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先生的过往
作品:《先生为奴》 顾棉抬起左手,蓦然蒙住了美人的眼睛。
“没有华山泉,那是本王的衣裳”,顾棉挪近了一点,让周卜易整个后背都贴在他的胸膛。
“嘘……别吵”,顾棉将手移下来,放在周卜易小腹处,略微紧了紧,“周卜易,你知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不准闹了,本王抱着你睡。”
心中酸涩,连鼻腔都跟着刺痛起来。
这样,你能不能稍微安心一点呢?
你能不能不要做噩梦了呢?
周卜易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缓缓阖上眸子,声音清冷,“手拿开,凉得跟死人一样,别往奴肚子上放。”
当然会凉,此时的秋夜已经很冷了,他的手方才一直放在被窝外面,放在周卜易眼皮上。
“嗯……”顾棉把手收回来,贴在他自己腿侧,“睡吧,本王就在这里。”
这个姿势其实很不舒服,更别提那被美人枕了半夜,早就麻得没了知觉的右胳膊。
顾棉僵着身子,连呼吸都非常轻,生怕胸口起伏颤动吵到周卜易。
周卜易闭着眼睛,眼角一颗压抑至极的泪悄悄沾湿枕巾。
——你已是将死之人,怎好贪欲俗念?
周卜易,你是必死之人。
周卜易睡得很不安稳,断断续续陷进一个个满是愁闷悲苦的幻境。
大约是半岁的时候吧,小手没有力气,什么都拿不稳的年纪。
他跪坐于蒲团之上,老人坐在他对面。
“你是一颗跳出棋盘的棋子”,老人手执书卷,“可你终究还是要回到这局中。”
“想见到你母亲吗?现在把阴符经背给我听。”
在别人还在母亲怀里喝奶,还尚未开始学语的年纪,周卜易不得不用全部的心思去理解那些晦涩难懂的句子。
所幸,他确实足够聪明,从来不负众望。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
“口齿不清,有一字音误,你失去了这次机会”,老者起身,“记住,你所言所行,皆不容有分毫差错。”
周卜易按着书的手指微微发白。
两岁,他端坐高位,看众人下拜。
“见过大人——”
老人立于他侧,“既为百器之君,当有锋利之用。”
“便赐你名衍。凡人被造化愚弄,而你该玩弄造化。”
“周衍,过来”,老人牵起他的手,带他走着下山的路。
老人指着竹林间的小屋,“你母亲就在那里。”
周卜易好似无悲无喜,他没有狂奔,只是不疾不徐往那边走。
身后老者点点头。
周卜易轻轻推开门,一丈白绫悬于房梁,母亲的身躯在空中飘荡。
“周衍”,老人声音狠厉起来,“告诉我,她因何而死?”
“因为我,我不该有情。”
“你想见她,现在你见到了。”老人声音冷如死物,“什么感受?”
“无感”,周卜易面无表情给出那个最优答案,“把她放下来埋了,吊在这里碍事。”
“你很聪明,知道自己以后会住在这里”,老人语气稍缓,“明日午时前上山,取书。”
“什么时候这间屋子完全被书填满,什么时候准你离开。”
那晚的夜很黑,雷声很响。
周卜易蜷缩在床角,迟迟不敢入睡。
一闭眼,便是那对在他面前荡来荡去的女人的脚。
“对不起……”他瑟瑟发抖,“是我错了……”
因为他想她了,他牵挂着她的近况。
所以他害死了她。
雷声大得仿佛是老天在发怒,要将他这个不孝子五雷轰顶。
他终于睁眼到天亮,天一亮他就逃出了小屋。
不该,不该有情。
周卜易看着不算太刺眼的晨阳,收敛了所有情绪,只换上冰霜和冷硬。
不可以被他们发现,他心底尚且留有人情。
如被发现,他们一定会用尽一切办法将它拔除。
五岁的时候,老人与他对弈,“你如胜天半子,我便许你下场。”
自诩为天吗?周卜易轻蔑一笑,落下关键一子。
狂妄。
“周家有你,大业将成”,老人铺开图纸,“你已有参与布局的资格。”
“黎阳春,你可入世,书信联系,一切皆依他行事。”
那之后,上谱之人及其家族尽数散落于天下各处,他们的背后,是周卜易的手在操控。
九岁那年,出了意外。
傅辰被带回,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当老人出现在他门口,问他该如何处置时,他便明白了。
傅辰或许并无过错,这是周家给他设的局,只为了试探他是否还残存着七情六欲。
可傅辰何其无辜……
周卜易冷冷看了傅辰一眼,道,“当回炉再造。”
毁了傅辰,再换个人上谱。
行事果断,顾全大局,老人捋捋胡须,这就是护道人该有的心性。
“只是,我亦有过”,周卜易一句话便让老人变了脸色,“此事因我而起。”
“你回去”,周卜易看着傅辰的眼神依旧冰冷,“谱上排名降两位,暂停手中之事,去看二十年大门,以思已过。”
“哼”,老者拂袖而去,“你既觉有过,怎能不受罚,明日膝行上山,子时见不到你,你就去滚钉床,滚到后日天亮!”
“我自明白,无需多言”,周卜易冷淡道,“滚,不送。”
“加一项!一步一叩首!正正你的态度和本心!”
这一次上山,一直到三日后才下来。
是华山泉把他背下去的。
“大人……”华山泉那时候已经年纪大了,腿脚不是很利索,背着他走了一天两夜才到山下,“周家不准您用药,您再忍忍吧,我……想想别的办法……”
“不必了”,周卜易气息很弱,“你回去便是,云舒还小,他离不开你。”
华山泉心口一窒。
云舒还小,那您呢?
云舒可比您还要大四岁啊。
华山泉拧不过周卜易,把他放到硬板床上就回去了。
周卜易躺了两天,周家对他不管不问,连水和食物都不给。
周家主放话,要他自己上山拿,拿不到就去死。
主家都发话了,那一脉的其他异姓旁支更不敢多言。
月上枝头,周卜易在山道上爬,身后有一道与他身体同宽的血痕。
很长很长,并且还在持续变长。
他爬一点,那血色就多一点。
他神色恹恹,有点不耐烦。
他不喜欢这种任人摆布的感觉。
很不喜欢。
此后他越发拼命起来,十二岁那年,他终于将匕首插进周家家主胸膛,完成了最后一道考核。
自此,他为周家家主。
那日,老人张开双臂,坦然接受了落败的事实。
“周衍,我是你爷爷”,老者目光平静,“你父亲本是上一代护道人,却为了你母亲选择放弃谋划,私逃隐居。”
“我抓到他,亲手处死了他,我关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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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已经怀孕的母亲,直到她生下你”,老人沧桑的目光中,复杂的情绪已分辨不明,“后来我又将你母亲吊死在你面前,我知道你一定恨透了我,恨透了周家和护龙一脉。”
“你现在过来杀了我,以后都不再有考核”,老人递给他一把匕首,“杀了我,你就可以入世。”
“今日你若心慈手软,那么我会像处死你那个软弱无能的爹一样处死你。”
周卜易没有犹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结束了……吗……
还是说,才刚刚开始呢?
他成了周家的家主,成了护龙一脉的领导者。
可整个周家,整个护龙一脉,都在时刻密切监视他,从未有一丝懈怠。
奉源十八年,周家察觉到一丝端倪,欲要逼问徐川顾棉的身世。
周卜易打乱了十年布局,杀入南方诸国。
以此拖住周家和那一脉。
奉源二十年秋,黎阳春写信给他,要以顾棉性命相胁,逼他收兵立刻返回神都。
“我最多帮您拖到今年冬至,您若还不能归”,信纸上的字是那么令人烦躁,“那一脉将对您略施小惩。”
“我不知道您是为了什么而忽然发疯,我斗胆猜测与殿下有关,为了您的安危着想,您再不启程,我将会挟持殿下,以帮助您尽快返回。”
奉源二十一年春,周卜易秘密处理好了南方诸国国君,然后假装收兵。
他必须要留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势力,脱离那一脉的势力。
那年春上,他回了神都。
他跪在针板上,跪在庄严佛像前,有一人悄然出现在他背后。
“您可有悔?
“您若悔过,我们便伺机接您出去。”
“我不知自己何错之有,徐川又何错之有。”
那人便叹息,“徐川为了一己私欲忘却本心,您呢?”
“我只知道,我主顾棉。”
“您错了”,那人语气里满是遗憾,“您主乃是天意,您还记得您读的第一本书,《阴符经》吗?”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如果顾棉不是那天命所在”,那人轻叹,“您当回去,另候明主。”
“您护的是道,是天下正统”,那人摇摇头,“不是某一人。”
“您好好反省吧,一月后我再来问您。”
一月之后,那人如期而至。
“您可有悔?”
“顾棉便是天命”,周卜易语气很坚定,“温妃之事已调查清楚,当年镇北王私通之人并非温妃,而是……”
那人面露讶异,“那徐川也如此说,您与他十八年未曾相见,自然不可能提前串通。”
“我信您了”,那人接着话锋一转,“但您此番莽撞,乃是大错,您可有悔?”
“您如此行径,是要重蹈您父亲覆辙吗?”
周卜易未尝答一字。
那人扼腕叹息,“我明白了,我再给您最后一次机会,一月后我再来问您。”
还没满一个月,先来的是华山泉。
华山泉背着他回了华府,就如当年背他下山一样。
“大人……”华山泉端着一碗药汤,“这散魂汤您非喝不可。”
“这是山泉……唯一救您命的办法了……”
“拿走……”周卜易气若游丝。
华山泉一点一点把药灌进去,“我上山解释过了…您意外得了癔症,才有如此疯颠行为。”
“你……”
“我跟他们说,华家能治,他们已经答应我,不再追究……”