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做了一场轻盈的梦。


    在这场梦里，他盘腿坐在绸一般明亮又柔软的草地上吹着风，四肢健全的伊利亚从背后揽着他，凑着他的耳边低笑，朱利安、科尔温和莱拉他们在不远处吵吵闹闹，远处欧若拉云中镜一般的主城，露出温德索尔尖尖的塔尖。


    白云，绿茵，微风，阳光，克莱因嗅到了新鲜泥土的味道。


    是个从未做过的，很舒服很放松的梦。


    当他睁眼的时候，窗外已经蒙蒙发亮了。


    克莱因嗅到了被窝里清浅的沐浴露味。


    ——并不是他浴室的那款。


    是谁帮他洗了澡吗？


    克莱因觉得自己应该害羞的，但是确实害羞不起来，他现在只觉得浑身提不起力气。


    他看了一眼终端上的时间。


    周日凌晨四五点。


    他这是睡了多久啊，十几个小时了吧？怪不得感觉骨头都快散了。


    克莱因懒洋洋地点开终端上的几条信息。


    —和菲比斯的终端聊天小窗—


    菲比斯：:P


    菲比斯：睡醒了d我


    ——


    是那个把他灌倒的坏家伙！


    克莱因面无表情叉掉。


    —和霍尔的终端聊天小窗—


    霍尔：你昨天遇到亲卫队队长的朋友了？


    霍尔：我昨天刚学习到一半，就被家里抓去名流晚会了T_T


    霍尔：我遇到了亲卫队队长，他跟我聊了两句，还提到了你


    霍尔：你被亲卫队队长的朋友送回去了？你还好吗？


    霍尔：你怎么不回我


    霍尔：看到了记得回啊


    ——


    这家伙的话是真多。克莱因想。


    隔着屏幕都能想到他亮得要反光的红毛和那永远呲着大白牙的傻笑。


    不过克莱因的视线很快被朱利安的聊天框转移走了。


    —和朱利安的终端聊天小窗—


    朱利安：我给你换了睡衣


    朱利安：你怎么认识昨天送你回来的虫的？


    朱利安：是出什么事了吗


    朱利安：如果他给你发了消息，你最好尽早回


    ——


    朱利安认识菲比斯？


    克莱因回忆了一下菲比斯的言行举止，总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克莱因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气质。


    流氓感混着高贵优雅，是自相矛盾却又浑然自成的气度。


    看年龄似乎并不大，却一口一个小雄虫，如果不是年龄的原因，那就是地位尊崇带来的口癖了。


    朱利安出身的布尔登家，一向为虫皇所信重，而他本虫也多次觐见过虫皇，见过的有权虫很多。他这是知道什么了吗？


    克莱因决定等天亮了问问朱利安，这会他估计还在睡觉。


    —和菲比斯的终端聊天小窗—


    克莱因：我醒了


    克莱因：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菲比斯：我好心请你喝饮料，给你按摩，看你喝倒了我还抱着你去冲澡，又派虫把你送回宿舍，巴巴地拜托你室友照顾你


    菲比斯：不要一副凶巴巴的表情呀，好伤心。我可是抛开一堆事情专门回你消息的


    ——


    没想到菲比斯现在还在线。克莱因想着，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表情很凶吗？


    —和菲比斯的终端聊天小窗—


    克莱因：你又看不到我的表情，不要乱说


    菲比斯：那就当我说得不对吧，我错了，亲爱的。


    菲比斯：你的东西我给你放桌子上了


    菲比斯：别问我怎么知道你要干嘛要去哪的，这可是你眼泪汪汪抓着我袖子恳求我帮你拿的


    ——


    克莱因下意识抬头，正看见一瓶泛着黄绿色的药剂在摆在架子上。


    只是……


    虽然昨天的记忆早就模糊了，克莱因对拉袖子这件事也有印象，但他绝对不可能眼泪汪汪恳求他！


    菲比斯这个坏虫！


    在克莱因忍气吞声地准备关掉聊天框时，忽然看见菲比斯又发来几条消息。


    —和菲比斯的终端聊天小窗—


    菲比斯：「坐标」


    菲比斯：下周六继续这家酒吧见我


    菲比斯：克莱因，你也不想让你的哥哥彻底失去精神海吧


    菲比斯：知道你害羞，不去的话就回消息吧，不回我就当你默认了( ￣▽￣)~☆


    ——


    克莱因啪一下关掉了聊天窗！


    他瘪着嘴不高兴了半天才重新打开终端，随意回了霍尔的消息，对他表示了感谢，又切屏去刷论坛放松心情。


    半个小时后。


    克莱因突然切到备忘录，重重记下了酒吧地址后，用力地一把掀开被子。


    刷不下去了！


    他看朱利安有空没空就研究调酒方子，调出来的酒又好看又好闻，还以为这东西多好呢。


    怎么能成朱利安嘴里经常笑的“两杯倒”呢？真是越想越不高兴。


    反正终端也玩不下去了，克莱因跑去洗漱，准备今天多拉练一会。


    他的身体弱，基础也没有从小接受系统教育的同学好，得加倍努力才行。


    临出门前，克莱因从架子上取下他的十五公斤的沙袋绑在腿上，一旁是莱拉的是比他的还重的三十公斤铅块负重。


    看着铅球负重，克莱因忽然想起周内每天早上莱拉的大喊大叫，忍不住笑了一声


    “明明有无后坐力武器，怎么偏不让我们用？我要找陛下告状啊啊啊！”


    在体能训练上，指挥院比作战院的进度迟一些，但整体上内容也是差不多的。


    一想到过段时间他也要用这种能给他震得坐地上的枪天天练习。克莱因又笑不出来了，他叹了口气，陡然生出一种“不如回去找乔伊等死算了”的想法。


    …


    虽然现在才五点多，操场上却也有不少虫在拉练，克莱因目测了一圈，基本都是作战院的虫。他们目不斜视，自己练自己的，并没有盯着他看，这让克莱因稍微松了一口气。


    大约是霍尔打了一顿那个乱拍照片的虫的原因吧。自那天后，乱盯他的虫一下少了很多。


    克莱因先慢跑了五公里，觉得有些累了，他找了个无虫的地方，打算休息一会。


    自来到欧若拉也半个月了，这段时间实在忙忙碌碌，现下才终于稍微安定下来，有自己的时间了，他需要好好思考一下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没有忘记在伊利亚濒死时，自己对他说的“会尽力救你”。


    那时他情绪动荡，或许有些冲动了，或许觉得救伊利亚的办法并不算非常困难，现在他心绪平稳，无虫打扰，也知道了救回伊利亚的麻烦程度。他是时候得好好想想了。


    伊利亚的生化RDA-01的成分表里，最难弄到的材料只有W/O活性剂，释迦兽神经链接素，仿生细胞再生剂，金灼草，其余的都是用钱能买到的……虽然贵了点。


    好吧，是很贵。


    需要相当大一笔金钱。


    活性剂霍尔帮他弄到了，但剩下三个总不能让他也帮忙吧。他欠霍尔的已经够多了。否则当霍尔向他讨要让他无法接受的回报的时候，他很难应付。


    金灼草是三年级以后的全帝国大赛冠军奖品，这个倒是他现阶段努力就能做到的。


    释迦兽是星兽的一个分支，他需要从它神经中枢提取的毒素。


    但释迦兽以行踪不定为名，都不说释迦兽属于星兽里的霸王兽了，单是找他都找不见，上哪去杀这玩意？


    仿生细胞再生剂更是皇家药剂师才能做出来的东西。


    克莱因颇有些发愁地皱起眉。


    其实不救伊利亚也没什么吧？他不是只是把伊利亚当做防御罩，一个趁手的工具吗？


    想想你最初的愿望，不就是能尽可能自在地活下去吗？


    在消耗掉伊利亚来到欧若拉之后，他不是成功了吗？现在他过着比过去自在百倍的生活。


    况且伊利亚也并不是完全醒不来，对吧？在遇到极其危机的情况下，只要他想，医疗舱完全可以电击伊利亚将他强行唤醒，哪怕这会给他的身体情况雪上加霜——或者再干脆点，或者直接把他电报废了，什么也做不到了，那也无所谓。


    毕竟伊利亚就算变成尸体了，把他丢出去，也能为自己多挡一枪。


    他究竟在犹豫什么？


    直接放弃伊利亚啊。


    克莱因在心中不断地逼问着自己，他的喘气急促起来。


    他分不清这急促的喘息是拉练的余韵还是情绪波动所带来的。


    他对自己情绪的感知一向很迟钝，只有感受到强烈的生理反应时，他对自己的情绪才后知后觉。


    晨起的拉练紊乱了克莱因的身体反应，于是他对自己的感情就一无所知起来了。


    克莱因，你真的要救伊利亚吗？


    既然已经来到了欧若拉，那些痛苦的前尘往事，何必多想呢？


    克莱因的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他的鼻腔泛着酸意。


    ——或者是刚才跑步时用鼻子呼吸的问题。克莱因想。


    但他没看到的是，他的脸上是自己意识不到的难过。


    他真的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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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伊利亚吗？


    那个从虫蛋时就和他隔着蛋壳发出本能交流的，替他杀光所有让他不高兴的虫，带着他在荒凉的废星吹风，能用触鞭给他比心的虫，尽可能满足他所有要求，对他马首是瞻的虫。


    他们都从未学过如何和亲密的虫正确交流感情，也很难得知自己的情绪，只有伊利亚曾旁观过乔伊的雌君雌侍们对乔伊表达情感。


    于是在无数个深夜里，伊利亚用吐息、用嘴唇、用脸颊、用紧密的肢体动作尽力安慰他，试图带给他一丝安全感。于是他也会同意伊利亚啃咬过他的脖颈、手腕、小腿和脚踝，以满足伊利亚晦涩难言的占有欲。


    像两只瑟瑟发抖的小动物，只会本能地用肌肤来感受世界，感受难以言喻的依恋。


    他们彼此相互取暖，在没有春秋的废星上，度过六七千个阴雨连绵的飓风日。


    伊利亚保护他的精神触鞭环绕了他十八年，直到十几天前——直到他意识彻底消失，才彻底溃散。但哪怕现在只剩下本能了，他也听从他的一切命令。


    伊利亚。


    精神海炸成碎片，回光返照般尽力在他下巴上蹭上血的伊利亚。


    那道血痕曾如眼泪一样从他的下巴滑落，沉重地滴在地上。


    那究竟是谁的眼泪呢。


    伊利亚。


    他的仆从，他的哥哥，他的朋友。


    ——他的武器。


    对，只是武器。


    莱拉将学院发的毛瑟600视若珍宝，几乎每天都要给它上油，擦得锃光发亮。


    “士兵至死也不能丢掉他的枪。尤其是日后进了军部上了战场，丢枪可是大事！轻则处分，重则坐牢呢，”莱拉说，“我可要好好保护我的枪。”


    克莱因曾在无声的硝烟战火中，也答应过伊利亚，会做一个永不卸枪的士兵。


    克莱因额头的汗流进了眼睛，激起隐隐发辣的刺痛，引得他流下的第一滴生理泪水。


    他的喘息越发急促起来，他有点难以呼吸了。


    克莱因手撑在膝盖上，他埋着头，即使在无虫的角落，也不会有谁看见他的表情。


    但他面前地面上莫名滴起雨滴，又很快湿漉漉地晕开了一大团。


    克莱因的神经自从逃出废星起就高度集中着，让他夜里常常辗转难眠。独身于欧若拉时的恐惧、生怕行差踏错一点的紧绷，还有种种来自过去的旧日阴影，无时无刻不像幽灵一样萦绕在他心头。


    昨日菲比斯送他了一场十八年唯一的清梦。在一场无虫打扰的酣眠后，克莱因才终于放松下来。


    也迟来地感受到了他成年累月的，澎湃难言的委屈、痛苦和茫然。


    克莱因曾在书上读过。


    虫在蛋里时是不呼吸的，虫蛋会给幼崽以氧气和营养。破壳之后，幼崽需要发出第一声哭声，张开肺泡，从此才得以喘息。


    经过了十八年缺氧带来的窒息，克莱因的呼吸系统这才缓慢地学会了运转。


    克莱因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呜咽，不似平常的哭声，更像一只幼兽的哀叫。


    在这一声发出后，克莱因体内氧气浓度从此逐渐达到平衡。


    他终于能自由地呼吸了。


    ——而伊利亚的意识恍恍惚惚地站在那捧月光里，身体还在依靠氧气罐苟延残喘。


    只想喘息于世的虫揭开了敷面的金纸，站在了晴空之下，最渴望自由的虫却难以吹到带着烈日灼烤过的清风。


    克莱因的眼泪越滚越多，他喉部肌肉收缩，引发近似于哀哭的气音，他的胸腔也急速抽动，带得上半身都痛了起来，克莱因几乎发不出别的声音了


    我会救你的。


    伊利亚，


    他的武器，他的仆从。


    他的哥哥，他的朋友。


    在克莱因环抱的胳膊下，发出一声几近惨烈的声音，又被很快被闷了下去。


    眼泪滴落在地上会干涸，哭声闭上嘴巴会消失。


    但痛苦从不会因此湮灭。


    ·


    当做出决定后，克莱因在脑中逐渐开始形成了一个计划表。


    他需要钱，这毫无疑问。


    来钱快的办法从来不是勤工俭学。法典上倒是一条一条记录着如何快速挣钱，但他没有与之匹配的能力，没有属于自己的路子，风险系数也太大。


    让钱来得又快又多的办法，只有权力会告诉他。


    在这名与利与财汇集最盛的天空之城中。


    黄金藤。


    他需要黄金藤。


    他需要挑选一条最长最结实的黄金藤，以助他攀上千万云层，于天上地下最近之处窥见星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