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解风情
作品:《位极人臣》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丝抽。
尽管裴期的身体好,醒来得快,却也没逃过这句铁律。
他头几天稍微一动便只感觉背后的伤口发疼, 只能在床上待着。
后几天可以下地了,却只能缓缓地挪动,动作稍微一大,后背的伤口便也像快要裂开似的痛。
但裴期没有因此感到煎熬, 反而叫人在自己的房间里放了一张用于写字的桌子, 又找了一把用软垫垫着坐凳和靠背的椅子。
他将之前那些字帖给找了出来, 寻了笔墨纸砚开始练字。
忠勇侯府三代里都没出过读书人,家里的这些东西非常难找, 还是临时差了人去街上买的。
结果不知道怎么被得知了消息, 那些有的没的, 想要上来登门拜访的一些人手里都提着些上好的毛笔和砚台了。
“表少爷!”
这是下人今日通报的第六次了,他也摸准了裴期虽然表面看上去不爱说话,内里却极好相处,于是他小小偷了个懒,在不远的地方就开始一嗓子吼出来。
“老爷和老夫人问您来的是江公子和崔大人, 您认识吗?”
裴期握着毛笔的手一顿, 在本来就歪歪扭扭的字迹上滴下一滴硕大的墨点。
他微微皱了皱眉, 果然练字不是一蹴而就的,他已经练了好几天了, 非但没有像学习骑射那般快速掌握, 连最起码的横平竖直都还难以做到。
他听见下人的声音, 便抬头回应道:“不认识。”
“好嘞。”下人得了他的回应便又回去告诉裴期的外祖父与外祖母,好让他们直接推拒。
近几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裴期的事情仿佛一夜之间便传进了上京每一位稍有些身份的人的耳朵里。
前来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几乎快要把忠勇侯府的门槛给踏破。
有的消息不灵通的,甚至去裴府扑了个空后又坚持不懈地跑到这边来再拜访一次。
一次两次还好外祖母,外祖父都能帮裴期推拒了。
可经不住人数一多起来,他们便泛起了嘀咕,这么多人里,也不知哪些事裴期认识的,哪些是裴期不认识的。
若是自作主张把裴期认识的或者是想结交的人给拒之门外便不好了。
幸好他们也都不是喜欢思前想后的人,来一个便直接遣派人给裴期通报一声,看裴期是否认识便可以了。
连钱苗都打趣,幸好他和裴期认识得早,要不然现在连排队都排不进来。
裴期虽然练字的事情被频频打扰,可心里却也不恼,从前裴建刚刚考了举人,父亲高兴,便拍着裴建的肩膀仔细叮嘱。
说越是得圣宠,越是有权势,便越是要谨慎,以平常心待之。
虽然裴期迟钝,至今为止对于自己有了个大宅子当了千户的事情并没有实感。
可他也知道,现在越是多的人想要结交,便越是要把自己的事情干好。
他仔细地临摹着字帖,终于在今日临摹出了像模像样的一句话。
“稼政之本,民食惟天。甫田兆几,后稷其先。”*
裴期等到墨水干透再看。
只觉得虽然确实不如字帖上的字好看,却也比自己之前写出来的字要好上不少。
这时,外祖母也从外边迈步进来。
先是说裴期练字临摹写的这句话中,“稷”字写得最好。
又说:“小期,今日是庙会,方才和你母亲、外祖父商量了一下,觉得今天来的人实在多,才清晨,便来了十来个人,不如今天去逛逛外边儿的庙会也好得个清净。”
外祖母说着说着便笑了,
“听你的母亲说你只在小时候逛过几次庙会,后来变再也没逛过了,正好也一起去看看,这里的潜音寺中新来了个方丈,做的斋饭别具一番风味。”
听到最后一句话,裴期眨了眨眼。
小时候他虽然去过庙会,可并没有到斋饭这个环节,只是在外面的集会逛逛,往里面求一下签便走了。
本来今日他就是打算去拜访一下太子,向太子说明那道题目之事。
现在则正好出门,上午陪着一起逛庙会,下午去拜访太子。
若是有机会,他还挺想尝尝寺庙里的斋饭。
裴期于是放下手中的毛笔,点头应道:“好,外祖母,我们去逛逛。”
裴期起身,动作虽还有些迟缓,但比之前已利落了不少。
他恢复得较常人快上许多,因此,到这时他便能站起来,走上几步了,只要没有太大的剧烈动作,应该无碍。
外祖母看着裴期这样子,心里也暗暗地发笑。
明明还没当几天差,却跟那些当差了几十年的人一样一板一眼,这下终于有了点活泼劲儿。
于是她便转身去安排马车了,顺道还给裴期安排了一身衣服。
与裴期平时穿的一些飞鱼服,一些便于行动的小袖不同。
今日他穿的衣服看上去居然衬得他别具一番文人雅量。
宝蓝色的大袖外袍,质地柔软,在阳光下有一些光泽,而里面的衣服则是墨蓝色的,配上一条有着金色纹饰的腰带,再把头发用翠玉做的发冠束着。
当真别有一番少年意气。
他们没有从正门乘马车走,因为在那里等着的人实在太多,若是让他们见到裴期,不知道何时才能脱身。
可不巧的是就算他们从后门登上马车,也被一些眼尖的人给瞧见。
于是,原本在前门听到东永侯府已经闭门谢客,十分失望的人们便好像见到了兔子的狼一样跑过来。
外祖父见状,立刻从马车的前面出去,接过马夫手里的缰绳。
“驾!”
马车飞驰了出去。
为了照顾裴期身上的伤,马车里垫着些厚厚的软垫。
外祖父打了许多年的仗,技术十分精湛,此刻尽管马车以这样快的速度飞奔着,可后面的车厢内却一点儿不显得颠簸。
裴母坐在裴期的对面,问:“可感觉好些了?”
裴母刚来的几日都在为着裴期担心,后来又整夜地与裴期的外祖母、外祖父不知在秉烛夜谈些什么,最近几日才在晚上休息的好些,气色也红润了起来。
“母亲,我好多了。”裴期说。
他话说完。
眼瞧着已经将后面的人甩开,马车的速度也平稳起来,外祖父更是从前边一下子钻进了车厢中。
“早知道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理那些人的。”外祖父说,“真是害人,平日里想出去一下,都得顾及着他们。”
外祖母安慰道:“是你的外孙有出息,他们才过来想要结交的,何必动这个气。”
外祖父听了这话,这才眉开眼笑起来,“那是自然,放眼整个上京,有哪个小辈像是我外孙这般有胆识有出息的?”
话说到这儿,外祖母忽然叫了一声裴期。
然后将马车旁边的帘子撩开。
“近几日景色好,小期你来看看?”
裴期闻言,便听话地看向马车的帘子外,只见马车此时正路过一个土堆的旁边,窗外只能见到土堆的侧面,哪有什么景色可言?
外祖母见了也有些尴尬,于是便说:“且等等,说不定过了一会儿便有好景色了。”
于是裴期便也真的一直盯着窗外看什么时候能有景色出现。
过了大约十个数的时间,那马车的窗外也依旧没什么景色。
可忽然,另一驾马车忽地从窗边路过。
那马车的帘子也是撩开的,只见那帘子里有一个用一把团扇掩着口鼻,只露出眼睛的娇俏少女,正看向这边,正好与裴期对视上。
刚与裴期对视完,对面便放下了帘子。
而这边外祖母也放下了帘子。
外祖母问:“怎么样?”
她一说完裴母外祖父皆是和外祖母一样的期待的神色,等着裴期回答。
裴期疑惑:“什么怎么样?”
车厢里另外三人也是一时之间没想到,裴期竟然不解风情到了这种地步。
几人对视了一眼,终于决定还是由裴母问。
“刚才那路过马车里的姑娘,你没看出什么来?”
她期待的看向自己的儿子,希望自己儿子能在这时突然开一下窍。
裴期思索了一下,“倒是有看出来些什么。”
车厢内其余几人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你说。”外祖父忍不住催。
“这姑娘大约十七岁,她看样子气色红润,乘坐的马车也十分的好,应该是上京里某位权贵的女儿,若是想的不错,与这个条件相符的只有江家。”裴期说。
只能继续期待地看着他。
然后裴期说:“是江家近日里做了什么错事吗?如今我升了千户,若有证据,也有可以查一查。”
另外几人听见这番“恪守己任”的话,他们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都看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最后还是外祖母又说,
“确实是江家的女儿,只是并不是你所想的事,而是江家有意让你做婿。”
“江家也算是个好人家,前几日便请人来问这事了,可我总想着要让你们见一见便才好做决定,于是才安排了今日。”
裴期一句话也没说,内心有些烦躁。
他下意识觉得眼前的这些人并不会顺着自己的意愿。
裴期沉默了半晌,直到马车行驶到目的地,整个马车都停了下来,才说:“我不想要。”
“什么?”外祖母惊讶。
“我不想这样。”
裴期说。
他看着外祖父,外祖母,并不觉得他们会因为自己说了这话而放弃这个念头。
可他没想到,听到他说的,两人却并没有坚持要继续给裴期说媒。
外祖母听到,连劝说都没有,只笑着说:“好,你既然不愿意,那此事便作罢。”
外祖父也说:“我昨日就说了,小期现在的年纪不大,又正得圣宠,正是该做出一番功绩的时候,这种事情怎么好在这时候张罗。”
裴期禁不住愣了一下。
而裴母上前握住了他的手,笑着,“我们先去求一求平安签吧。”
裴期终于回过神来,点点头,露出一个笑容。
“好。”
几人便一齐下了马车。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在不远处有一位喝着茶的男人看着这边。
那人笑了一声,
“他当真这么说?”
旁边有个人点头哈腰,“是的,奴才亲耳听到,裴期说不想要妻子。”
男人仰头一口把茶水吞了进去,
“我果然猜地不错,二十二了还未成亲,甚至未传出有什么心上人,定然是有什么问题,若不是身体有疾,便是喜欢……”
男人放下茶杯,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袍,他俯下身子在旁边的那人耳边耳语了几句。
那人便应到:“好的,主子,我马上叫他过去。”
——
于是,刚准备进庙里面求平安签的几人便路过了个摊子。
摊子上坐着个像模像样的道士。
道士一把清隽的胡子,旁边竖着一个小板子,板子上写着:
“算命,不要钱,算准了再来给钱”
一时间,围着摊子算命的人里三层外三层。
可恰好等着裴期路过,坐在摊子上的那个道士忽然叫了一声裴期的名字。
裴期转头,有些疑惑。
只见道士捋了一把自己的胡子,“对,没错,请那位公子过来。”
裴期原本不想过去,可外祖母看着那边板子上写着的东西有趣,便说道:“不如过去看一看,看看他是否真有所说的那般神异。”
裴期也不想扫兴,心想着既然是逛庙会,不如看看也好。
于是他便上前坐在了这个道士对面的凳子上。
道士只是看了他的脸一下。
先是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他这样子倒让旁边的裴母好奇起来了。
“怎么了?”裴母问。
道士一边摇着头一边说,“可惜啊,可惜。”
见他这样子,外祖父先不耐烦,他皱眉说,“故弄玄虚。”
那道士倒也不恼说,
“老道看这位公子印堂开阔,地格方圆,眉眼之间有势,面相贵不可言,日后定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可惜……”
他这话一说出来,连旁边围观的人都好奇了起来。
外祖母虽没把这个当回事,可俗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心里都有个防备,总是好的,于是也问到,“大师请说。”
只见那道士甩了一把胡子说:
“只可惜姻缘艰难,难有子嗣,若是错过今日,便会孤独终老。”
外祖父听了前面的话还心里高兴着,可一听到这后面的话,他便瞬间脾气就上来了。
孤独终老?还诅咒到自己外孙身上了?
好歹外祖母和裴母一起拦着,才不让他当场发作。
只见那道士手上掐算了几下,说道:
“老道算到,今日这位公子会遭水劫,令公子遭水劫之人便是公子的正缘。”
他话说完,外祖父便终于忍不住说:“荒谬,简直一派胡言。”
说完便拉着裴期走。
剩下的两人见到也只得跟着离开。
只剩那道士在后面说:“公子切记!”
——
裴期压根没把这道士的话放在心里。
只是按照原计划,跟着亲人一起去求签。
其他的几人,一开始还讨论了几句那道士的话,后来就也没放在心上了。
毕竟只是路边随便一个道士罢了,若是算的准,那才是奇了怪了呢。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求平安签的地方门口。
门口的人见了几人过来掀了一下眼皮,便说求平安签,只能一人进去一个一个的去求,不能一起去。
几人一商量,便决定让裴期先进去。
于是裴期便给了从门口守着的人几文钱,从对方的手里拿了几支香进去。
可他刚穿过两扇门,正儿八经地走到了那个佛像的面前。
才发现里面其实也还是有人在那儿。
是一个长相颇为清秀的少年,此刻,那少年病歪歪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手里端着满满一碗的药,见到裴期过来,便朝他虚弱地笑了笑。
那样子看上去竟有些风情在。
只是裴期有些疑惑。
既然只能一个一个人的进来,为什么里面还会有人呢?若是里面有人的话,那岂不是可以两个人一起进来吗?
但既然寺庙这么干了,肯定有他的道理,于是裴期也没问其他的,只是按部就班的把手里的香插在佛像前,双手合十,拜了拜。
随即从佛像的旁边拿过一个签桶,摇了几下从里面抽出一支签来。
见裴期没有理自己。
少年咬了咬牙,咳嗽了几声,说:“抱歉,大人,实在是因为我身子弱,所以家里人送我来这边养着,在这边服药。”
裴期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跟自己解释,也想不明白在佛像面前喝药究竟有什么神奇的功效。
他索性点了点头,便举步要出去等家人一起找人解签。
见到裴期要离开。
少年急了,连忙站起身来,一边嘴里说:“大人可否帮我……”
一边手里动作不停,将端着的那碗药撒向裴期。
而裴期虽然受伤了,可仍旧是简单的往旁边一躲,便闪开了。
那一碗药全都撒在了地上。
少年因为动作太大脚崴,他趴在地上,呆愣地看着地上的药,又看着裴期没有丝毫污渍的衣服。
他心里开始慌乱起来。
遭了,他没把事情办好。
他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进去,不知所措,在地上维持着原动作许久。
忽然,他感觉到脚上一凉。
只见裴期不知从哪里折来一些草药,敷在了他脚踝处,又撕下了身上那件华贵衣服的布料帮他绑住。
而他方才还想在这件衣服上泼上水。
于是少年下意识说:“不用,大人,您的衣服珍贵。”
裴期却只回:“衣服比不上人重要。”
他一切料理完,便起身离开去寻自己的亲人,离开之际,还帮这少年叫了在这里看着的人过来。
少年看着自己腿上那块宝蓝色的布料出神,抬头又看见裴期与家人并肩的背影。
外祖母问:“你这衣服是怎么了?”
裴期笑了笑说:“并不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