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再见故人修罗场(二)

作品:《皇恩浩荡

    炎夏如蒸,烈阳下无一丝微风。临军对垒,一方悠然自得,一方局促不安。


    “表兄!”纾纾叫住骆昀徵,眨眼询问他怎么回事。


    “别为难他。”莫偃戈接道:“我收到消息,立刻带着郑兄从京城赶来,正好遇见骆将军。此间事情他已解释清楚。”沉思一番,他又缓色说道:“你过来。”


    短短三个字,莫偃戈并未说明原因,但他眼中已无方才囿于个人私情的仇视神色,只剩冷静。纾纾心中一紧,若劝不服诃摩谒,他们将永是敌人。


    看着相处数日的众僰夷人,虽不熟悉,但她早晚现身,交谈嬉笑,没有人再将自己视为仇敌,纾纾咬咬牙,趋步站在对峙正中。


    她小小一个,纤瘦如叶,但头颅高昂着,一身凛然正气。


    “你做什么?”莫偃戈微微皱眉,“你可记得你来此的目的?”


    “当然记得。”她将脸略略一扬,“我只不过完成友人之托而已,早就实现。现下,莫少将军可听我一言?”


    “你说。”他叹了口气。


    “您肯定已去过珀耶城,亲眼看过在强权治理下的珀耶百姓,民生凋敝,死气沉沉。这绝不是官家原意。大巍既收服僰夷疆土,让所居之人俯首称臣,就不能如此目光短浅,这也是设立羁縻府的高瞻远瞩。两国百姓语言风俗、信仰习惯皆不相同,简单粗暴对待并不是上佳之选,如今羁縻府缺少僰夷刺史领袖僰夷人,解决此问是头等大事,若不能服众,不能保证刺史忠心,本末倒置,又有何意义?”她指向诃摩谒,“您知道,自僰夷王身死,与当初僰夷王族同出一脉的诃摩谒是最能众望所归之人,若是蛮横强迫,反倒弄巧成拙。请您相信我,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定能说服他。”


    她说完躬身一拜。


    莫偃戈并不惊讶,她一向有才,只是来时突然,并未与之商讨过。


    “你怎么说服?”他问道。


    纾纾凝神将眼一闭,片刻后,睁开,缓缓转身,用僰夷语问向诃摩谒。


    “部落存粮多少?”


    “已无。”


    “今年庄稼收成如何?”


    “预计够食用三十日。”


    “剩余银钱几何?”


    “大约十贯。”


    “能买多少粮食?”


    “一石不到。”


    “好,就算你们吃草吃树,抓鸟抓鱼撑到庄稼收获,后面呢?今年卖生漆的钱可都没了。”


    “我知道。”诃摩谒默默垂下头。


    “掌柜的可知你身份?”纾纾又问。


    “不知。”


    她轻轻一笑,“那便对了,他报官都抓不到你,明年再找其他买家也可。”


    “这是父亲好不容易才说服的唯一一家肯收我们生漆的店,没有人会同来历不明的僰夷人做生意!”


    “去林子里射鹿。”


    “你知道鹿是我们的神兽,不能杀!”


    纾纾步步紧逼,“我有一策,下崖去,崖下森林有很多动物。”


    “不行!祖宗定下规矩,部落绝不下崖!”


    纾纾再逼问:“那我还有一策,卖掉圣果!”


    “不行!圣果高贵,有神灵魂魄,不可买卖!”


    “那你到底待如何?”她急急拉快语调,声高音亮,生怕无人听清。


    诃摩谒不知她僰夷话已经说得这样好,越答越无底气。


    众人开始议论纷纷。


    纾纾背手而立,静静听着。她抬头看见飞鸟掠西而去,远处云层舒卷,天澄澈如镜,乌金高耀,群山连绵不绝,披光似帔。


    窃窃私语声渐渐弱小。


    郑繁自来此地,便未开口说话,朝纾纾赧然一笑,他上前几步,伸臂将手中纸卷抖落。


    那是一张加盖大巍皇印的告示,用两种语言书写:


    即日起,设僰夷州府,属岭西都护府下辖,自治旧僰夷国领土。吾大巍国皇帝敕封僰夷族首领为州刺史,每岁纳贡,向都护府徭役,其余赋税、人事等皆自由裁定。旧僰夷王族一脉享贵族权利,可领封邑,穿丝锦缎,犯罪自降一等,优先入仕,官俸增添。望各级官吏、百姓奔走相告,护我大巍永保昌盛。


    部落里不认字的多数,朵图阅后,面上一喜。人群一拥而上,将她围得水泄不通。


    诃摩谒早已看完,蠕蠕嘴,还是沉默下去,只呆立着,一片苦愁之色。


    忽然,长老振臂呼道:“不要听信狗贼的话,是大巍人侵占我们的领土,杀了珀耶城的王族,如果我们下山,肯定也会被杀!只要甸司在,有神树在,圣鹿在,神明一定会庇佑我们!”


    方有些动摇的人群又纷纷清醒般,七嘴八舌答道:“是!”“没错!”“就是!”


    莫偃戈浓眉细拧。


    不知何时,柯温和叶秉荣也站在一边围观,俩人对视一眼,向纾纾努嘴,指着身后一片木屋。


    她不解,叶秉荣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略略一点,又快速收回。


    纾纾灵光一闪。


    “莫偃戈。”她轻轻走到他身侧,踮起脚,嘀咕几句。


    少倾,两个士兵站出,收弓背后,由纾纾领着走向一间椶木屋子。


    长老还在与众交谈,时而高亢,时而凝重。


    片刻后。


    “朵图!朵图!”纾纾的声音从近处响起,她扯高嗓门,引人注目。


    只见长老的屋门被推开,两个士兵从里面抬出半具野鹿尸体。鹿头已割去,许是他看见了心虚。剩余的肉已剥皮,刀痕刻骨。


    满场哗然。


    少倾,唾骂指责声浪潮般向长老卷去。他花白的胡子颤抖,眼一瞪大,要说什么却张不开口。


    诃摩谒霍然转身,惊诧道:“长老!”


    他急低下头,忽被谁一推,四脚朝天摔在地上。


    纾纾掩嘴一笑,朝叶秉荣点头致谢。


    有些人又换了副面孔,向前去询问诃摩谒的意思,他站在中央,本就虚弱的身体开始摇摇欲坠。


    “安静!”莫偃戈举手示意。身后二十人令行禁止,一瞬间尽皆拉开满弓。


    诃摩谒立即喝止住众人鼎沸之声。他独腿已支撑太久,颤颤巍巍,纾纾想上前,被骆昀徵拉住。


    他的声音在耳边轻响:“你答应过我静观其变。”


    纾纾恨恨一跺脚。她担心诃摩谒初出茅庐,应付不来。


    “莫少将军,您何必虚张声势?”诃摩谒站出人群笑了笑,嘴角斜飞。


    他真的很年轻,笑容绽放出来,趾高气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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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颇有几分那年初见莫偃戈时的模样。


    “抱歉,我只想节约时间。”莫偃戈扬手挥落士兵动作。


    “你们大巍人有一句话,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读书不多,也知道还有一句‘天无绝人之路’。”朵图站前来将他牢牢扶住,他接着说道:“我们在此繁衍近百年,靠的就是山和水,今年天灾人祸多,一时难以为继,但您看,崖顶依旧是绿水青山。我记得三十年前,大巍峧州蝗灾,虫群过处,寸草不生,百姓连土都吃,我们尚远不及此。待我明年找到生漆买家,日子照样能过。”


    莫偃戈听完默不作声,点点头,随后笑着对纾纾小声道:“有天分。”


    她没那等愉悦之心,只是纳闷诃摩谒为何如此执着于安居一崖,按他之前的想法,哪天悄无声息逃出部落,独自去流浪,都未尝不可。


    “哦?”莫偃戈走出一步,抱臂盱视,“我若是让天下漆器店都永不收你的漆,该当如何?”


    诃摩谒脸色一青,犹豫间不自觉看向纾纾,又慌忙收回目光。


    “天下?你有这能耐?”他嗫嚅道。


    “好,不是天下。”莫偃戈踱了踱,沉吟道:“你能走多远?这里没有马,更没有车,来去不便。你上哪儿找买家?能出西南吗?以我莫家军在西南的势力,将你的销路封死,有何难处?”


    他哑口无言。


    众人听译后,面面相觑,复起小声议论。


    “我还有一计,你听听。”莫偃戈微笑立住。


    几月不见,果真沉稳不少,纾纾心道。


    “什么?”诃摩谒问。


    “这位大人不是告诉你了么?”他突然将脸一冷,轻瞟骆昀徵后,复把长眼一窄,胁迫气势如泰山压顶,磅礴直冲诃摩谒面门。


    呼吸一抖,朵图受他手劲,用力抬了抬胳膊。


    当初看那宝剑时,两人就交谈过,聪明人不必说破。这计叫借刀杀人,只要莫偃戈出手,将部落里反对的人都神不知鬼不觉除掉,那么诃摩谒无论做什么,都再无阻碍。而剩下的人得了利益,也会保守秘密,何况并不是他亲自动的手,又有什么证据。反正大巍只需一个刺史,其他人可有可无。


    “你!丧心病狂!”诃摩谒大怒。


    其间内情未道明,众人皆惑。


    “不妨,各退一步?”莫偃戈偏头点了点告示,脸上又浮起温和笑意。


    外圈的士兵还在严阵以待,莫家军训练有素,个个儿军姿挺拔,眼神锐利。叶秉荣眼力见快,早就躲到他们身后。


    纾纾还在琢磨几人打的什么哑谜,她一向不相信莫偃戈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将这些兵卒打量一番,脑中兀地有了线索。


    诃摩谒刚打照面就对他们一行表露出巨大敌意,这无可厚非,本天然对立。只是她却不知不觉间也跟着诃摩谒有了偏颇判断,以为莫偃戈今日定会举刀相向,其实试探之意更深,这告示彰显的才是岑湜本意——怀柔处理。


    那么他口中的“计”实乃以部落人性命作为威胁,末尾一招以退为进,更坐实她的猜想:此行目的,只是换一种方式“请”僰夷人下山而已。


    可这仍不够,纾纾暗自摇头,她至今不知为何诃摩谒不能接受下山,只有抓出关键,才能解此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