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少爷曹述万分惶恐，没想到平平常常的一天，太子殿下竟毫无预兆亲自到曹家来了。


    他坐在太子的下首，一面恭敬地陪坐，一面说了些“家父不在府上，未及欢迎，望殿下不要见怪”之类的客气话。


    太子从头到尾反应很淡然，礼节应酬一应到位，但一句落到准处的实话也没有说过，让人全然猜不透他今日的目的。


    曹述心中其实隐约有点眉目。父亲回来前不久，吏部尚书杨贤刚被贬职出京，空出来的职位不知有多少人虎视眈眈。此人和他父亲曹威都是开国功臣之一，在朝中很有人脉，这一走，朝中必有一番动荡。太子今日到他们曹家，难道背后有皇上的授意？


    沈遇在一个话锋之后，忽然问了一句：“杨贤空出来的尚书之位，不知道曹家有没有什么可推荐的人选？”


    曹述不防神吃这么一问，听出其中试探之意，脑子一转，回答道：“重臣人选，圣上想必自有考虑。”


    “刘奇如何？”刘奇是杨贤提拔过的学生，一个陷阱。


    曹述道：“刘奇品行不正，难堪大用。”


    “于敏意如何？”于家和曹家一向交好，还是陷阱。


    曹述自己承认道：“于敏意是微臣故交，虽然才智敏捷，但资历尚缺，恐怕也不是时候。”


    一番对答下来，太子仍声色不动，所有机锋藏在问话后面。曹述后背却已经有了点冷汗。


    这位殿下，他们未来的皇帝，圣上亲自选中的继承人，众臣皆知他心窍玲珑，性如冰雪，但曹述还是没有想到，第一次接触，自己竟险些接不住他每一句看似轻巧的套问。


    等到太子终于将那一盏未喝过一口的茶放回桌上，发出轻轻的磕哒一声，表示这一番已经过去，曹述整个人才暗暗松了口气。


    他没有抬头，也没再听到太子说话，只听到太子指尖微微敲打桌面，缓慢的一下、一下，就这么过了许久。


    好像是无聊，又好像出于某种斟酌。


    然后，曹述听到太子说：“府上，是不是还有一位千金？”


    “啊？”曹述一时忘了礼节，讶异地抬起头。


    曹家后院，一股白烟飘升而上。


    阿福和绿罗正蹲在院子里，用砖头垒起四面小灶，一个扇风，一个点火，烤刚摘来的凉薯。


    “翻一面翻一面，快点！”


    “哎，你拿那树枝子拨一拨，看熟了没有？”


    两个人光手从树枝堆里把烤好的凉薯挖出来，剥了皮，啃一口，“呸呸呸，难吃死了！”


    正吐着，厨房的竹子婶急匆匆从院门外奔进来，“哎哟两个小祖宗，找了半天，你们俩躲这来了！”


    一看两人灰头土脸，又跳起脚来，“怎么弄得跟泥里捞出来一样！赶快去换身衣服，洗把脸，今天有贵客来，贵得不得了，要见小姐你呢，可不敢这模样去见人家！”


    贵客来？还贵得不得了。


    绿罗不以为意，“总不能是皇帝老子来了吧。”


    虽然不是，也差不多了。当阿福看清楚坐在花厅里那个身影时，她在心里无声地骂了绿罗一句乌鸦嘴。


    曹述此刻心里很茫然，在等待阿福来的过程中，他心中疯狂猜测太子要求见阿福的目的，从政治布局到私人恩怨，揣测了个遍。


    等阿福到了之后，他又疯狂忐忑，按阿福跳脱的性子，第一次面见太子，还不知道要如何失仪。


    他没有想到，从进门来的那一刻，阿福的举止就没有任何可指摘之处。装扮、步态、礼节处处得体，娴静得仿佛变了一个人。


    屋内此刻十分安静，还是早春，晨起仍有些料峭的寒意。厅里点着炭火，发出轻微的哔啵声。


    从阿福拜见沈遇之后，厅里很久都没有人说话。


    沈遇没有发话，阿福就没有起身，低着头，垂着眼，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惶恐和乖顺。


    她没想到沈遇还是找上门来。


    沈遇也没有想到，他竟然真的见到她了。


    从阿福在晨光里进门的那一刻，没有人知道，他的目光有了一瞬间的僵直。


    她穿过多年来一层一层的幻梦，一步步越走越近，在他面前跪下，说“见过太子殿下”。


    这一刻，沈遇手心里竟出了汗，这种一瞬间整颗心脏和身体都失去重量、不属于自己的感觉，让他无比陌生。


    但外人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看到殿下幽深的沉默。


    曹述更看不懂了，阿福和太子不该是第一次见面吗，他俩之间这种氛围是怎么回事？


    就在他以为局面要这样无止境地僵持下去，犹豫着如何替妹妹解围时，沈遇说：“时辰不早，我该离开了。”


    曹述猝不及防，下意识随太子站起了身，他正准备恭送太子出门，想不到殿下给了他一个示意他止步的目光。


    殿下将目光转到地上的阿福身上：“曹家女儿，可介意送我一段？”


    沈遇来时的侍卫只远远跟随在二人身后，于是院中只有阿福和沈遇走在花间小径上。


    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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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的一丝寒雾还未散去，雾气和腊梅的冷香相互缭绕，连身边近在咫尺的人也显得不大真切。


    “你叫什么名字？”沈遇目光落在前方，看起来漫不经心问了一句。


    “回殿下，小女曹福临。”阿福始终迟他半步，没有和他并肩而行。


    “你似乎面对我很拘谨。”


    “殿下面前，自当恪守礼数，不敢逾越。”


    每一句话，都回答得既客气，又无趣。


    “我曾经听说，镇远将军之女曹家阿福，性情飞扬跳动，不拘小节，今日见到真人，却好像并非如传闻所言。”


    阿福心底冷笑一声，按这位太子殿下的性情，他既然亲自上门，事先肯定就已经把她查了个底朝天，现在倒假模假样来一句“听说”。


    心里吐槽，嘴上仍恭恭敬敬把话推了回去，“不过女儿家闺阁中打闹罢了，太子面前又怎敢放肆。”


    这些呆板的话说出来，沈遇好像终于也觉得无聊了，许久没再说话。


    就在阿福逐渐走神时，耳边冷不丁又传来一句：


    “二月二十三，你可曾去过城西杏子林？”


    阿福心头一惊，下意识抬头看了沈遇一眼，这反应刚好落在对方幽黑的眼瞳里。


    就这一眼，就把答案暴露出来了，接下来她说什么都没用。


    沈遇要的也根本不是她的答案。答案他早在看到她的那一眼就已经确定了。他要的就是她的反应。


    他转身时，风把他的衣摆转了个旋，也扫过阿福的裙角。


    阿福立刻小小地后退了一点。


    只是一小点距离，非常细微的一个动作，更像无意识下的反应。但沈遇的眼睛分毫不差地抓到了。


    他甚至都没有靠近她。只是衣摆，她就后退。


    为什么躲着他？是避讳他，还是有什么不敢见人的秘密？


    阿福知道他在揣度自己，只能苍白地解释，“那日是一时瞒着家中出门贪玩，不敢声张，又没有认出殿下，所以仓皇躲避，殿下不要见怪。”


    对这个说法，沈遇没表示他信还是不信。


    他看了阿福片刻，忽然道：“往日王孙千金的游宴，从未见你参与，怪不得面生。初九那日临溪水榭中有场诗会，各家子弟都在，镇远将军的千金到时可不要缺席。”


    留下这么一句，没有给阿福反应和拒绝的时间，沈遇就这么走了。


    阿福呆呆看着空无一人的院门口，措手不及。


    这人，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