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人心叵测难轻信(一)

作品:《皇恩浩荡

    归宁那日,纾纾交代秋棠将紫衣的棺椁重新下葬,按她心意,挑了处水草丰美,优雅静澜之地。


    “娘子,求您让我进宫服侍您吧!”


    秋棠再三恳求,甚至以死相逼,她拗不过,还是将人带进顺安宫。


    “明日,官家将会册封朵图为长公主,亲同皇帝姊妹,以表对僰夷族之恩宠。她现与冯昭容住在温居堂,你记得一早将贺礼送去。”


    “是。”秋棠点头。


    “接着……”纾纾戴上官帽,抚膝立定,“请珀耶羁縻府刺史、长史及莫少将军至勤政殿。”


    “是。”


    秋棠哪里知道郑繁与诃摩谒同自家姑娘的纠葛,记下两桩吩咐便送纾纾出了门。


    岑湜如今日日上朝已是勉强,政务一应交给她。按巫医诊断,圣果虽不能完全解毒,但用之拖延一段并无不可,自然要求他不能多虑,静心休养。


    于是纾纾将他暖塌抬去光华宫,勒令黛眉时刻不懈,莫叫他走出宫门一步。


    岑湜笑着说:“你真是翻了天了,敢禁足我。”


    纾纾不理他赖皮涎脸,柳眉一蹙,“女子报仇,十年不晚,教你也尝尝禁足是何滋味!”


    撂下这话便匆匆理案去,剩他在原地捶胸顿足。


    这时辰过得好没趣,东摸西挨,午后有两名吏部官员寻到光华宫,非要同他理论赴任秉州各人选事宜,扯了好半天皮,岑湜怒道:“这里是我寝宫!哪里是议政的地方!”


    只听底下人嗫嚅:“辛舍人住在后妃之顺安宫,也没见您觉着不妥啊。”


    那声虽小,但他听得实在,被噎一口,血气汩汩往头顶掀,自知挂不住脸,来回踱了几步,拂袖道:“你们看着办吧,届时把名单呈上来,我批了就是。”


    “是是是。”两人欢天喜地踅走。


    岑湜将下颏一摸,嘟嘟囔囔“胡子都气出来了”。


    黛眉遂端来剃刀、热水,将他面容清理整洁。碎髯刚擦净,岑湜抬腿就往外奔,她扔下手里东西忙趋前追,呼道:“陛下,您,您还不能……”


    那人贯一副可亲模样,突然转身一片眼刀劈下。她后半截话堵回嗓子,抖肩一惊,只好讪讪跟在背后。


    行至勤政殿,偌大霞云染透半边天,山脉镀金,屋脊映粉,涟涟嫣嫣,满目锦绣。


    殿前立一人,正是余有庆,那门却是虚掩,他畏畏缩缩窥伺,蹀足蹑脚,神情之专注,直至黛眉轻拍。


    “啊”声未发,但见来者,余有庆慌捂口鼻,瞳孔微缩。


    岑湜眼一窄,怔愣片刻,向里努了努唇。他不敢隐瞒,垂而颔首,躬身退至一旁。


    麻雀扑打翅膀,低空飞过。


    足下犹疑,静驻半晌。


    冉冉地,门槛现出一道模糊影子,天幕乌黢黢降,影子越融越隐。


    扶上门板,岑湜委垂脑袋,轻声道:“去顺安宫,让小厨房准备晚膳。”


    ***


    案上亮一盏灯,还有一盏移至帐内,挂在屏风角上。屏风是双面绣屏,一面江山,一面美人。


    “......说什么也不管用了,我既到这儿,必定为你做些什么。”诃摩谒执她双手,眼色急切。


    纾纾略摆头,“无需你做什么,快些走罢。他让你来无非是软硬兼施,软的已册封朵图,趁硬的还没到,赶紧离开京城!”


    “究竟何意?”诃摩谒皱拢眉壑,她手臂扭脱,只好一再捉紧,“你总是语焉不详,让我如何安心离去?”


    “你......”纾纾豁然抬首,蠕蠕唇边,愤而叹气。


    她心知这一切都源于己身之犹豫——留,或是不留。


    因此刻决断不下,叫所有人都远离,是她仅能做的。


    “明日,待明日叫上你们一起商量,如何?”纾纾鼻哼泣腔,眶里已浸出泪花。


    诃摩谒大约懂得她为何如此为难,但于洞察人心、探赜索隐之事上还未修成,越是急虑,越不得要领,只能张口结舌。


    脑子浆糊一团,瞥见她眼尾鼻尖绯红晕晕,委屈困顿之极。因盘男子髻,仰头时,无修饰,面孔清秀明晰,这一哭,似哀似怜,犹如弱兽乞宠。


    屏角灯烛一闪,暗了暗,火花嚓地燃一簇,腾然从他心尖升起。


    只听窸窣剐蹭,什么东西轻轻击壁,伴着女子低吟。


    岑湜瞅案上那灯罩里的火苗也在绰绰约约,他支地想起,膝关节却隐隐打颤,撑住脚边矮墩才勉强立定。


    那男人比他高两寸,屏风遮不住脸,粗眉犷粝,棱角分明,两颊,仍挂着少年般的丰肌。


    他真年轻,也很强壮,率直、单纯。


    不久听到呼吸急喘,嘤咛不已,纾纾禁不住诃摩谒侵肆的吻,扑腾锤他。待将人放开,满面敷殷,唇间水光滟滟。


    她低低惊呼,脚一软,扑进诃摩谒怀中。


    心上鹿撞,诃摩谒将她抵在墙角,柔柔环着,抚腰让她置于胸前喘歇。


    久违宁惬,风吹阳华般。正欲闭眼,倏地,余光处哧亮,他不由移目望去——一袭洁白人影直坐案前。


    影子清瘦,宽袍由灯照透,缎子极轻极薄,臂膀轮廓便如拓印似,将人缩小一圈勾勒。再有背后深黑的景,衬比模糊的白,人影越发羸弱,仿佛光再晃,焰气便能将之推倒。


    他盖上灯罩,眉目淡索,稍一睼,把诃摩谒觑着。


    怀中尚有人倚,诃摩谒脑筋扥脱,刚平复的心跳七上八下敲起,一时怔懵,不知何措。


    如此两相望着,面无表情,一坐一立,隔屏交锋,窒闷感犹如身浸凉水。


    “怎么了?”纾纾昂起脑袋,她觉耳畔心鼓乱蹦。


    空虚里尘屑翻涌,鹅黄的光将岑湜脸颊耀得烨烨,他一半萤洁,一半黯沉,握拳拘于膝上,指节捏得发白。眼里,像要把什么从黑暗里拖出。


    诃摩谒怕那眼神,心虚欲避,却见纾纾笑靥如花,摇着他小臂撒娇,“别生气嘛,明日群策群力,为时不晚。”


    屏风将她挡得严严实实,但听悦声清脆,岑湜肺顿一塞,喉口反腥,咳出老大一嗽。


    “咳咳。”他干咳不已,不知怎的,脑弦儿剧抖,头昏眼花,连舌根都快呕出来。


    哒哒哒一串脚步,背脊抚上一双柔软的掌,体贴理他气脉。眼前仿似浮出这掌心的主人,岑湜将身一侧,冷不防牵动脏腑,血腥浓郁,霎时充入鼻腔,他猛地往前一匍,佝偻不起。


    “岑湜,岑湜!”


    纾纾忙趋他足尾,岑湜拂开,又欺近,又拂开,孩子躲猫猫似。


    连连趔趄几步,他嗽声终停,左肩一塌,阔衣垂摆下,身影微微颤抖。


    “陛下。”纾纾泪如泉涌。


    一瞬,她几以那背影会忽然倒下,脏腑若空洞洞剜去一块,止不住寒噤。


    岑湜抬袖揩唇,缓缓转过身,待落臂,雪白的襟领,金丝盘绣,斑斑点点,濡染艳红。


    倒吸口气,慢慢落目他的脸,凄惨胜衣。


    他又转了转眸,痛色消弭,黑瞳雾蒙蒙笼罩。只听冷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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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那么欢喜?”忽而,自嘲般,“是了,我一残躯,合计合计,还有甚用。”


    “不是……”纾纾轻否。


    她立在原地,不敢惊动。


    他脆如静水浮月,只须稍稍触碰,碎一池烂光。


    “好。”岑湜直起身体,拖着脚履一点一点往回挪,袖口血渍嘁嚓,下袍划出道道红线。


    “你既知我叫来所有人是何用意,可许我问你几句?”


    诘责似的,他投来质询眼色,那层雾散去,深不见底。


    “我不问薛玢何在,就问你,当初,是谁答应我君臣一心,赓续我皇兄基业,又是谁,临阵脱逃,不留一言?好,我都不计较。辛舍人直入中枢,乃我一手提拔,倘若我一朝死了,太子年幼,你该不该辅佐其右,报我赏识之恩?”


    他每一问便逼近一步,横眉赤眼。方狼狈飘散在额角的发丝此刻张牙舞爪,神容里浑无一丝卑懦。


    岑湜知道他远不如薛玢的是:抛不开一切。


    他除了他自己,还是皇帝、君父、臣子。


    但薛玢,一名闺阁女子。从他初见她时起,冥冥有感——她是无法掌控之人。


    长着一张清淡柔和的脸,骨子里却生着刺,软肤包裹,以为似花娇嫩,却是嵌牙的蕊。


    她会反咬一口,敢弃敢疯,宁愿同归于尽也不愿苟且偷安。


    最可恶的,她不在意他。


    岑湜呵呵狂笑,明知故问,“你告诉我,岑桢,是你什么人?”


    他处背光,神情彻底匿于夜色,唯有尖锐的谴声掷地。


    他见晶莹的泪如珠链在她颊边滚落,双眸冤尤,仿佛在怨怼自己为何逼迫。


    岑湜心如刀割。


    但别无选择,既无力为父护子一生,无能替母昭雪天下,无德全妻永世美满,他只能拼尽伤体做一位明君。


    “岑湜……”纾纾哆嗦语声,探探手,试将他扶紧。


    似山轧,躯重向她倾来,差点站不住。诃摩谒立在屏边良久,见状忙上前襄助,袖角还没摸着,人影泥鳅般滑摆一别,又稳稳当当停住。


    岑湜长睫微动,眼里全是呵斥。


    诃摩谒空手握了握,垂头退至一旁。


    片裳掠走,纾纾微愣,方满腔的愧疚与踌躇似乎随它而散。


    她笃定了,岑湜势必要用她身侧所有人胁她留在京城。他知道倘若孤身、舍弃所有,当机立断乃薛玢作风。


    唯此一招,方可制她。


    念至此,纾纾蔑然一笑,讥诮道:“哪里还有比陛下运气更好的人,只我一个,满盘皆活。”


    帝皇制衡之术,亘古不变。


    她忽而有些悲怆,“怎会有一朝皇帝,需用女人钳制各方。”又将岑湜幽怨一望,“人心不古,你怎知过一年、五年、十年,他们还愿为我赴汤蹈火?”


    他只将嘴角一耷,苦笑道:“势如何借的,就如何用。我若不信,还有得走么?”


    纾纾掩嘴,冁然大笑,“好,好好好。”


    岑湜的泪也从眼尾析出,好似有一只手将他心紧紧攥着,滞而不窒,略微一放,便能喘息,如若收束,顷刻昏厥。


    “难道,明日齐聚,有我一席之地?”


    她哑然。


    是夜,岑湜拄着余有庆回宫,风吹,冷得刺骨。他烧得迷迷糊糊,说:“但凡她在意我,还费这些功夫作甚?哈哈,我是不是很可笑?”


    走出几步,他又拊膺喃喃,“她在意的从来都是‘陛下’,我?可我是一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