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密室中。


    此处四面石墙，密不透风，不知白天也不知黑夜，会令人生出些许错乱之感。


    洛景修不知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也不知自己是生是死，还有几口气能喘，只知他浑身上下都在疼，疼到神经麻痹，疼到思绪混乱。


    密室中一直燃着四个大火盆子，炭火烧得旺，让本就逼仄的空间更显憋闷。


    温度高，人便会被闷出汗来，汗水滴到伤口上，伤上加伤，痛上加痛。


    昏沉中，似是听到门被打开的“吱呀”声。


    洛景修费劲的撑起眼皮，撩开被血和汗黏在一起的羽睫，透过光影看向来人，视线却模糊一片，如何都看不清。


    夏佐悄无声息的走进密室，看着眼前的洛景修。


    他被绑在十字木上，上衣早已褪去，赤裸着精壮紧实的上身，此刻已不见一块好肉。


    发髻散乱，长发混着血与汗披散肩头，掩住了他那一向傲人的五官。


    浑身上下鲜血淋漓，鞭伤、烫伤、刀伤，层层叠叠，血迹干涸了又有鲜血流出，重新覆盖上，沟壑纵横，触目惊心。


    他似在刀山火海中走了一圈，又似经历了一场地狱酷刑，最残忍的是，无人知晓这场酷刑要持续多久，何时才到尽头。


    浑身浴血，不见重生，许是等他死了，才能真的解脱吧！


    密室中安静极了，只有炭火燃烧时发出的“哔啵”声，混杂着洛景修略显粗重的喘息。


    夏佐静静地看着他，面上无甚表情，只是火盆中的光影落入他的眼中，似有什么情绪在疯狂的涌动。


    如此静默良久，夏佐轻步上前，从广袖中掏出一颗赤红色的药丸塞入洛景修的口中。


    洛景修半昏半醒，压根毫无还手之力，如今无论什么人喂他吃什么，他都只有咽下的份儿。


    夏佐什么都没说，喂完了药便离开了密室，好似从未来过。


    一炷香后，一道漆黑的身影摸进了密室中。


    褚良看着已被折磨得没了人样儿的洛景修，也不禁拧起了眉心。


    他试图叫醒他，可他伤得太重了，如何都醒不来。


    褚良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锦盒，哑声道：“洛兄弟，不要怪我，就算哥哥我送你一程，给你个解脱吧！”


    说罢，他将锦盒中的药丸塞入洛景修口中，一抬他的下巴将药送了下去。


    ***


    翌日一早，在燕归梧的安排下，圣上同意见柳月影一面。


    柳月影昨夜便收到了消息，忐忑不安，一夜未眠。


    天刚蒙蒙亮时，她便梳洗收拾妥当，深呼吸了几息，稳住心神。


    随燕归梧入行宫，身边有周汶陪同，柳月影心安不少。


    她上次来行宫是大年初三时，贺璋宴请三州商户。


    那回，他们一行人被引着入了贺璋的偏殿。


    此番面圣是在前院的大殿处，这里的布局结构同宫中的太和殿很像，只是没有太和殿那般恢弘大气，是帝王巡游时召见外臣的地方。


    柳月影一路低眉顺眼，不敢四处乱瞄，跟着燕归梧入了大殿。


    似是瞄到高高的上位处坐着道人影，她连忙随燕归梧和周汶一道跪地行礼：


    “末将参见圣上。”


    “微臣三州巡抚周汶参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民妇渝州柳氏参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位处传来一声轻笑，一道温润柔和的声音缓缓响起：“不必多礼，平身吧！”


    祁昱笑眯眯的看着堂下众人，轻声道：“朕方到这三州地界，便听闻了周爱卿奉公廉洁，爱民如子的美名，朕心甚慰，还望朝中多一些如周爱卿这般的良臣才好。”


    周汶受宠若惊，忙躬身拱手道：“谢圣上赞誉，微臣只是尽责而已，实乃分内之事，愧不敢当。”


    祁昱赞赏的点点头，看向一旁的柳月影，温声道：“这位便是柳当家了吧？”


    柳月影有些紧张，下意识又跪了下来，叩首道：“民妇柳氏，见过圣上。”


    祁昱笑意和善，摆手道：“不必紧张，朕听燕大将军提及多次，柳当家在三州颇负盛名，女子顶门立户，闯下这般家业，朕由衷佩服。听闻柳当家执意要见朕一面？有什么话，起来说吧！”


    柳月影咽了口口水，始终未敢抬头，硬着头皮道：“民妇……还是跪着说吧！”


    祁昱被逗乐了，轻笑出声，纵容的点点头，道：“那好吧！那便抬起头来说？总得让朕瞧得见吧？”


    圣上平易近人的和善态度，让柳月影放松了不少。


    她缓缓抬起头，小心的看了眼上位处，正撞上一双含笑的眸子。


    御驾南巡，祁昱褪去了一身龙袍，着月白色锦衣常服，不似威武凛然的天子之尊，倒似一位养尊处优的翩翩公子。


    君子如玉，温润端方。


    皇室中人皆是万里挑一的好颜色，毕竟他们的母妃个个国色天香。


    若无倾城色，怎入帝王家。


    平心而论，六皇子祁昱的相貌并非众皇子中最出挑的，可胜在气质出众。


    他的眉眼间总含着温润的笑意，为人谦和有礼，即便登基多年，也不改始终，从不对宫人颐指气使，居高临下，人人皆言他是位难得的仁君。


    这两日，柳月影打听了不少，如今当真见着了，圣上同她想象的差不多，她心中安定些许，深吸一口气，叩头道：


    “民妇要状告当朝太傅贺璋！欺压百姓，横征暴敛，信奉邪教，草菅人命！”


    大殿中静了一瞬，燕归梧和周汶都有些紧张的看向祁昱。


    柳月影要状告的是当朝太傅，一品大员，天子帝师！


    其余名头皆可忽视，单单这“天子帝师”便是犹如在打祁昱的脸。


    谁也无法预料，圣上会否雷霆震怒，将他们都推出去砍了。


    祁昱笑意不变，柔声问道：“你可知，平民百姓若无切实证据，诬告当朝一品太傅，会被处以极刑？”


    开了头，柳月影便不怕了，她挺直脊背，仰头看着上位处的天子，清晰又坚定道：“民妇知晓，民妇愿以一己之身，为三州百姓，为天下百姓讨一个公道！”


    她深记鬼卿的嘱咐，她是以渝州商户的身份来面圣的，不是为了洛景修，但言其苦，莫要喊冤。


    那么如今最苦的，不就是百姓吗？


    祁昱眼中的笑意更盛，为天下百姓讨一个公道，好大一个名头啊！


    他笑着点头道：“且细细说来。”


    柳月影定了定神，徐徐道：“贺太傅下令开采新野黑金石，殊不知那矿山中危险重重，无数百姓命丧矿山，利州城外的万人坑就是证据，新野百姓皆是人证！”


    “圣上！”柳月影缓了口气，继续道：“贺太傅命手下诱拐良家女子，圈禁于香源镇的五处大宅内，强迫她们生子。圣上，她们皆是穷苦百姓家的女儿，遭此横祸，求告无门，这辈子都毁了！”


    柳月影冲大殿外招招手，那两位怀了身孕的姑娘心惊胆战的走进大殿，一时腿软，便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她们知晓柳月影是要她们作为人证来揭发贺氏的，可没想到竟是直接面圣。


    两个姑娘虽害怕，却还是坚持着战战兢兢、结结巴巴将所知细节都说了出来，尽可能说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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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是同为女子，一时感触，柳月影不禁红了眼眶。


    周汶和燕归梧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也不禁拧紧了眉心，觑了眼上位处，祁昱的面色都难看了，似是隐忍着滔天的怒火。


    待姑娘们说完，柳月影舒了口气，轻声道：


    “圣上，贺太傅强加赋税徭役，百姓们苦不堪言，才会引发此番农民起义。民妇只是一妇道人家，不懂太多朝堂之事，可民妇的夫君受贺璋胁迫，被逼入义军，至今生死不明，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民妇此番僭越面圣，是为了万民请愿，亦是为了自己。民妇斗胆，叩请圣君，还百姓一个公道！”


    说罢，柳月影深深叩首在地，泪也顺着脸颊缓缓落下。


    她没有隐藏自己的私心，人人都有私心，没必要大义凛然，故作清高。


    她只是巧妙而小心的隐瞒了洛景修的身份。


    其实即便她不说，她相信圣上的心里也是有数的。


    果然，祁昱沉默少许，柔声问道：“据朕所知，鹿鸣山乃是个匪窝？”


    柳月影不见惊慌，淡然回应道：“是，圣上明察，鹿鸣山虽是匪窝，却从未行匪事，只是容世间不容之人，护一方安稳太平。”


    祁昱微眯眼眸，缓缓重复道：“容世间不容之人……”


    “恕民妇直言，此番起义遍地开花，唯有三州相安无事，自是有周大人这般的青天大老爷，为民着想，也少不了鹿鸣山雪狼的贡献。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若非如此，三州百姓缘何会书下万民请愿书？各府衙缘何会赏下牌匾以作嘉奖？圣上请看！”


    柳月影从广袖中掏出卷轴，双手高高举起。


    大殿外，阿风带着兄弟们，在禁卫军的监管下，搬来了一块块牌匾。


    庭院中，阳光明媚，红绸布被一一扯下，那一块块金字牌匾在天光下熠熠生辉。


    什么“浩气凌霄”、“光风亮节”、“功德无量”、“怀瑾握瑜”，每块牌匾的左侧都用正楷小字书写着牌匾的由来，且加盖着各府衙的官印。


    这块是因雪狼给织阳县送赈灾粮，那块是因着大开屯谷仓救济百姓，另一块是因为创办了孤儿巷，收容城中乞儿，等等……


    周汶一时都没眼看，这不靠谱的词儿都是他写的？


    但这一刻，他也明白了。


    这一块块木头疙瘩是不能吃也不能喝，却是实实在在的名望，是柳月影这么多年攒下的声誉。


    当钱和权都无用时，声望与舆情亦可救人一命。


    毕竟，金碑银碑都不如老百姓的口碑啊！


    大内监将柳月影手中高举的万民书呈给祁昱，他缓缓展开扫了一眼，又看向大殿外那满庭院的牌匾，不禁有些好笑。


    小小女子，准备得倒是很充分。


    柳月影看向祁昱，内心一时激荡难平，哑声道：“民妇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还请圣上恕民妇大不敬之罪。”


    祁昱垂眸看向堂下的柳月影，笑意温和道：“柳当家连御状都敢告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说吧，朕听着。”


    柳月影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古来多少王朝灭于昏君无道，贪官佞臣，腐朽暴政，战乱频发。圣上，我等是升斗小民，是你们达官显贵眼中的蝼蚁，可我们也是王朝的基石，是王朝税收的来源，需知蝼蚁亦可咬死大象！


    “圣上，请您睁开眼看看，您的天下不是那穷奢极欲的帝王庙，不是言官奏折上的粉饰太平，不是朝堂之上的阿谀奉承，瞒天过海，这万千黎民百姓才是您的万里河山！


    “只有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社会才能长治久安，繁荣太平，王朝才能昌盛永延，千秋万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