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玉佩

作品:《星河欲曙天

    薛南星抬眸,目光似穿透窗纸看到书房里。蛊毒暂且有药压制,若是及时服药调理,也不会出现今夜之事。要想解蛊毒,关键还得先解了心结。


    她沉声问道:“王爷他……为何会断了生念?”


    —


    薛南星回到降雪轩时已是亥正时分。


    她合衣躺在床榻上,望着黑暗中的房梁发怔。


    崔海最后那些话反复浮响在耳边,连带近日种种,在黑暗中愈渐清晰。


    初到京城那晚,薛南星也像现下这般望着房梁。那时她刚从程忠口中得知父母去世的真相,得知自己身上背负的血仇越来越重,也曾有过茫茫无依的感觉,像日暮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


    如今,她在沉沉暮色中掌舵航行,却发现她以为的最窒息的黑暗里,竟然还能有更暗的深渊。


    而有的人一直被囚在这深渊里。


    那个人,背负的不单是至亲惨死的血仇,还有母亲对自己的仇恨。或许在十一年前的某个瞬间,那个人就已经一把火亲手烧了心中的所有执念。


    薛南星似乎开始理解陆乘渊为何会成为世人口中的“活阎王”。离群索居者,不是怪物,便是神灵。他被囚在深渊里十一年,做不了神灵,便只能成为怪物。


    她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却说不出是何滋味。从今夜见到陆乘渊的那刻起,她心里似乎就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尔后重建。


    可至于是什么,她不得而知。


    薛南星想着,忽而怔了怔,其实她也并非一定要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陆乘渊在修觉寺曾救过她,方才她也算救了陆乘渊,一命偿一命,即便日后没法替他解了蛊毒,也算不上亏欠。


    本就各有各的目的地,若是掺了点旁的,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阖起双眸,自黑暗中对自己说,饶是两条船暂且遇上了,也终究要驶向各自的归途,不是吗?


    —


    陆乘渊做了个很长的梦,一觉不知云深几何,以至于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竟是不辨晨昏。


    他撑坐起身,盯着窗纸上晕开的大片彤彩,怔了一会儿,“什么时辰了?”


    崔海循着他的目光也瞧了一眼,答道:“回王爷,刚戌时。”


    陆乘渊听是戌时,微微一怔。他适才醒来时见到窗上霞光,只以为是天刚亮,没承想已是日暮。


    这一觉竟然睡了足足十个时辰。


    十个时辰,足够办很多事,也足够一个人将自己藏起来,让他再也找不到。


    崔海守了一夜,端了盏温水递给他,“王爷,适才徐太医来请过脉……”


    陆乘渊接过茶盏,目色淡淡的。


    崔海道:“徐太医说,王爷此番提前毒发,乃因情绪波动而起。这蛊虫寄生于心脉之中,心神不宁则血气翻涌,蛊虫便随之苏醒。以往王爷虽也曾经历毒发而不服药,但此次情势大不相同。”


    “观王爷脉象,此次蛊虫对王爷身体的侵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若不尽快前往玉泉池进行调理,蛊虫苏醒的次数恐将增多,届时即便是他,也难以再压制王爷体内的毒势。”


    “压不住便罢了。”陆乘渊说得极为轻巧,对前一日提及的赴玉泉池一事避而不提。


    崔海无奈地摇了摇头。


    陆乘渊扫一眼立在一旁的高泽,吃了口茶,顿了顿才问道:“可有其他人来过?”


    高泽将陆乘渊这个眼神在心里略一琢磨,王爷虽昏睡了一日,他可不敢闲着,一早便照着王爷昨日的吩咐,将宋源“请”到了影卫司的静室,又处置了虎部那个叛徒,龚士昌那头也让无影盯紧了。


    他自以为猜透了陆乘渊的意思,拱手揖道:“回王爷,无影方才来递过消息,龚士昌那头暂无异动,昨日王爷吩咐下也都已经一一……”


    “本王问你了吗?”陆乘渊自眼尾睨向他。


    高泽一双鹰目闭了闭,郁闷地垂下头。


    崔海醒目,一下便瞧出陆乘渊究竟想问什么,弓着腰道:“回王爷,还有降雪轩那位,也来过。”


    陆乘渊眼尾微挑,“哦,他居然还敢过来。”


    “是啊。”崔海一本正经又声情并茂,“老奴也觉得此人实在胆大包天!昨夜老奴从宫里取药回来,进了书房便发现一地的黑血。老奴当即被吓得不轻,谁知见到那程公子,他竟敢……”


    “他竟敢怎么?”陆乘渊啜了口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崔海抬手往床榻上一指,“他竟敢擅自将王爷抬到侧屋的床榻上……”随即又由床榻边划向身后,声音越发尖细,“还在书室里翻箱倒柜,连王爷寝殿的门都给撬了……”


    听到这里,高泽原本垂低的鹰目已经瞪得溜圆,手也不觉扶上腰间的刀柄。


    陆乘渊指节发白,手中的茶碟几乎要被生生捏碎了。程耿星……竟然撬了他陆乘渊的房门!?


    一口气还未顺下,又听崔海道:“王爷的寝殿连老奴都不敢擅入,他私自闯入不得止,竟然还上了王爷的床榻——”


    “……咳咳……”


    陆乘渊方吃进的一口茶差点没呛出来。


    还未待他开口再问,一旁的高泽实在忍不住了,匪夷所思道:“这厮爬上王爷的床榻做什么?”


    “算这厮醒目。”崔海卖完关子,这才端出早就备好的说辞,“他见王爷浑身冰冷,知道得先替王爷暖身,可又不敢轻易惊动旁人,于是他便撬了门,将能找到的被褥、被衾一股脑地全都搬过来,裹在王爷身上。”


    “老奴冲进屋里,见到的就是一片狼藉和……裹成粽子似的王爷。”


    听到这里,陆沉渊一时怔忪,转而又有一瞬觉得好笑。他想笑程耿星自诩聪敏,却傻到以为用几张被衾裹着他就能暖身,又想笑他自己,竟然以为程耿星是要趁机带走卷宗离开。


    记忆深处似乎有一丝说不上的温软被唤醒。不由自主间,他下意识抬了抬手,修长苍白的手覆上左胸口,像是在寻找,又像是在确认。


    高泽见陆乘渊眉宇间聚起团云,又默不出声,越想越觉得程耿星此人留不得,扶着刀就要冲去降雪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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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崔海见状,连忙伸手摁在他那跃跃欲试的刀柄上,“高侍卫,你这怒气冲冲地,是要做什么?”


    “那小子见了不该见的,公公,您说我要做什么?”高泽反问。


    “嗐。”崔海一拂袖,指着外间道:“若程公子真有异心,又何必想法子救王爷,更别说眼下还待在降雪轩等着你去拿人了。”


    “可是他……”


    “够了。”陆乘渊厉声打断,“闹够了没?”


    崔海懒得再看高泽,转头朝陆乘渊禀道:“王爷放心,老奴已经千交待万交待他,昨夜之事只当没看见。程公子是个聪明人,想来不会轻易说出去。”


    陆乘渊坐到塌边,由着内侍蹲下身替他套上鞋袜,“本王身上这毒,你以为那些人不知道吗?可那又如何,知道的人越多,才越会忌惮本王。”


    说着,他移目看向高泽,“你呀,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大好……”


    高泽愣了一下,拱手道:“还请王爷点拨。”


    陆乘渊站起身,悠悠地道:“脑子不大好使。”


    “我……”高泽一个字还没宣出口,只听“哐当”一声响,似乎有什么硬物掉在地砖上了。


    三人同时低头看去,见一清月色的小物件躺在床榻角落,甚为眼生。看掉落的位置,应该是陆乘渊方才起身时,从被褥里带出来的。


    崔海年纪虽长,可眼明手快,立马弯身去捡。离近了瞧才发现,是半块通透的昆仑玉。他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榻上,是了,定是降雪轩那位的。


    他犹豫了一下,转身呈给陆乘渊,“王爷,是半块昆仑佩……玉蝉图样的。”


    陆乘渊明眸微颤,“玉蝉昆仑佩?”


    —


    知道了抛尸的地点和方位,魏知砚专门命人寻了城外几个经验丰富的捞尸人,天还未全亮,梅香的尸体就被找到了,连带着沉尸点湖底的石块,全都捞了上来。


    薛南星验完尸回到王府,已过了申时,她径直来了正院却得知陆乘渊仍未醒来。


    待她回房写完验状,夕阳已落了大半。外头静得寂然,仿佛这府里的主子没醒,下人也都没了声息。


    忙完手头之事,薛南星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臭鸡蛋味,她抬袖一闻,登时被熏得眯起了眼。昨夜实在太累,她懒得沐浴就躺下了,今日一大早又赶去城南验了具腐烂不堪的水沉尸,这一日下来,还有凌皓止不住地在她身边呕吐。


    薛南星赶紧让无白打了热水,将门窗锁好,进了净室。


    她坐在浴桶中,隔着氤氲的水汽看到水中的自己,猛地怔住了。


    胸前空空如也,那半块玉蝉佩呢!?


    昨夜她并未沐浴,回来后合衣就睡了,唯一一次脱了衣服就是在陆乘渊书房的侧屋里,可她明明记得起身穿衣时还见到过,怎么就突然不见了。


    “咚咚咚……”


    未待她细细回忆,外间猝然响起几声敲门声,薛南星听得一惊。


    无白的声音隔着门扉传进来:


    “公子,王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