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梧桐叶落人相似(三)

作品:《皇恩浩荡

    午前拜会众官,纾纾知是岑湜刻意安排,上头的意思明确,风声传出去,以后她堂而皇之现身,下面的人也有对策。


    她感激不已,手指裹在他掌心中无比安然。


    去顺安宫的路熟悉又生涩,她想起第一回到寿康宫时,岑湜也是如此牵着她、替她引路,昳丽容貌、丰倩姿态,只是那会儿疑心,都说妖精擅骗人,大抵也要生成这副模样。


    “再使劲儿,用力推……”


    “哎哟,推不动姐姐呀!”


    白瓷般的嗓音忽传入耳,纾纾听不真切,仿似隔了层雾。待走近几步,岑湜手掌里的软胰突然滑不溜秋,蹭一下就蹿跑了。


    他凭空捞了捞,旋即摇头叹笑。


    那厢岑桢还抱在手里,环毓爬上了秋千架,指挥弟弟推千。


    众人并不扫兴,卓怜袖搂着岑桢立在后头,小家伙刚学会站,努力够手要推姐姐,吃奶的劲儿都使出,环毓仍纹丝不动。


    “弟弟,推……”她哪里知道人小没气力,口齿不清叫嚷着,两道眉毛拧成细绳。


    两人全神贯注,岑桢肉乎乎的巴掌奋力张得雪白,誓要让秋千动起来,那认真模样比练兵还专心,逗得围观之人俯仰大笑。


    “卓姐姐!沈姐姐!”


    沈苹苹嗓门大,正乐不可支,哪里闻得有人唤她。


    又模模糊糊听到几个字,瓮声瓮气的,也不知是不是带孩子带傻了,脑子怔愣半晌,晕晕昏昏。扭头一看,那庭中站的,竟是个早已逝去之人。


    她惊悚往后一倒,差点背过气去。


    却见卓怜袖将岑桢塞进崔萸琴手里,一头冲进那人怀中。


    “你怎么才回来!”她怨道。


    “我……”纾纾无话可说,两人顿时抱作一团。


    院子里此起彼伏嚎啕哭声。


    阿娜惹聪慧,惊诧之下,按住砰起胸膛,猛地将沈萍萍拽一趔趄,“她没有死!她没有死!”


    “薛姐姐……”崔萸琴腾不出手,泪湿衣襟。


    秋千架上还坐着环毓,她不懂大人们为何泣成一片,扁扁嘴,哇一声也哭出来。


    岑湜右脚刚踏过门槛,满院子乱七八糟。站的站、坐的坐,跌在一旁的也有、跪礼问安的也有。或笑或哭,又叫又骂。


    真是神佛见了都要绕道。


    他赶紧让余有庆关门,仰天深吸口气才堆出笑容向前走去。


    ***


    里间叽叽喳喳,这两年没说完的话像是要紧赶着一刻说完。


    岑湜抱着岑桢玩年画,耳边好似莺儿燕儿八方绕着啭。


    “这是什么?”


    岑桢挥舞拳头咿咿呀呀。


    一旁环毓抢道:“鱼!”


    “对喽,鱼。年年有余。”


    余有庆躬身站着,点了名儿似的喜上眉梢。


    等上小半个时辰,纾纾终于换好宫装,几人抹净泪水簇拥着她行来,适才惊惶一扫而空,满腔都是喜悦。


    “陛下!你和卓姐姐瞒得我们好苦呀!”沈苹苹头一个发难。


    她捱凳坐下,吹胡子瞪眼。


    “那你可怨错人了,你的好妹妹就打算瞒着你,连我都不知道她要金蝉脱壳。”


    纾纾不曾搭话,只把眼光落在岑桢身上。他戴着郑繁送的长命锁,卓怜袖着人重新打了个金项圈替代红绳,上头铃铛玲玲作响,岑桢眨巴着大眼睛一边吮指头一边望着她。


    “来,姨娘抱抱?”纾纾伸出手,鼻尖酸意上涌,眼角剧痛。


    卓怜袖讶然将她一睐,忙与岑湜对去眼色。


    他眼底扫过一丝惊疑,未及开口,膝上岑桢已张手迎向纾纾。


    她长相亲和,一向不招小孩厌恶。可这孩子哪是一般稚童,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身上掉下来的血肉。又试问谁母亲做成她这般,刚出生就弃儿不顾,不闻不问。


    常言道养恩大于生恩,虽不及一年,但幼儿夜啼不止、身娇体弱,岑桢由生父养母亲力亲为日夜呵护,哪个不比她尽心尽力。


    况如今窘境,她是辛珍,一介女官,怎能认太子为儿,若是认了,又将置卓怜袖于何地。


    “你,当真……”肩上覆来一手,她抱着岑桢贴了贴,回首看向卓怜袖,“是。若有人问起,就说你我是结义姐妹,私下称我姨娘。人前……母子就为君臣。”


    仿佛下定决心,纾纾轻轻捏了捏岑桢脸蛋,随后微微一笑,果断伸臂,将儿递还其父。


    “臣,叩见太子殿下。”她伏跪在地,后颈露出,肩却在簌簌颤抖。


    崔萸琴不忍直视,倒头埋于阿娜惹身后。


    沈苹苹也收了方才打趣之心,她性子直,反应慢,恍悟过来失语,讪讪不敢再说话。


    岑桢咯咯笑着搂住父亲脖颈,脸即撇了过去,再看不到。


    ***


    白驹过隙,流年似水。


    今日再围桌相看,仿佛人人都变了许多。


    崔萸琴入宫时还是小女孩儿,女大十八变,身量窜高,眉目愈加娟秀,脱去稚气,佳人更添韵味。


    卓怜袖依旧优雅,从前那双狐狸眼单纯清澈,宫中历练下来,幼狐脱胎成了狐后,一言一行钩人心魄,谁敢妄语,谁敢偷奸,都叫她洞察到底。


    沈苹苹变化最小,还是圆脸儿小话痨儿,吃不短她,又肥美几斤。


    “这是朵图给你的信。”纾纾从屉里小心翼翼将封筒转交。


    这话奇怪,几人目目相觑。朵图不就在眼前么?


    岑湜低头吹开茶叶,啜一口,旋即暖了暖阿娜惹的手。


    她抿抿嘴巴,眉心跳动,半晌,才利落将纸抖开。


    朵图的字丑陋,话语却多,阿娜惹边看边落珠,抽鼻耸肩,忙得要别人拭泪。


    纾纾娓娓道来,将僰夷往事讲述。


    里头细节文墨不好详陈,待释毕,天边晚霞破窗而入,仿似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


    “你,还憎陛下吗?”纾纾温柔问道。


    阿娜惹早已倾在岑湜怀里,哪里还须这封信冰释前嫌。


    她摇了摇头,心怪自己多事。时间,能抚平许多。


    “她呀,已经取了大巍人的名字。”崔萸琴笑道。


    “哦?是什么?”


    “禧!”阿娜惹登时立起身子,“福禧双至,顺祺安康。”


    纾纾忍不住掩嘴,“这么吉祥哪?”


    岑湜苦笑,“非要挑一个什么好得不得了,最最祝福的字,喏,春联上的给学来了。”


    “怎么不行?”阿娜惹嗔道,“又没犯忌讳。”末了往他腿上一揪。


    “轻点儿。”岑湜佯装痛苦,“这回给你撑腰的回来了,安分些,莫要再天天爬树抓鸟,赶明儿全让环毓坏了胚。”


    “哼,那我可不管。檩儿才几岁就随老夫子开蒙,可怜见的小娃娃,巴掌大的人儿就要念那些蚂蚁字,不行不行,环毓绝对不行。”她皱眉咕哝,余光一瞅,仿佛捉住告状的人。


    纾纾只见她朝自己扑过来,哎哟两声,浑似炒锅栗子,扑通摔成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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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欢笑。


    “陛下!”“岑湜!”


    “不不不,在下就不必了。”


    ......


    ***


    纾纾亲制的第一份诏书,乃是册封阿娜惹。


    她终于拥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名字——冯禧。其父冯都煜追封明威将军,兴建衣冠冢。


    宫里头该见的人都见过,这夜榻边,纾纾问起父母。


    “那日,怎不见陛下请薛侍郎来?”她翻开书页,故作不经意。


    岑湜左右对弈,拈了颗白子,道:“前些天岳父偶感风寒......”


    纾纾忙坐直,听他又道:“这些年为了我,侍郎殚精竭虑,耗神伤身。太医署说他体虚内燥、气血两亏,要好好将养一段。我令侍郎回家,没有三四个月,不要来上朝。”


    正在她回宫之际?


    纾纾顿生疑惑,只不做声色,慢慢倚回榻上。倒也合理,毕竟假死之事家里也不知。


    烛火跃跳,岑湜颀长身影不复从前挺阔,微微佝偻,因咳嗽,不时抽动。


    “你赶紧去睡!”她有些生气,“还不如我爹呢。”


    说起这个就恼,明知剩岁不多,体内毒素日益膨胀,他倒好,医官的话权当耳旁风。


    “此病就是劳累出来的,如今有我替你批奏,合该躺着,每日睡他五六个时辰,仔细精养,保不准还有十年八载。你......”


    纾纾回头一看,挨数落的人齐臂整容,正襟危坐。弯眉,满脸宠笑。模样是认真听,心里头想甚,可真猜不透了。


    她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将书甩开,“不听话,明儿不许睡顺安宫!”边念边将鞋一趿拉,踅步走向床铺。


    “娘子!”岑湜暗叫不好,连连告饶,“我的好娘子,若非如此......”


    步履急急追趋。


    纾纾恼火,反身从里头落下帐子,兜脸盖住他满身。


    岑湜又拨开帏帐,急促道:“若非如此,你我共处一室,我......难以自持。”


    她愣了愣,惑得直眨眼,“何意?”


    这会儿岑湜也发恼了,见她不解,露出满面愠色,嘴一撅,道:“你心里到底是谁?”


    她轰然羞红一张脸。


    他吃醋!嫉妒!


    “我......我不让你碰我是因为......”张嘴欲辩,纾纾突然哑口无言。


    叮叮响声,鎏金帐钩还在击撞床楣,像落针雨。


    她紧紧咬住嘴唇,眸光忽闪。


    岑湜又大口大口喘起气,额角汗津泠泠,细小发丝贴在颊边,莫名妖冶。他生得美,病容颓败不过是另一种风姿。


    纾纾却瞧不见,此刻怜心乍起,疼的是他本应如脂玉般的肌理,为何眼下,一片乌青。


    他不知她在怔愣什么,只道自己心内如焚,煎熬脏腑。


    迫近几步,岑湜陡然抓住纾纾手腕,瞳中尽是委屈,“只有我足够累了,抱着你才不会......你懂么?”


    她已然崩溃,摇着头乜乜些些。


    “纾纾。”轻轻叹息。


    骤然揉进他怀里,纾纾嗅到杜衡香味,那双手,无比珍爱。


    她到底对得起谁?


    于是攥紧襟口,垂头默声。


    许久,帐帘不再摆动,耳畔心跳像羽毛轻轻扇着。


    “罢了。”自嘲般。


    岑湜抵住她额心,柔柔吻着,“你回来就好。”


    这辈子,他都在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