中。


    两人分开半寸,有一线水迹。


    纪川从桌屉抽出一本半朽的《论语》,里头夹着纸笺:


    “今宵剩把银釭照”。


    谢珣问:“看那男子穿着打扮,他是这里从前的学堂先生?”


    “应当如此。今日我上任教书前便打听过这位,可是所有人都闪烁其词。他该是已经死了。因由不光彩,或是被村里人杀死的,所以没人愿意说真话。”纪川低声说,不着痕迹擦去谢珣眼角渗出的一点泪水。


    谢珣在刚刚的过程中向后倒去,手肘有些支不住,纪川一只手扶在他腰后,似乎撑着他,却又温吞诱哄着人无穷无尽地躺倒下去。


    双唇复又相接的瞬间,谢珣看清纪川掩在眉弓阴影之下的眼睛。眼光沉沉。原来他一直还在发脾气,因那句“我们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心中不愉,攒着气报复。


    谢珣抬手抵住纪川肩头,外头忽地传来叩门声:


    “二哥,娘亲煲了汤喔,快回家啦!”


    是陈武。


    “二哥?你在里头吗?”


    “快起来——唔!”


    谢珣刚要起身又被人按下。


    “二哥,给我开门嘞!”


    纪川根本不理会,在陈武的呼唤声中双手捧过谢珣脸:


    “看门外干嘛。看我。”


    紧接着,根本不给他反应时间,不容置疑地将这个亲吻继续下去。


    齿关撬开,连舌根都发麻。


    陈武还在敲门叫着二哥,笃笃声混杂在亲吻的声音里仿佛暮鼓晨钟振振而响。


    门关着,可窗扇大开,陈武只要挪移几步就能将一切尽收眼底。风自窗外吹入使后背发冷,仿佛连那门扉和石墙都消失了,天地冰冷赤|裸,目光无穷无尽。


    在暴露的幻觉中,感官变得极为敏锐。


    谢珣眼前朦胧如雾,风雨飘摇,连那种需要竭力忍受的冷腻恶心都淡去了。


    他推拒的手从对方肩头无力滑落,下一刻手腕又被攥住,抵在脸边。


    这一次再没有挣扎。


    因为那手的主人也已沦为共犯。


    纪川任凭自己直到尽兴。


    小武或许走了,或许没有。


    纪川端详眼前人,面庞与面庞距离是如此之近。那人蹙着眉喘气,想说什么又终于不发一语,颊侧飞红的样子一如往日,一如梦中。


    今宵剩把银釭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