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站在绿罗旁边，哭得见牙不见眼，拽着大夫的衣袖直问他绿罗怎么样了。


    大夫说那一刀正中她肩膀，险些就刺进心脏，好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


    又说，曹少爷有这姑娘挡在身前，倒是没有大碍，不过受了轻伤，休养两日便好。


    曹述从头到尾就坐在绿罗床边，低着头，看着昏迷不醒面无血色的绿罗，眼神复杂。


    没有人料到，在那生死关头，绿罗会冲在他前面。连曹述也没有料到。


    见阿福哭得停不下来，曹述抬起头，吩咐她：“阿福，绿罗这时需要休息。你送大夫出去吧。”


    阿福看了看哥哥，再看看床上的绿罗，抽了一下鼻子，点点头。


    送走大夫，又送走了一票等在外面问候的人。大多人是冲着曹述来的，打听曹少爷受伤的情况，打听刺客捉到了没有。


    等他们听到受伤的只是一个婢女，便不甚在意了。


    阿福此刻无心招待这些人，只让嬷嬷全部打发走了。


    方卓衡来的时候，阿福还红着眼眶。


    方卓衡见她呆呆坐着，在她面前蹲下来，半晌，才柔声问一句，“没事吧，受伤了么？”


    阿福摇摇头。


    方卓衡往房门的方向看看，屋门紧闭着，“绿罗醒了吗？”


    阿福也摇摇头。


    方卓衡道：“我知道你担心，但大夫既然都说不要紧了，你也别自己吓自己。”


    阿福被他这句话点到心上，忽然哇的又哭起来，“我就看着她那么冲上去，我都没拉住她，我没保护好她，方卓衡你不知道，那有多疼啊……我怎么能让她又受一次伤……”


    方卓衡见她哭得厉害，想伸手给她擦眼泪，又怕唐突；想伸手轻抚她的肩膀安慰，又怕不便。虽然平时看起来随随便便，真到了这种时候，他在相处上还是很有分寸。


    但阿福哭得兴起，直接拽着他的衣袖就往脸上抹眼泪，人也就显得有些倚在他怀中的样子。


    方卓衡开始还一脸为难，“你别拿我衣服——”


    最后也认命了，手放在她背后，哄孩子一样，一下一下轻拍着。


    “好了……好了……”


    方卓衡还要处理考核会后续的事务，不能逗留太久。但绿罗没醒，阿福不愿离开，所以仍等在院中。


    最后院里只剩她一个人了。


    沈遇是在这时候来到院子里的。


    他其实来得很早，看到方卓衡安慰阿福，看到阿福独自一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看到她最后伏在桌子上伤心地睡着了。


    院子里寂静无声，连花瓣落在地上都有声音。


    沈遇踩着落花，来到阿福面前。


    身后的石榴树在她身上、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光斑，眉头微微蹙着，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看到她的这一刻，沈遇切切实实感知到，事情在以一种他难以预料的速度、朝一个他难以把握的方向，迅速地崩塌。


    最中心的地方崩裂出一块一块乱石，向四周无边无际的深渊滑下去。


    上午他看到她和别人打闹时，心头还掀起一阵巨大的阴霾。


    而刚才，他甚至看到她靠在另一个男人肩膀上哭，在别人面前惊慌、脆弱、哭泣。


    他竟然没有感觉。


    他明明已经从之前那些交锋和调查中，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可此时此刻，他竟然也不在意。


    一切的一切，只归于一个最简单的原因——


    她在伤心。


    一滴眼泪，就让他一切的原则和防备尽数作废。


    他抬起手，欲触碰她的脸颊。


    手停留在脸颊上方，却迟迟没有真正碰到她。


    指节的阴影，沿着她的睫毛，滑过她的鼻尖，划过她的嘴唇……


    口中低喃一般，盘旋出那个只要一看到她，就无数次在心头浮起的话：


    “你到底……”


    你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影响我。


    而今天，就在刚才，听到她遭遇刺客的时候，甚至连这些问题都一下子失去了意义。


    他甚至忘了，他本来已经决定要除掉她。


    只觉得庆幸，幸好她没事。


    甚至只要她现在睁开眼睛，看他一眼，他愿意把一切交出去。


    这世上怎么能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曹述从房中出来时，就看到这样一副景象，他一下子顿住脚步。


    太子看阿福的眼神……


    他心里暗自震惊。


    曹述之前设想过很多原因，关于太子为什么对阿福几次三番多加关注。


    他本以为是出于对曹家的猜忌，或者对曹家的敲打，所以太子选中了阿福——曹家人最大的软肋。


    他唯独没有想到，他会在太子眼里看到这种眼神。


    不是太子对权臣之女，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眼神。


    太子，竟然对阿福……


    ……


    几天以后，绿罗醒来了。


    阿福坐在床边，给绿萝剥橘子吃，告诉她，那天的刺客已经被抓到了，只是当天晚上就咬舌自尽。连太子和被行刺的于家人也没问出来历。


    绿罗连连摇头，说宫里这些斗争真怪可怕的。


    只有阿福知道，那两个刺客就是方苞的侍卫。


    师流青告诉她，他冒充于家人去杀方苞的时候，杀了他们所有人，只剩了这两个。


    想不到他们还会回来报仇。


    好在阿福事先将这件事情栽赃到于家人头上。


    不过接下来她也需要小心，提防着于家人或沈遇从这件事上找到什么破绽。


    说着话时，曹述来了。


    绿罗本来还大喇喇指挥阿福给她倒杯水喝，怪阿福把她喂得都呛住了。


    一看到曹述，梗着脖子一咽，把满嘴糕点全咽了下去。


    阿福提着水壶站在房子中央，看着在场诡异的氛围，一时也插不上话。


    曹述见怪不怪，对绿罗笑道：“伤口还疼么？”


    绿罗一声不吭，文静地摇摇头。


    曹述又走到阿福面前，接过她手里的水壶，自己倒了杯水，在床边坐下，端到绿罗面前。


    “阿福，我想和绿罗单独说几句话。”


    阿福看明白眼色，点点头，悄悄溜出去，把门关上了。


    她在小院外的石桌前坐下，心里怔怔然浮起思绪万千。


    绿罗对她哥哥的情意，是前世阿福直到最后才发现的一道命题。


    如果是为了其他人，阿福会在绿罗醒后第一时间骂她不要命。


    但绿罗是为了她大哥，正如前世，她最终也是为大哥而死。


    很难想象，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世界里，绿罗是以怎样的心情默默注视了大哥那么多年，直到她看着他迎娶别人做妻子，看着他含冤而死。


    阿福想不到那种心情。


    而现在，她大哥一定也察觉到了绿罗的心意。


    一个人可以在生死关头冲在前面为自己挡死，又不是出于亲缘，还能因为什么？


    那，大哥对绿罗的态度呢？


    绿罗昏迷的这些天，大哥每天都来拿到床边看顾，绿罗醒后，今天还是他第一次来。


    他会来找绿罗说什么呢……


    当曹述从屋里出来的时候，阿福第一时间站起来。


    曹述低垂着眼睛，脸上是淡淡的忧思，一抬头看到阿福，停住了，“阿福，你怎么还在这里？”


    阿福小心观察着他哥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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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色，“哥，你和绿罗说什么了？”


    曹述却笑着反问她，“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大哥在逃避话题。


    “你不喜欢绿罗吗？”阿福索性直接问出口。


    “……我很谢谢她救了我。”曹述道。


    那就是不喜欢了……


    阿福想到，以她大哥的玲珑心思，或许他早就知道绿罗的心意了，只是无法回应。


    于私，他对绿罗没有男女之情；于公，他没有办法娶她。


    阿福执着地问：“那，你还要娶于敏知吗？”


    哪怕他已经看清了于敏知的嘴脸，也要为了政治考量，娶一个他根本不爱的女人吗？


    曹述沉默许久，最后只留下一句，“绿罗伤口疼了，你去找大夫来给她换个药吧。”


    “对了，”他走出几步，又回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阿福，“考核会的结果出来，你通过了。”


    阿福回到房间，看到绿罗正坐在床上，低头摆弄着手上的杯子。


    普普通通的一个杯子，被她拿在手上，转过来，转过去，不知在看什么。


    “绿罗……”阿福感受到屋里有种低落的气氛。


    她大概猜出大哥对绿罗说什么了。


    绿罗抬起头，神情如常，“嗯，回来啦，替我拆下药吧，伤口疼死了。”


    一个月后。


    暑退时，考核会上通过的世家子女都进了宫参加皇子们的入学礼。


    女学生中，除了阿福、于敏知，柳月吟也赫然在列。


    柳月吟看到阿福，高兴道：“曹小姐，我想不到我真的和你一样，可以入宫伴读了。”


    阿福微笑，心里想的是，你能入宫靠的是真才实学，我靠的是旁门左道；你是胸怀大志，我是心怀鬼胎。咱俩可太不一样了。


    由于皇子和公主学习的教程不同，所以也分为男学女学。


    而阿福这三个女学生，陪伴的也是唯一的公主，华阳殿下。


    一切正如阿福所料，也正中她的下怀。


    华阳公主是皇后的女儿，接近她，也就在她的可及范围内最大程度接近了宫中的权力中心。


    本来阿福以为，华阳会和前世一样看不惯她，想不到上次考核会见面之后，华阳有了个更讨厌的人，阿福也就不在她针对之列了。


    这回的天选之子就是于敏知。


    眼看一节课里于敏知千方百计想要讨好华阳，却回回被这位记仇的小殿下攻击得下不来台，阿福心底好一番暗笑。


    先生放课后，阿福本来要走，华阳却主动叫住了她。


    “哎，今天先生布置我们完成的女史篇，你想好怎么写没有？”


    阿福不知她问这个干什么，客气回答道：“还需要回去斟酌斟酌。”


    华阳嗤的一声：“少装了，一看你就跟我一样，半点兴趣没有，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阿福：“……”


    “我预备去找本现成的史传来，抄几篇交差，赏你一个份额，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阿福道：“公主，你只是想找个人和你一起担罪名吧。”


    华阳：“……”


    她一甩头，往外走，“不去算了。”


    “等等。”阿福叫住她，改了主意。


    毕竟她进宫本来也不是冲着读书来的，而是为了讨好华阳，还是不要本末倒置。


    更重要的是，写那种文章，她也嫌头疼。


    华阳一路上自信满满地和她保证，自己带她去的地方，书又齐全，又不会被那些老学究们抓包。


    阿福一边听一边心不在焉点头，她对宫里几个藏书阁的位置也是熟悉的，想着华阳无非带她到东北角那个偏僻些的去。


    等华阳领着她站到沈遇的东宫大殿前，阿福彻底失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