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婚期

作品:《郎欺

    王姮姬悚然。


    回看窗外,刚才送酒那内侍如鬼影一般若隐若现,竟是没走,一直盯着文砚之。


    壶里的酒,是金屑毒酒。


    境况急转直下,她太阳穴突突乱跳,刹那间有种眼前发黑的感觉。


    那封诏书竟然是一封赐死诏书,摊开,里面的的确确是皇帝司马淮的亲笔字迹,盖有皇帝殷红的玉玺,伪造不得。


    “赐自尽三个明晃晃的大字,以朱砂写成,好似沾了瘆人的鲜血。


    事情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文砚之刚才读罢这诏书,内心也无亚于地动山摇。他忠君的思想深入脑髓,表面装得若无其事,决意坦然赴死。


    他拿起酒壶,就要给自己倒毒酒。


    王姮姬大怒之下将酒杯打翻,厉声道:“你疯了?诏书叫你死你就死?人命岂同儿戏,迂腐也不该这个时候迂腐!


    文砚之清俊斯文的脸上坚毅无悔,“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王姮姬耻恚愈甚,且不说司马淮只是个傀儡皇帝无实权,就算这诏书是真的,就代表了皇帝的本来意思吗?万一是受人所逼呢?皇帝现在正在王氏手中。


    “胡言乱语,不准喝!


    她要找二哥去,找郎灵寂,质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番意思。


    至不济文砚之可以挟持她,以她为人质,从这间小小的囚牢里逃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事情总会有转机的,哪就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了?


    “蘅妹见谅。


    文砚之泪流满面地制止了她,“此酒不宜再劝,当我一人独享。


    诏书是圣旨,象征着绝对权力,即便他没有根深蒂固的儒家忠君爱国的思想,也没有权利违抗圣旨。


    违抗圣旨者诛九族,婆婆已经沦为牺牲品了,他还有其他认识的人,不能再让更多无辜卷入这场血腥中了。


    “……我不能连累你。


    幕后黑手呼之欲出,司马淮不可能下这样的旨意,这旨意根本是那人的意思,那人一定要文砚之的性命,那人借司马淮的手杀人!


    “不,王姮姬眼睛里燃烧着恨和泪,“你该搏一搏,我也是,我们一块。


    冲出去,冲破这羁锁,不管不顾地奋斗一回,为日后几十年搏出天地。


    “陛下的本意绝对不是要你死,若你这么不明不白去了,如何对得起陛下?岂非令陛下艰窘的处境雪上添霜?


    她咽了咽嗓子,“我会去找郎灵寂,和他理论清楚,你现在先挟持我逃出去。


    文砚之太笨了,她得教他如何挟持人质,如何威胁恐吓,他那么瘦弱的文人手腕,连刀都拿不住。


    “我刚才其实是骗你的,我不愿嫁给他,死也不愿,你要为了我活着。


    她情绪过于激动,泪水如雪水纷然流下,像挣扎的困兽不肯认命。


    “你知道我的,我是因为中了情蛊才表面上服从,其实我不想就这么行尸走肉地活下去,不想。


    王姮姬声嘶力竭地劝了许多,文砚之却一直在摇头,满目悲凉。


    说什么都对他不起作用,文砚之最后含情脉脉地望了眼她,忽然发作,将她狠狠推开。


    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激发出来的狠劲儿极大,王姮姬被他推出二尺之外,险些跌在地上。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文砚之仰脖灌了毒酒,一饮而尽。


    “不!


    她忍着手肘青肿奔过去,却已太晚,毒药穿肠,顷刻就摧毁了人的脏器。


    文砚之七窍流血,软塌塌地倒在她怀里,眼底落满了阑珊的明光碎玉。


    他沾满血迹的手颤巍巍地伸上来,似要最后摸一摸她的脸,蓦地想起她有情蛊在身,颓然作罢了。


    “蘅妹……


    他哽咽着说,“你要好好活下去。


    并不是因为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死理,他完全是为她而死的。


    在他被囚禁的第二天,那人曾找上了他。他当时被拷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瘫在牢房里,一瓢水泼醒。


    纸和笔搁在面前,那人叫他写下一封自愿放弃王姮姬的退婚书。


    他当然不写,严刑折磨也绝不写。


    那人说,以你的命,换她的命。


    她是指谁,你知道吧?


    文砚之愣了,她……你们竟敢伤害她吗?


    那人道,你和她都太贪心了。


    三年,明明可以有三年恩爱宁静的时光,三年和离之后也可以各自平安无事。


    可是,你们作为既得利益者,风卷残云地吃抹干净后,连口汤都不愿给别人剩。


    那人说,我自然厌恶你,却也厌恶她,你们都不该留下性命。她比你重要,她是一颗最重要的棋子,不能死。


    你便死吧,抵消她的罪过。


    文砚之咳了口血,问:我赴死,你会放过她吗?


    那人说:可以。


    但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放过’。


    只能保证,她今生性命无虞,平安无虞,富贵无虞。


    如果你不就死,对她连常规意


    义的‘放过’都做不到。


    文砚之笑了十分悲凉道“自私的人是你郎灵寂你根本不爱她却还把她像玩物一样圈在身边用尽名义占有。”


    那人道:确是如此。


    但那又怎么样呢?


    不会影响什么。


    谁说婚姻必须有爱情了。


    婚姻只有合不合适没有爱不爱。


    文砚之知道喝下毒酒死的只是自己一个人;如果不喝他和蘅妹两人共赴黄泉彼时就真到冥间做鸳鸯了。


    左右他都是难逃一劫何必牵连别人临死前做点善事也好。


    所以文砚之毅然选择独自赴死。


    保全王姮姬。


    ……


    文砚之眸中渐渐失去了光彩闭上了眼睛体温也渐渐冷了。


    他穿着新郎官火红的喜服一生寡淡未曾如此浓烈鲜艳过死时着实鲜艳了一会儿血液和酒横流。


    王姮姬麻木地靠在他的肩头大喜大悲过于仓促本以为他能逃过一死的。


    他这样傻。


    郎灵寂摆明了逼他去死啊用些不着边际的话使他心房破裂自愿饮下毒酒。实则他即便死了那人也不会轻饶她。


    总算明白那人为何会大发慈悲忽然让她来见文砚之了。


    原来是最后一面。


    她守着文砚之的尸体回想着短短几日之间爹爹五哥文砚之婆婆所有助她帮她的人依次离世。


    她自己也像个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儿像黏住蜘蛛网上的可怜猎物眼睁睁看着剥削者靠近被吸食殆尽而束手待毙。


    王姮姬恍恍惚惚最终筋疲力尽睡在了文砚之鲜血凌乱的尸体旁。


    内侍在外掐算着时间差不多了。


    拿了裹尸布招呼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守卫准备进去收尸。


    请示道“文砚之的亲眷不明无人管安葬之事如何处置?”


    “拖出去喂狗。”


    郎灵寂斜斜倚在庭外树边百无聊赖望着天边淡冷的日头“姮姮呢?”


    “九小姐还在里面。”


    郎灵寂轻振衣襞


    推开门里面杯盘狼藉血酒横流萦绕着淡淡的一股不洁气息。


    他在一大堆凌乱中找出王姮姬用斗篷将她裹住打横抱起来。


    真不像话只是让她过来叙旧她便弄得跟生死离别似的哪有半分家主样子。


    他将她带了回去。


    ……


    九月,入秋,太常博士文砚之暴毙。


    朝廷感念其为人的气节和忠心,追封为御史大夫,赐了陵寝安葬。但尸体稍有损坏,不知怎么弄的。


    文砚之生前曾经挑起琅琊王氏和帝室的争端,贻误百姓,实为奸佞之臣,这些过错会一一在史书中记载。


    帝师郎灵寂经办此事,人人皆知文砚之生前弹劾,蓄意构陷,帝师竟也能不计前嫌地原谅,当真面若观音慈悲心。


    司马淮目睹了整个葬礼,葬礼不算宏大,毕竟只是葬送一个有罪的臣子。


    他颓废得宛若个纸人,浑身筛糠,慢慢品尝着自己彻头彻尾的失败。


    赐死的诏书当然不是他的本意,但确实是他下的。就在前天,他被迫决定处死文砚之来平息世家大族的怒火。


    在琅琊王氏说一不二的意愿面前,他没有半分话语权。


    琅琊王氏要谁死,谁就死。


    哪怕是他这个皇帝。


    司马淮掩面失声痛哭,发冠散乱,跌倒在龙座之下。


    他连自己的臣子,都救不了。


    ……


    文砚之活活被冤杀,原本晴天白日倏地大雾弥漫,九月飞雪一尺多高,天色骤然降到最寒,街巷路人畏手缩脚。


    在温暖小王宅内是感受不到丝毫寒意的,流动的热气宛若雾气,四季如春,即便在室内只穿单衣也完全可以。


    王姮姬在榻上躺了两天才恢复了些体力,吃些东西,胃口不太好。


    文砚之之死成为既定事实,没留下什么痕迹,淡得只像天空一缕流云,在她生命中的一位过客,不复存在了。


    时光匆匆冲淡悲伤。


    由于她失踪多日,外面流言蜚语传得厉害。许多不明所以的王氏族人心急如焚,仍在动用各种关系寻找她。


    那日用过了午膳,郎灵寂信口提起,“身子好些就露个面吧,报平安。”


    王姮姬没什么精神,“不去。”


    郎灵寂道:“你的很多哥哥们都在找你。”


    她道,“你就说我死了吧。”


    “死了?”他语气微微有异。


    王姮姬不可能不怨,文砚之生生在她面前肠穿肚烂,在她心里留下了莫大的阴影,那悲惨的场景,令她夜里时时做噩梦。


    郎灵寂撂下了筷子,微微分着腿,好整以暇道:“过来。”


    王姮姬掐了掐手心,在情蛊的牵引下,只得慢吞吞地挪了过去。


    他顺手抱着她坐在腿上,手指忽轻忽重地在她不盈余寸的腰间


    滑逝拷问道:“文砚之死了伤心了?”


    王姮姬极不适应这般亲密接触浑身上下都在膈应道:“你以后要杀谁烦请到远处别提在我面前。”


    他呵呵笑“问了你见不见最后一面是你自己要见。”


    王姮姬气闭不可复忍她何曾知道那是最后一面他的心是黑的。


    “嗯行”她敷衍就这样吧懒得辩驳了反正跟这种人说不通道理。


    “放开我我饭还没吃完。”


    郎灵寂半垂着眼睇她却不肯轻易放过“你那天怎么靠在文砚之肩头的也靠我肩头。”


    王姮姬眼睫轻轻一颤真想骂他神经病果然那日她和文砚之被监视了。


    矢口否认“我没靠他肩头他一个将死之人我靠在他肩头作甚。”


    他心如明镜“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值得留恋所谓白月光是这样吧。”


    修长的手温柔地扣在她左胸的心脏处轻轻摩挲“你心里的人是谁?”


    王姮姬已经闷闷不想说话了。


    可能……她是极品倒霉的吧。


    碰上了这种。


    郎灵寂不轻不重地拢了她的后颈压下让她埋首在自己肩头他细细体验和当日文砚之一模一样的姿势。


    “你别这样我难受”她反抗一边掩饰地说“……窝得脖子痛。”


    他遂放开了她斤斤计较“你和文砚之呆了三盏茶的时间也不见难受。”


    王姮姬“这您都要盘算时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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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幽幽道:“不是我盘算时间是你区别对待。但念在你刚丧父丧兄和文砚之那点时间算赠送的了。下不为例。”


    王姮姬直要讥嘲什么赠送的时间以为很宽容大度吗他下手逼死文砚之却假惺惺地装善男信女。


    “你刚才也说了


    郎灵寂懒洋洋地嗯了声绵里藏针“我问你见不见是出于礼貌希望你也礼貌些能主动选择不见。”


    面子上的事捅破了就不好看了。


    王太尉临死前他曾有言在先事事以她为第一顺位尽量善待于她。


    所以他尊重她的意见问她要不要去看文砚之。但她也得尊重他不合适的事她要学会拒绝比如见文砚之就是不适合的事。


    王姮姬齿然“没见过你这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


    郎灵寂半带轻笑“这么说我?”


    他笑时很好


    看若东风解冻竹雪神期可惜他不常笑多数时候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笑也是冷笑。


    王姮姬不屑如今这副皮相已吸引不了她吃人不吐骨头的骷髅鬼。


    她冷笑嘿嘿“您不会在吃醋吧。”


    他微凝“吃醋?”


    似乎是个很陌生的词汇。


    王姮姬不悦地皱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句话在情蛊的催使下说出来的。


    所谓情蛊使人爱人。


    她心底被强行垫了一些对他虚假的爱所以才会认为他吃醋。


    欲脱开郎灵寂却按了她的手似真似假地说“如果吃醋是家主您的意愿我也会做到。我可不像家主您那般言而无信会时刻遵守契约的。”


    王姮姬很气最近自己总说多余的话自讨欺辱。情蛊最讨厌的地方就是令人自讨其辱前世她就自讨其辱了一辈子。


    “你先放开我让我好好吃个饭。”


    郎灵寂道“坐这里也能吃。”


    王姮姬阖目道:“我不舒服若这样我就不吃了。”


    他囚着她的逼仄空间终于漏出一个缝隙使她暂时离开指节却扣了扣桌面“来我身旁。”


    圆桌就那么大不过二尺的距离。


    王姮姬神色微凝含有杀机他这般纠缠做什么不怕她用筷子戳死他。


    下人将座椅搬了做来她掀裙坐下无甚装模作样的表情。


    郎灵寂单手支颐似有心事神色很淡目光不绝如缕地落在她身上。


    王姮姬浑身不自在饭菜仿佛顺着脊梁骨下去的难受劲儿无以言说。


    她真的很讨厌跟他独处。


    “婚期定在九月十四入冬小阳春。”他终于开口问“你觉得如何?”


    王姮姬一噎九月十四距今仅剩半个月半个月的时间也太仓促了。


    “好歹我是琅琊王氏的……”


    “你觉得太仓促了可当初你和文砚之就是准备在半月之内订婚的。”


    他早就准备好了堵她的话事事都揪着文砚之不放件件都要争厘毫“我们的婚事也要如此。”


    王姮姬不屑他总跟个死人计较鞭尸多少次了心胸当真狭隘至极“你既拿定了主意还问我做甚。”


    郎灵寂道“婚期其实已经很晚了。”


    王姮姬不着痕迹地找借口“我还在守孝半年重丧期都没过


    郎灵寂闻此微歪


    了歪头,神色轻素,径直捅破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窗户纸,“那你想如何,再逃婚一次,试试能不能成功?”


    王姮姬语塞,唇角压了下去。


    他道,“小把戏老玩没意思。”


    王姮姬盘算着如何拖延时间,若真嫁了她,今后日子可怎么活。


    郎灵寂睥睨了会儿她的脸色,看透了,忽然定格一抹冷意。


    扬了扬手,一被捆得如同粽子似的仆被押上来,侍卫将其按在了地上,堵着嘴巴。


    王姮姬微惊,“既……既白?”


    那天夜里暗中前往裴家,是既白为她驾马车。后来她晕了过去被拘在小王宅,经历了许多事,既白杳无踪影,她还以为既白自己走了。


    既白若哀咩的瘦羊一般投来幽怨的目光,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挣扎着。


    王姮姬怒目峋峋,明亮寒厉,瞪向郎灵寂,“你做什么?快放开他!”


    郎灵寂静漠待之,“此奴背主纵主,按你们王氏家规理应杖毙,你作为家主亲自下令吧。”


    前些日确实订立了一条新的家规,有“王氏下人不得背主、纵主,诱主逾矩,违者杖毙。当主人做出与身份不符之事时,当行使规劝之责”云云。


    当时她不同意,那条款没有通过,岂料这时候发作起来。


    既白曾帮她逃婚,刚好踩在了禁忌上,按照新家规应该被杖毙。


    她咬字慢而重,“放、他,郎灵寂。”


    他语气极度平静,“哦,条件呢?”


    她深深吸了口气,微软了语气,“成婚的期限……随你吧。”


    郎灵寂的唇在她的唇间若即若离,“好。”


    早点这样,大家都相安无事。


    他挥了挥手,将既白随意放了,还丢在她身边伺候,做马奴和车夫。


    杀是暂时不会杀了,但日后若有需要,还是会新账旧账一起算的。


    不单既白,她身边那些纵主溺主的奴婢,冯嬷嬷,桃枝,桃根……等人,都是被考虑的对象。


    王姮姬恨得牙根痒痒。


    最憎恨他稳坐钓鱼台的样子,好像事事掌控在手,山不高不灵,水不深不清,明明最肮脏却装得最漂白。


    这一步算她走错了,未来却未必没有逆风翻盘的机会。且走着瞧。


    作者有话要说


    狗男人一天不搞事难受……


    还是随机散落红包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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