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红轿囍嫁(五)

作品:《五年师尊,三年死遁

    漫天雨幕骤然停歇。


    一朵荼靡花摇曳坠地。


    落地的刹那,花瓣融入泥里,红色熊熊燃烧,如两条赤焰般的锁链,突入迷雾之中,直向喜轿而去!


    喜轿显然没想到江荼会突然发难,身形来不及隐匿,就被牢牢锁住,根本动弹不得!


    一道虚影从轿辇中凝显。


    那是个身着嫁衣的年轻女子,长发被雨打湿,披在面前,像了无生机的海草。


    她虽穿着大红嫁衣,衣服上却满是泥土,像在雨中的泥地里打过滚,绣花鞋也丢了一只,每走一步,地上就出现一个血脚印。


    女子被锁链带着,也不挣扎,缓步走到江荼面前,“噗通”一声跪下:“民女...见过大人。”


    江荼没什么反应,倒把叶淮又吓了一跳。


    他看得出来,眼前的女子怨气深重,已是人死后能化作的最怨毒的红衣厉鬼。


    可红衣厉鬼面对江荼,毫无反抗之力不说,态度竟也毕恭毕敬,还称江荼为“大人”?


    江荼...到底是什么人?


    红衣厉鬼王招娣跪在江荼身前,双手交叠于额前,行叩拜礼。


    江荼道:“抬起头来。”


    王招娣便抬头,纵深的黑发下,露出满是血痕的脸。


    她的一颗眼球暴突在外,面部骨骼凹凸不平,黑血不断从口、鼻、眼中渗出。


    叶淮又蹭回了江荼身边。


    江荼看这欲言又止的小少年一眼:“看出什么了么?”


    叶淮讷讷:“...这位姐姐是被活活打死的。”


    他见过许多逃跑后被抓回来,活活打死的炉鼎,被拖走时,尸体就是这幅样子。


    江荼默认了叶淮的判断,复又看向王招娣:“王招娣,为何在人间徘徊,不去投胎?”


    叶淮又是一惊。


    活人遇鬼,有两不可问。


    不可问死因,不可问执念。


    不然,遭到刺激的厉鬼,极有可能失去理智而狂化,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


    而他们,好巧不巧,两个问题一个也没落下,全问了!


    果然,此话一出,王招娣周围的怨气骤然暴增,顷刻间阴风大起。


    她兀地笑起来,唇角撕裂,就用惨白的指腹沾了血,将唇瓣涂成满月:


    “十里红铺盖,百里入洞房。


    起轿,快起轿,别误了吉时呀...”


    “嘻嘻...嘻嘻...”


    伴随着女子嬉笑,叶淮的眼前浮现出另一个雨天。


    他发现自己穿着一身嫁衣,在雨后潮湿的小道上狂奔。


    他的脚掌被沙砾划破,碎石锋利的边缘刺破皮肤,又因力竭而喘不上气,每跑一步,肺部都传来压碎般的剧痛。


    多福村的石碑近在眼前,叶淮的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跑!跑出去,离开村子!


    他的一只脚已经踏出村外。


    然而。


    他的脚踝剧痛,来不及去看,便重重倒在地上。


    耳边响起男人们的叫骂,很快汇聚到他的身边。


    棍子、拳头、木板,如雨点砸在他身上,全身骨骼尽断,碎骨扎破皮肤,像古树盘虬的根系。


    叶淮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凭借本能向前爬行。


    但他爬出一小段距离,就会被拽着双腿,往回拖动更远的距离。


    叶淮的指甲死死扣进地里,不愿就这么被拖回村里。


    但油尽灯枯的他又怎能反抗无数的成年男性?


    他只能看着自己的指甲根根折断,饱含着不甘,在地上划出十道深深的血痕。


    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听见耳边响起王盼娣的尖叫:


    “阿姐!!阿姐...!!”


    叶淮一个激灵,眼前虚无又聚焦,便看见江荼神色淡然地收回手。


    耳垂微微发凉,还残存着江荼指尖的温度。


    是江荼将他从陷入厉鬼怨念铸就的业障之中唤醒。


    叶淮身上冷汗淋漓,王招娣死前的怨恨太真实,叫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与后怕。


    再一看,荼靡花海已然消散,与之一同不见踪影的,还有身披嫁衣的王招娣。


    江荼与王招娣,在他深陷幻觉的时候,谈了什么?


    叶淮无从得知。


    雨又重新下了起来,好像方才的一切都只是错觉。


    但即便雨水能冲刷罪恶,矗立着的石碑,却始终沉默着,注视着整座多福村。


    江荼看向沉默的叶淮。


    这种事,他在地府见过许多。


    他只审判亡魂,从不插足活人的恩怨,也不负责申冤。


    今日这一场雨中闹剧,他更在意叶淮的看法。


    江荼半蹲下.身,对上那双宝石般桀璨的眼睛,语气冷淡,不带任何偏向:“如果你想离开,我们即刻就能走,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人敢阻拦。”


    “叶淮,是回去还是离开,选择权在你。”


    叶淮连呼吸都忘了,琥珀般的眼睛一眨不眨。


    他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深知介入他人因果,未必会有好报;


    不如趁尚未泥足深陷,尽快抽身离开。


    所以此时此刻,江荼将选择权交给他,他应该立刻扭头就走,离这个诡异的多福村越远越好。


    可是。


    叶淮回忆起雨夜奔逃的幻梦。


    在遇到江荼以前,他也是这样,不断地逃跑。


    不同的是,王招娣知道自己逃离多福村就能获救,而叶淮逃跑时,甚至没有目的地。


    只有逃跑、只能逃跑。


    他们是砧板上的鱼肉,是猪圈里的牲口,除了等待死亡将自己吞噬,似乎没有其他路可走。


    叶淮从王招娣、王盼娣的身上,看到了那个狼狈逃窜的自己。


    他突然很想知道,他们这样生来就是“消耗品”的人,除了逃跑,


    还有没有其他选择?


    比如说。


    让多福村村民、让那些欺辱过他的修士,血债血偿?


    叶淮琥珀金的眼眸,瞬间染上深不见底的漆黑。


    风也静止,只剩小少年稚嫩的嗓音回荡:


    “我要留下。”


    话语出口,叶淮大梦初醒,这才意识到自己脑中诞生的念头有多么恐怖。


    他惊慌地掩饰着脸上的表情,不想让江荼看出异样。


    但表情可以掩饰,煞气却不能掩埋。


    江荼对煞气最是敏.感。


    周遭的煞气骤然暴增,远胜过王招娣千百倍。


    而煞气的来源,正是身边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少年。


    江荼微微蹙眉,想起白泽的预言。


    气运之子无法登神,人间会有大难。


    他原以为所谓的“大难”,是因气运积压导致的阴阳失衡。


    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止于此。


    这么小的孩子,怎会有如此凶狠的煞气?


    不过,叶淮看起来很惊慌,不像是有意的。


    江荼掸开大逆不道要往他衣服里钻的煞气,假装什么也没察觉:“好,回去吧。”


    回到村长屋中。


    “郎君,你回来啦,”村长热情地迎将上来,“哎呀,让您受惊了,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江荼接过他递来的热茶,先放进叶淮手中,才又接过一杯,捂着,也不喝。


    茶碗里飘着孤零零一根茶叶,没有茶香,只有水汽扑面,看着寒酸又可怜。


    江荼透过水汽打量村长,他咧嘴笑着,皱纹堆在一起,没有慈祥,反倒显得贼眉鼠眼。


    再看他的态度,与在村口时,堪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江荼露出个幅度平淡的微笑,那厌恶深藏眼底:“无妨,村长收留我们,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村长似乎很感激:“郎君太客气啦,只是...唉。”


    他边叹气,边拖长音调,斜着眼看江荼。


    江荼顺他心意,接话:“怎么了?村长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千万别客气。”


    村长对江荼的上道很是满意,“哎呦”个没完:“倒真有件事,需要郎君帮帮忙。”


    江荼颔首,示意他继续。


    村长道:“您也看见了,盼娣那个不孝顺的,怕是一离了人,就要跑;但祖宗规矩,村里的男人是不能进祠堂的,本来有些婆娘,都准备婚事去了,就只能麻烦郎君您了。”


    说到“婆娘”时,他的目光明显地游弋一下,很不自然。


    江荼只当没看见,故作犹豫:“我一个外人...”


    村长打断他:“郎君是贵客,不妨事的!”


    江荼适时松口:“哦...好的。”


    “多谢郎君!您只需要在吉时到前,替我们看住盼娣,让她别到处乱跑。”村长道,“您放心!绝不让您白白费力气,多福村虽偏僻,灵气稀薄,但好歹有一处灵田。”


    “盛产宝人参,一年两株,恰好即将成熟,郎君可带一株去,卖钱、补身,都是极好的。”


    说着,村长搓了搓手,等待江荼的回应。


    人皆有物欲,他相信眼前这个看似淡漠的青年,也不会是例外。


    果然听江荼道:“村长美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吉时定在什么时候?”


    “就在今夜子时。”


    见江荼皱眉,村长连忙为自己找补,“多福村风俗如此。”


    稀奇古怪的风俗还挺多,江荼听这蹩脚的借口:“哦...理解。”


    村长松了口气:“那就这么说定了?郎君等天黑以后再去就行,有劳,有劳。”


    江荼沉声应下。


    村长便作势将他们往屋内请,说是请,实际和赶也差不多,看起来很着急:“郎君请去歇歇,我给您和您身边这位小郎君准备了两身干净衣服,赶紧换了吧,哈哈。”


    江荼依旧是什么也没说,顺从地带着叶淮往后院的屋子里走。


    村长目送着他们走入房间,干瘪的唇内扣,无声地发笑。


    尔后,他撑起一把红雨伞,脚步极轻地从正门离开了屋子。


    房间内,叶淮小声道:“他走了。”


    动静再轻、幅度再小,在天生五感灵敏的气运之子耳中,仍极为清晰。


    叶淮见江荼不说话,又问:“恩公,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就在这里等...”


    “唔!”


    一件干燥的布衣从天而降,兜在他脑袋上。


    叶淮从脸上扒下布衣,眨眨眼,江荼竟然就这么背对着他,旁若无人地脱起衣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